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 旧辫难断

作者: 烨辰 | 来源:发表于2022-08-25 20:03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三期【】,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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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血红的月亮挂在天空上,光撒在1912年的一座村庄上。巷子口传来几声狗吠声,一个人影停留在李明书的门前,影子往门缝里延伸着,“咚咚咚”敲门声传进屋里,深夜点缀,不知道多少人已经进入梦乡?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哀嚎声,乌鸦停留在屋顶的瓦片上,它的眼睛眨了一下,诡异地叫了几声,把“不详”刻在这个不安的夜晚。

    “谁呀!都这么晚了 ?”

    “师兄,是我。”

    李明书抱怨着,提着煤油灯缓缓地走了出来,衣袖上的几个纽扣还来不及系上,那黑黑的褂衫是他的最爱,他开了门,把怨气往肚子里咽,朝师弟王守德笑了一下,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不失为一种礼貌。

    王守德脸色苍白,嘴唇血色模糊,他指了指远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深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着:“孔老先生,上吊自杀了!”

    “啥?上吊自杀 ? ”

    李明书无法相信,他的恩师竟然会上吊自杀,想起小时候在学堂的场景,孔老先生总是耐心地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

    孔老先生满脸皱纹,右脸上一颗老人斑点缀着,他总喜欢扇着一把扇子,开口闭口都离不开孔圣人,还自称是孔圣人之后。因其是学堂先生,所以学生们都信以为真。他讲课时,辫子总是不自觉地往上翘,那披肩的辫子,从乌黑到苍白,似乎花了许多时间。他经常谈起《三从四德》和《四书五经》,讲课也十分生动,深受李明书尊敬。

    学堂里的木桌和木椅,早已经上了年纪,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李明书坐在第一排,他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学生,也是最好学的学生。他边听着课,边摇晃着后脑勺的辫子,把孔老先生讲的话,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比他小五岁的王守德,总喜欢拽着他的辫子,那辫子上的油脂,涂抹在王守德手里,他嫌弃地松了手,但心里却把李明书当成师兄尊敬。

    月光照耀在李明书的脸上,那黑色的镜框折射着月光,深邃的眼睛藏着许多论语道德,高挺的鼻子上毛孔往外扩张着,薄唇下挂着山羊式的胡子,那四十二年经历过的风霜,多半留在学堂上。他继承了孔老先生的梦,成为学堂里的教书先生,把一生所学传授给村里的孩童们。

    王守德撇了一下八字胡,心里纠结着,不知道那事该不该说 ?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憋不住。他轻声说道:“今早我听说孔老先生去城里逛了一下,谁知被几个士兵强行把辫子剪了,他回来之后拽着被剪的辫子,又是哭又是闹,到了晚上一个人关着房门,谁也不见,等到晚饭时,孔仁去喊他吃饭,推开门才发现,他在梁上挂着 ! 等放下来时,脖子被勒出几条痕迹,人却断气了。那时我刚好吃完饭经过他家,才听起孔仁说起这事。”

    “那几个士兵咋能强迫人呢? ”

    “说是发了什么新令,全体男子剪辫子。我们手无寸铁的,哪斗得过那一群士兵? ”

    李明书摸了摸身后的辫子,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煤油灯的火苗随风晃动着,忽亮忽暗,照耀在那条长长的街上。

    “先去孔老先生家看看吧。”

    两个人的影子朝着反方向延伸,辫子随风微微摆动着,借着煤油灯的微光,也延伸出影子来,从地下瞧了一眼,辫子是多余的,但却和自身的影子合二为一。

    不一会儿,到了孔仁家,那妇孺们的哭声传遍整个屋里,孔仁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客人,来给孔老先生追悼的人,多半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们,他们的后面都留着长长的辫子,嘴里喃喃自语着,像是在抱怨什么,但又怕说错什么。

