Part1
我叫苏念乡。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含情脉脉,充满了眷恋故土的意味。但是也只是听起来而已,我对这个思念的主体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之所以想去看看新疆,是因为穆女士。
穆女士今年芳龄九十,满头银发,长得很有气质。见人总是笑呵呵的,弯着眼睛,露出没有牙齿的粉红色牙龈。
她一向看起来没有脾气,是个和气的人。但这一般是伪装的。因为她已经听不清别人的话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自岿然不动,一派自在祥和。
穆女士精神最近有些不好。她总是喜欢翻她那本墨绿色的胶皮相册,每次翻之前都要洗手,就和信佛的虔诚教徒每次都要净手焚香一样。
她用东西一向仔细,这本相册保护的很好,连她最喜欢的小孙子都不许乱翻的。但是又总是忍不住想要别人看,像是炫耀什么东西似的,所以每次,都是她把厚厚的一本相册打开平摊到腿上,仔仔细细地翻给我们看。
里头的人穿着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列宁装,板板正正。
有一个身影始终是耀眼的。
年轻的穆女士长得极美,身材窈窕纤长,鹅蛋脸,眼睛很大,脉脉含情地看着镜头。在现在,是要被星探拉去做明星的。
穆女士生在南方,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会做一手极好的上海菜,爱穿旗袍,说话柔柔的,即使是老了,也是有温婉和煦的气质。可那照片的背景不是好看的南方山水,而是茫茫一片黄土戈壁滩。
穆女士不爱讲故事,但是有一次,她过完八十八岁生日,热闹刚歇,我端了一杯热茶给她,就看到她坐在她常坐的那张藤椅上,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毯子上平铺着那本相册,她出神地看着窗外。我叫她,看她慢慢地回神看我,眼睛里的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
穆女士一向是冷静自持的。在子女这儿特别有威信。她不会横眉冷对,只是会看着你,不说话,眼睛里头冷清不见情绪,偏偏让人觉得她是极威严的。
可是那次,夕阳初歇,橘红色的光柔柔的打在她身上,显得脆弱而温柔。
她看着我,笑了笑,忽然说了一句:“其实你长得最像你爷爷。”
穆女士在相册夹层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指着上边的人:“念乡,你看看,尤其是你的眼睛。”
那是一张结婚的照片,奶奶穿着军装,胸前带着一朵花,右边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脸。我其实长得真的极像他。只不过他的脸过于消瘦。
穆女士弯了弯眼睛:“你这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照片吧。”
我点点头,穆女士又看着窗外,声音像傍晚一吹即散的轻烟。
“六十多年了吧。”
Part2
年轻时候的穆女士特别好强。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各行各业百废待兴。穆女士把一张请愿书拍在了校长的桌子上。
“我请求去西北,去国家最需要我的地方。”
校长抬头:“结果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么?分你在上海的市区。”
“我要去支援西北。年轻人,尤其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难道不该去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奉献青春么?校长,我想好了,我就要去西北,去新疆。您就同意吧!”
校长放下钢笔,揉揉发涨的太阳穴:“囡囡呀,别闹了。你妈就你这一个女儿,她哪里舍得你去那偏远的地方受苦哟……”
“哎呀,爸。您是校长,更应该知道我这次不是胡闹。妈妈那里我会去说的,您就批了吧,反正我是必须要去的。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班干部,都是标兵,我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吧?”
“可是你妈身体不好……”
“校长同志,你不能不讲政治。这里年轻同志要支援建设了,你不加油鼓劲儿也就算了,还……还在这动摇革命军心!”
