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时分，李奇从银行走出来，天空下着倾盆大雨，路面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积水。李奇心头一紧，撑起伞，踩着淌湿的鞋，匆匆忙忙赶向地铁站。
进到站台大厅后，李奇在人群中小心地把伞撑到一边放下，许多小水珠瀑布般地从伞上滑落。突然，李奇感到被轻轻撞了一下，头顶上也传来几丝凉意，转过头看，一个人从他身旁挤过，手里的伞刚刚收下，还在滴着水珠。李奇打量着这个人，他的体型偏瘦，头上茂密而蓬松的头发在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看起来挺年轻。纵使这是一副风华正茂的模样，但给李奇的感受却是轻浮和傲慢。一会的功夫，他便在人群中消失了。
李奇擦了擦滴在头上的水，将那年轻人抛在脑后。接着，李奇走到地铁线路图前，看到闭成一环的五号线还没有被标红停运，心中暗自庆幸今晚还能回得去家。
李奇乘上了地铁，车厢里有人在音量外放地收看天气预报，李奇听到一些内容：“17号以来，河南多地遭遇极端特大暴雨，以郑州为中心的这些区域累计降雨量都超过了400甚至是600毫米，中国气象局启动重大气象灾害二级响应……”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李奇拿起手机，那是李奇的妻子打来的，按下接通，电话里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爸爸爸爸，你今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呀？”
李奇被冰凉的雨浇透的心顿时温暖起来，“哈哈，是不是想爸爸了，妈妈把你从幼儿园接到家了吗？”
“嗯，路上下了好大的雨呢。”
“哦好，爸爸现在已经坐上地铁了，马上就能到了哈。”
“来，晶晶，让妈妈接电话，你先去玩。”电话里又出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李奇！说好的五点就回来，怎么这么晚还在地铁上？！”
“唉，前天公司的主管下楼梯看手机给摔骨折了，今天下午打电话来叫我代他去银行办理公积金，助人为乐嘛。”
“下这么大的雨你还非要替他跑，我在网上看到有的视频里路上的积水都涌进了……地下停车库。”
“我又不开车，没事儿。”
“行了行了，赶紧回来。”
“记得饭前给晶晶吃药……”
“滴”地一声，电话挂断，李奇叹了口气，抬头看向车门上方的显示屏，还有两个站就能家。放平视线，李奇却发现周围的人表情凝重，紧盯着手机屏，一种紧张的氛围正在蔓延。
李奇不安地看向窗外，列车正行驶在隧道里，隧道漆黑一片，混凝土墙壁上的灰色肌理快速滑动连成一条条线。“呲——喇——”刺耳的剐蹭声突然响起，车上的人猛地向同一边倾倒碰撞，等李奇回过神，窗外灰色的肌理图案如死一般定格在那里。
这时，地铁的广播声响起，“现在是临时停车，请不要靠近车门，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声音很平静，不过也有可能是提前录制储备的，无论怎样，这是李奇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一股冷意从脚底向上蔓延，李奇低头看脚下，车厢的地板已经全湿了，这绝不会是人们鞋上和伞上的一点点水造成的。回忆起刚才妻子在说“地下停车库”前的停顿和周围人凝固的表情，李奇猜到发生了么。广播在循环地播放，夹杂着人们嘈杂的议论和咒骂，李奇感到阵阵恍惚。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水位越来越高。李奇的身旁站着一对母女，小女孩大概六七岁，将要被水没过脖子，一双小手在水面上胡乱地扑腾。身后的母亲蹲下想把小女孩抱起，刚站起来，瘦小的身体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有人伸手扶住了她，但小女孩却从母亲手里脱出，“噗通”一声掉入水中。李奇见状，连忙上前伸手进水里打捞，当把小女孩托出水面时，小女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恍惚之中，李奇竟然觉得眼前的小女孩是晶晶，是在水上乐园那个下午的晶晶。
在把小女孩递给她的母亲后，李奇想到了些什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此时手机已经在水里泡了半天，他用上身的衣服擦了擦屏幕上的水珠，摁下电源键，没反应，再摁，还是没反应。李奇懊悔不已，一顿猛摁电源键，突然屏幕闪了一下，李奇浑身定格，轻轻地在大拇指上用力，随着很小的一声“嗒”，屏幕终于亮了，映入眼帘的是暖色调的壁纸。李奇打开微信，看到“SSR级母夜叉”(即他的妻子)这一栏有红点，李奇点进去，信息是“你到哪里了，饭做好了”。李奇打开聊天框，面对弹出来的26键陷入了沉思。此情此景他似乎要说一些感人的话，之前他和妻子热恋的时候也幻想过自己罹难前给她发送一段肺腑之言表达自己有多么爱她。然而，当现实走到这一幕，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李奇理了理思绪，点击“W”和“O”想打出来“我”，但聊天框里却空无一物，随后他发现，手机的触屏坏了。