    李明书想起孔老先生的教诲,跪在地上,膝盖硌着疼,但他一声不吭,给孔老先生磕了三个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忆起学堂的时光,像是在昨天。在记忆深处,孔老先生总在学堂上念着《论语》,每念到“孔子曰”时,他都嘴角上扬,心里十分自豪,在享受着自己沉浸的快感,也体验着授人的责任感。他是一位好先生,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的心里藏着大大小小的框架,每一个框架逼着他走到今天。白布盖在他身上,手从布里露出来,手指上还缠绕着几根雪白的发丝。士兵剪断的不是他的辫子,而是他守了许久的原则和框架。他就这样离开人世间,连同他的辫子一起,带进了那阴森森的地府。

    王守德看到这硬邦邦的地,膝盖弯不下去,他拽着李明书的手,假装擦拭着眼泪,他不是不尊敬这位老先生,可他更尊敬的是他自己。想起学堂的日子,他总是比不上李明书,每一次都站在他背后张望着,他知道他心里其实妒忌着,可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李明书是他师兄的事实。

    李明书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孔仁肩膀,“ 还请节哀。”

    孔仁擦拭着眼泪,淡淡地说着:“你们两个有心了。”

    “爹,不好了,出事了。”

    王子谦朝孔家跑来,着急地喊着王守德。王守德看到孩子着急跑来,连忙问道:“出啥事了? ”

    “今晚小妹和娘拌嘴了,娘一生气就给小妹裹足,这会小妹和娘正闹着呢? ”

    “这丫头,都六岁了,还不给裹足,真让人拿她没办法。”

    王子谦皱了皱眉,月光照耀在他那白皙的脸上,“爹,我听说清朝都灭了,要不我们就不给小妹裹足了,这裹足是真的疼呀 ! ”

    “这可不行,清朝虽灭,但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还得守,我随你们去看看。”在李明书心里,清朝虽然灭了,但以往的规矩还是要守。

    王守德点了点头,“行,去看看那丫头,我倒看看她犟到什么程度? ”

    王子谦撅了撅嘴,不情愿地看着他们二位,心里开始疼起小妹来,这裹足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清朝都倒下了,还是改不掉女子裹足的陋习。

    三人走出了孔家,顺着长街走去,月光照耀在路面上,那铺满碎石子的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王守德的家。

    “阿娘,李伯父来了。”王子谦喊了一声,梅香从屋里走了出来,那过肩的乌发,走起路来,随风飘着,借着月光点缀,倒有点像阴间的女鬼,在加上她那黝黑的皮肤,脸上的色泽让人多看一眼,都感到有些害怕。

    “李大哥来了? ”梅香朝李明书点了点头。

    王守德问道:“ 丫头呢? ”

    “ 刚闹完,睡着了。”

    李明书从门外望了几眼,表情严肃地说着:“ 这丫头都六岁了,裹足不能拖了,明日最好给她缠了,不然脚大了,就麻烦了。”

    王守德看了一眼梅香,“明日不管她咋反抗?都给她缠上。”

    “ 那没啥事,我先回了。”李明书转过身准备离去。

    梅香推了王子谦一下,连忙说着:“ 李大哥,子谦和舒婉的指腹为婚,还作数吗? ”

    “ 作数嘞,等她明日回来,我好好说说她,免得她把你家子谦给忘了。”李明书嘴角上扬,拍了拍子谦肩膀,看着他那白皙的脸,都有些怀疑他不是梅香生的。

    “ 李伯父,慢走 ! 明日我就去找舒婉叙叙旧。”子谦目送着李明书离开。

    “ 舒婉也是个犟脾气,你小子日后多让着她。”

    “ 好嘞 ! ”

    李明书提着煤油灯,往家的方向赶去,那挂在后面的辫子,跟随着他的脚步晃动着。他走在自家门前,小心翼翼地开了门,生怕吵醒春芳。他和春芳也算是指腹为婚,村里好多户人家都是指腹为婚,这算是老一辈人留下来的传统了。记得小时候,春芳老喜欢站在学堂外面,透过镜子偷瞄着他,他偶尔也会看着她。可被孔老先生瞧见了,总是驱赶着春芳,朝学堂外喊着:“ 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柳春芳别再来偷学了。”