说完穆女士一扭头,“要不我就直接去找管分配的王副校长,我就不信磨不下来。”
穆校长无可奈何,软硬兼施都不管用,最终穆女士还是坐上了通往新疆的火车。
她安慰过母亲,现在火车这么快,半个中国,也没有多远。
结果这段她口中没有多远的路整整走了十二个日夜。
近三百个小时的路程异常艰难,火车上没有安排座位,她和几个一起的姑娘就坐在行李上,聊天唱歌,天南海北。直到天都聊的没话可说,歌都唱到没歌可唱。热闹的新鲜劲一过去,就只剩下了漫长路程无尽的消耗。
穆女士看着窗外的胡杨一掠而过。黄色的叶子在太阳底下晃晃发光,她这才对离家在外有了特别清醒的认识。
原来,不是所有的树木都是常绿的。原来,离家,就是真的看不到熟悉的一切了。
路程把熟悉的一切统统带走。留下陌生的土地天空和空气,和一个孤孤单单的你自己。
Part3
干热的天气的让穆女士苦不堪言。
她被南方水汽养起来的皮肤在烈日下没有一点抵抗力,刚待了两天,就长了红色的一片小斑点。她一直觉得母亲常说的身娇体弱是打趣自己,直到跟新疆的风沙和烈日正面相对,才知道那个形容词用的多么贴切。
身娇体弱的只她一个。
这个地区只分配了她和另外两个男生。干惯了农活的人们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普通的日头都能算的上是伤害。她们在穆女士窗口故意叨叨着闲话,穆女士哪受得了这样的数落,她拎起农具就下了地。
逞一时威风的结果是她的手脚被磨起来好几个水泡,皮肤被晒得干裂起皮,她没有吃晚饭,自己在屋里闷声哭。
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穆女士瘸着脚去打开门,发现是个挺眼熟的人。她搜肠刮肚地想,最终想起来在她刚刚到达这的时候,农场的人都来迎接,在队伍的末尾,一个长得黝黑的小伙安静地站着。话不多,存在感也不强,穆女士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她看了一眼他,他回了一个腼腆的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眼角特别明显的笑纹。
那人叫林常。在新疆的汉族人。和她同年。
林常是来给穆女士送药的。高贵冷艳的穆女士装作不疼的样子。林常木讷地不知道怎么劝,就只是一直强调伤口要处理,要消毒。
穆女士觉得自己在为难老实人,就开门让他进来。
林常沉默着帮她把水泡挑破,穆女士存心逗他,看着他笑,发现他的耳朵瞬间变红了。
老实人林常慌不择路地跑走。一会又过来敲她的门,给她端来一盘新鲜的手把肉。
穆女士吃了到这来的第一顿饱饭。
农活像是攀登不完的绵延的山脉。这季的农活刚结束,另一批又迫不及待地跟着。
林常总是会帮穆女士干农活儿,她在树底下悠哉地坐着,看着林常用铁锨翻地,肌肉绷出健康的曲线,汗水像是给它镀了一层油脂。
林常来的时候总是会带一些吃的给穆女士,有的时候是大枣,有的时候是核桃,有的时候是葡萄干。
新疆的地理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这里的干果有着别处比不了的糖分和厚实口感。
穆女士知道他的喜欢。
可是他不说,穆女士也气他的木讷。所以也并不捅破这层窗户纸。
事情的转折在一个初冬的寒冷天气里。她跟着队里一起去摘柿子,小悬崖边上的一棵树上摘柿子,她一不小心掉了下去。
这个是农场的角落,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她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这次也是一个人。她尝试着走了几步,跌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脚,抱着膝盖哭。
声音都嘶哑了,但是依旧没有人来。
身体越来越冷,她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她死在这儿都没有人知道呢?
在她几乎神志不清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在悬崖边上爬下来。
那是……林常。
Part4
“那然后呢?”
我忍不住问穆女士。她手指轻轻划过泛黄的照片,声音温柔的不可思议:“如果你经历过绝望,那么你会特别明白,死里逃生是件多么意义重大的事。”
年轻的穆女士被林常吸引了。
可能是因为他救她的时候怀抱太温暖,可能是他照顾她的一个月太温柔,也可能是他做的饭,他带的零食太好吃,穆女士有了和他相守一生的想法。
这个想法让她跟父母这边几乎决裂。
穆家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只有她一个女儿。老两口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到那样贫瘠又遥远的地方去。
而穆女士吃了秤砣铁了心,嫁给了这个小伙子。
穆女士把相册合上,掏出一块几乎快要退了色的蓝布手绢抹了抹眼睛:“人老了,总是喜欢回忆起来之前的一些事。”
“奶奶……”
我一句话梗在喉头,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安慰或者开解,其实都不需要,老太太想得活得其实比谁都明白。这段少年时候的奔赴和爱情,像是漫长的一场迷梦,而她把这张照片塞到夹层里,是她比谁都懂对于生活妥协的本态。
“我爷爷……林爷爷是怎么没的?”
穆女士抿了口茶:“念乡。茶凉了,给奶奶添杯热水好么?”
我应声出去,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穆女士已经睡着了。她微微斜着头,夕阳的微光淡淡地洒在她身上。
END
我到达新疆的时候仅仅用了一天一夜。正是黑夜,万籁俱寂,繁星缀满穹顶。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我辗转到奶奶当年支援建设的农场。那个地方几乎已经荒废了,但是我还是找到了那个小悬崖。
柿子树遮了半个天空,枝叶却是枯萎的。在一片绿色里,显得另类而扎眼。树底下有一座老坟,上边长满了杂草。我扒开墓碑上的蛛丝,看清了上头的几个字。
林常之墓。
立碑人是穆湘然。
时间是一九六零年。那年穆女士三十三岁。我父亲两岁。
两年后穆女士回上海,再婚。丈夫姓苏。
天灾人祸都可能是原因,穆女士不愿意再讲这个故事,我便也无法得知当年的始末,穆女士可能偶尔还会想想当初陪她走过这段青春的人,但他终究是没有办法再陪她走过这么长的人生。
我在坟前磕了头,把杂草清理干净。
轻轻说了一句再见。
我想起穆女士说起这段往事时候的眼神,恍惚间觉得,倔强一生的穆女士,应该是在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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