李奇无奈地盯着屏幕，在看到“SSR级母夜叉”时，突然觉得好笑，他笑了出来，很快就带着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氧气越来越少。李奇感到意识逐渐模糊，脑海里时不时闪出一些过去的印象。据说，人死之前脑子里会像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
突然地，李奇察觉到脑海里的画面中叠印上了一个浮动的物体，李奇盯着它看，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许久才发现那原来是在现实的水中浮动的一个什么东西。李奇伸手抓它，没抓到，那东西在被扰动的水中翻滚，李奇看出那是一张方形的小纸条。李奇这回慢慢地将手伸入水中，静静地等待小纸条沉到手掌上，再轻轻地将它托出水面。当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眼前端详时，李奇发现那是一张贴纸，上面印着凯蒂猫的卡通图案。看到这张贴纸，正在李奇脑海里用故障的投影仪播放的幻灯片插入了几天前的一幕。
那天，晶晶发了高烧，他和妻子带着晶晶到医院做检查，等待结果的期间里，晶晶恢复了些许精神，开始玩闹起来。她爬到李奇的背上，将手里一套凯蒂猫贴纸一张一张撕下来，贴到李奇黑色风衣的领上、袖上还有连衣帽上。从李奇背上下来时，手里拿着四张空白了的贴纸页，对着李奇偷笑。李奇带着晶晶回到家后，从镜子里看自己这身衣服，黑色的底色上密密麻麻地点满了白色的小点。他当然将这些贴纸耐心地从风衣上一个一个取下来，至于为什么会有一张出现在水里……大概是贴到了什么偏僻的位置没有发现……浸了水之后粘力下降……在刚才救起小女孩的时候脱落到水里……最后这个推理过程李奇进行得断断续续，他脑海里那故障的投影仪已经濒临报废，拼尽最后一丝电流加速放映着。终于，李奇合上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贴纸，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李奇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似乎按下了暂停键，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倚靠在一个人身上，周围的人群嘈杂纷攘。看到李奇醒来，这个人将头凑到李奇耳边，轻声地说“救援部队来了。”
在救援人员的搀扶下，李奇从地铁里出来，游过隧道与列车的间隙，上到隧道边上的一条走道。
沿着漫长而黑暗的隧道，不知走了多远，李奇终于来到一处站台，他越上去，惊讶地见到了熟悉的布置，再看向柱子上用隶书书写的“月季公园”，这个他每天都会看到的站名，感到浑身如释重负。现在他只需直直走上楼梯，马上就可以离开车站，回到家中。
李奇正走在楼梯上，身后传来了一声令人凄寒的呼喊：“有没有医生，有没有医生，快来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啊！”李奇回头一瞥，眼中透露出光芒，一条腿已经在往下迈，但下一秒，他又把头低下，加快脚步狼狈地逃了出去。与此同时，在楼梯的另一侧，一个身影冲下了楼梯，与李奇交错。
这是事发后的第三天，经历了劫后余生的澎湃，李奇的生活已经重归平静。晚饭前，李奇带着晶晶在沙发上浏览一些关于此次事件的报道，一栏标题吸引了李奇的眼球——“‘逆行医生’获救后折返……”。李奇点进去看，在第一张图片上，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正蹲在地上为伤员治疗，第二张则是这个人被授予奖章的图片，李奇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人体型偏瘦，头发茂密而蓬松，看起来挺年轻。李奇按捺住心情，往下翻阅文章，有一段是“他告诉记者，自己属于第一批逃生的乘客，当时就想着逃命，脑子里一片空白。但身后不时有人无助地喊‘有没有医生’。那天是他第一天到郑州人民医院实习，已经逃生的他掏出包里崭新的白大褂又折返了回去。”
这时，一旁的晶晶问：“爸爸，他是谁呀？”李奇看看晶晶，再看向贴在自己书桌上的那张凯蒂猫贴纸，最后注视着图片里年轻人胸前的奖章，一时间没有回答。终于，李奇抬起头，与晶晶对视着说：“他是一位很勇敢的叔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