    “ 女子无才便是德 ! ”

    这句话真的对吗?可李明书却破例让舒婉去城里的大学读书,舒婉比他还好学,四五岁就能熟读《论语》,不仅记忆好,人还灵活,那小嘴总是能把你的话顶回去,偶尔李明书也争辩不过她,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时光匆匆,这丫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不知她明日回来,肯不肯依了那门婚事?想到这里,李明书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关上柴门。

    “ 回来了? ”

    春芳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等着他,那过肩的乌发,夹杂着几根白发,不知道留了多长时间 。

    “ 回屋吧,夜里凉。”

    李明书和春芳回到屋里,脱下鞋躺在床上,吹灭了煤油灯。眼前一片漆黑,李明书的手不小心压到辫子,扯了一下有些痛,他“嘶”了一声,把手松开,春芳看着他,问道:“ 压到辫子了? ”

    李明书沉默了一会,心里对辫子多了一些厌恶,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怎么可以轻易把它剪掉?

    “ 我听说孔老先生……”

    李明书没等春芳说完,就打断她,“最近城里是在剪辫子吗? ”

    春芳想起城里的一些怪事,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今日城里确实来了许多警察和士兵,他们到处贴告示,还每人拿着一把剪刀,看到有男子留着长辫子的,就强行剪掉。”

    “ 果然如此呀,这些人的手段真是狠呀!难怪孔老先生会想不开。最近几日你也别去布厂织布,就留在家里吧,免得你也丢了辫子。”

    “ 那怎么行,舒婉还要钱读书呢?不去哪能行 ?再说了,我是女子,应该不会被剪辫子吧? ”

    “ 等明日她回来,让她嫁给子谦得了,她这书读不读无所谓,能相夫教子就好。”

    “ 啥叫能相夫教子就好?我闺女花了我十几年的钱,上了城里的大学,合着就为了嫁入王家,当个好媳妇?这我不同意,不管他王家出多少嫁妆?我都不同意。”

    “ 不是 ! 你咋跟我闹上了呢?”

    春芳转过身子,沉默着,心里生着闷气,嘴里说着:“我们女人也是人,也可以像你们男人一样,凭什么我养了十几年的闺女,就拱手送去给他王家当媳妇,方正我不让,还有明日布厂,我去定了。”

    “ 不是,这孔圣人说了妻从夫纲嘛?你得听我的 ! ”

    春芳咬紧牙关,朝李明书屁股踹了一脚,骂了一声:“去你的孔圣人,你和他过去吧。当初要不是你不行,我也不会只有舒婉这个女儿,说不定还能生个男娃呢? ”

    李明书身体晃动一下,捂着屁股,下意识地看了看裤裆下面,那玩意也不知道为啥?自从生了舒婉之后,就立不起来了,把李家的后,都葬送在裤裆底下了。

    春芳闹了一下之后,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李明书轻抚着她的发丝,心里自责着:“ 又不是我立不起来,给你抓到把柄,这三纲五常得再给你上一遍。”

    李明书生着闷气,想起清朝的覆灭,也不知道历史的长河,会流向何方?也不知是哪个大人物发下男子剪辫子的新令?但惹不起的,应该能躲得起。

    夜晚静悄悄的 ,春季的夜晚,偶尔会听到蟋蟀的声音。李明书听着听着,有些犯困,把辫子甩到床外,差点碰到地面。这快到腰的辫子,虽然难以清理,但却守住了传统的一面。又过了许久,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舒婉提着箱子坐着黄包车从城里赶到村里。车夫拉着车,经过森林,那一棵棵树长着嫩绿的叶子,叶子上沾着雨露,小鸟在树林里叫嚷着——“各抒己见”,没有哪一只鸟的声音可以垄断这片树林。穿过小树林之后,就快到了村子口,村上多数是瓦房,每一家每一户,似乎都活在过去的旧时代,把一些新的东西,拦在村子外。

    黄包车在村子里穿梭着,车轮滚在石子上,晃晃悠悠地行驶着,车夫擦拭着额头的汗水,那细长的辫子挂在身后,舒婉见了叹了一口气,“ 你这辫子该剪了。”车夫点了点头,“ 等会去城里剪。”舒婉微笑着,抚摸着她的秀发,那残余在乌发上的香味,散发在风中。她往前望去,似乎看到一个熟人,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 王子谦 ? ”

    王子谦回过头,打量着眼前的舒婉,她五官精致,肤色如雪,眼睛十分灵动,似乎藏着不少新颖的点子,鼻子下的薄唇,抹上红润的光泽。王子谦喘着气,擦拭着额头的汗水,连忙说道:“ 你回来真好,小妹要被缠足了。”

    “ 都什么时候了,还缠足? ”

    舒婉一听,拍了拍车上的扶手,朝车夫喊了一声,“ 车夫,掉头 ! ”

    车夫转过头,拉着舒婉往王子谦家跑去,没到他家,就听到小妹的喊叫声,子谦跟着车跑着,辫子在后面加速地摆动着。

    “爹、娘,我不要缠足,我怕疼。”小妹在床上挣扎着。那长长的白布,缠着她的脚一圈。舒婉付了车费,提着箱子,急匆匆地走了过去,看着王守德拽着小妹的胳膊,她推开王守德的手,紧紧地搂着小妹,小妹靠在她灰色的长裙上哭着,泪水沾湿了长裙。

    “ 不是,舒婉,你推我作甚呀?”王守德埋怨着。

    “ 上面都发下新令,男子剪辫子、女子解缠足了,你们为何还要为难小妹?”

    王守德解释着:“ 不是,这女人脚大嫁不出去呢? ”

    “ 荒唐 ! 如今清朝被推翻,我们应服从新令,不然会遭受到警察的惩罚,你们是想让我亲自去告发你们吗?”舒婉紧紧地搂着小妹,小妹擦拭着泪水,胆怯地看着她的爹娘。

    王子谦连忙跑进来,说道:“爹、娘,我们就听舒婉的吧?她在城里读书懂得多。”

    王守德指着王子谦骂着,“ 她还没进门呢?你倒是护着她。”

    梅香朝小妹伸出手,“ 来小妹,过来娘这。”小妹摇了摇头,紧拽着舒婉的裙子。

    “在吵什么呢?”李明书迈进门,看到舒婉先来到这里,心里有些不悦,“你这次回来,咋不先回家? ”

    舒婉生气地说着:“ 爸,你看看他们非要给小妹缠足,这新令都下来了,男子剪辫子,女子解缠足,可为什么还要让小妹变成三寸金莲呢? ”

    “别叫爸,叫爹,叫爸你不听我的,叫爹你必须听我的。这什么新令,把我们千百年的传统都颠覆了?你不是进城里读了书,连老祖宗的话都忘了吧? ”李明书眼神变得犀利,发觉女儿离他越来越远。

    “ 爸,传统好的我们可以保留,可旧的陋习,我们是一定要抛弃的,像男子的长辫子呀 、女子的缠足呀 ! 都是要抛弃的。”

    “ 你还想抛弃啥,连我这个亲爹也抛弃吗? ”

    舒婉咽了咽口水,“反正话我都说完了,你们违反新令,是会受到惩罚的。”说完,舒婉转过身准备离开。小妹拽着她的衣服,轻声说着:“ 姐姐,别走。”舒婉摸了摸小妹的脑袋,“ 如果你们今天真把小妹缠足,别怪我去城里告发你们。你们还留着辫子,再加上给少女缠足,定会受到新令惩罚。”

    “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是要把你亲爹告了吗? ”李明书鼻孔里出着气,指着舒婉说道。

    王守德连忙劝着,“ 师兄,我看就算了吧,竟然新令下了,我们隔段时间再缠足,也不是不可? ”

    “你们的家事我管不了。”李明书憋着气,走了出去。

    舒婉跟在李明书后面,往家里的方向走去,父女俩都没有说话。直到回到家,李明书看了看她,“ 这次你别回校了,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忘记我教给你的东西了? ”

    舒婉摇了摇头,把箱子放下,“ 爸,你听我说,现在时代在进步了,以前那些旧思想要适当地抛弃了。”

    “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次你回来,别回去了,老实待在家里和王子谦成亲。”

    “ 不是,成什么亲?现在讲究自由恋爱,况且我还不想成亲。”

    李明书气得挥手就要打去。

    “ 你打呀,反正这个家,我不回来就是了。”舒婉说完,提着箱子准备出去。

    李明书扯着箱子,父女俩一拉一扯,箱子被扯开了,几本洋文书掉在地上。李明书没有忍住,松开手,捡起地上的洋文书,“ 你这是崇洋媚外呀 !这个家留不住你了,走吧 ! ”

    舒婉气得满脸通红,把地上的书捡起来,装进箱子,提着箱子准备出去,走之前留下一句话,“ 我不是崇洋媚外,我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舒婉走后,李明书有些后悔,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着舒婉说的那一句话——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想得有些出神,一些思想上的东西,开始碰撞着,他说不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不知道想了多久,天逐渐朦胧,他废寝忘食,试图像王阳明一样格物致知,可想不通的东西,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 !

    到了下午,春芳边捂着头发,边擦拭着眼泪,缓缓地进了屋里。李明书看到她辫子被剪了,心里更是气愤,“叫你不进城,你偏去。”

    “ 下午厂里来了一台吃头发的机器,活生生把我头发啃了,这不剪也不是办法呀 !  ”

    “ 你也走吧,我李明书不要一个短发鬼当我妻子。”李明书气上加气,一时气话发泄出来,那悬挂在后面的辫子,似乎要气得翘起来。

    “ 你真了不起呀 ! 把女儿赶了出去,还要把我赶出去,又不是在城里女儿哭着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竟然你都发话了,我走就是了。我陪我女儿过去,今日我柳春芳在这里便休了你。”春芳气得转身就走,没有半点犹豫。

    李明书深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身后的辫子,心里开始埋怨着,但却不知把气撒到何处?

    日出又日落,不见春芳和舒婉的很多天,日子也变得有些平淡,李明书不是在学堂里,就是在家里,这平淡如水的生活,多了一些乏味。这几天进城的男子少了,都怕绑在后面的辫子,一进城就没了。

    “ 不好了,李大伯,我爹辫子被剪了。”王子谦敲着李明书的门,刚好今早学堂没课,李明书呆在家里,有些闷。李明书走过去开了门,看了看王子谦问道:“ 咋了,这是? ”

    “ 今早家里没米,父亲进城买米,谁知道城里都是警察和士兵,一进城就被剪了辫,这会在家哭着要上吊呢?”

    李明书听了,赶紧往王家赶,来到王家门口,就听到王守德的哭喊声:“ 我的辫子呀!我不活了。”李明书走进他家里,看到白条挂在梁上,王守德站在凳子上,给白条打着结。王子谦连忙把王守德抱了下来,王守德拽着头上散落的乌发,那被剪去的辫子,不知道被丢到什么地方?

    “ 我不活了,我对不起孔老先生,对不起老祖宗呀 ! ”王守德擦拭着眼泪,绝望地凝视着天空。天空还是一样晴朗,可心里早已经乌云密集。

    “ 咚咚锵……”戏台那边传来了锣鼓声,村里的人都往那边去了。李明书听了,扶起王守德,“ 走,去看看村里在搞什么? ”王守德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跟着李明书朝戏台走去,王子谦也跟在他们后面。

    戏台下站满了一群人,李明书三人挤在人群中,拿锣鼓的人,李明书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她的女儿舒婉。她旁边还有一个男的,那男的穿着中山装,纽扣系得整整齐齐。他喊了一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如今新令一出,男子免费剪辫,我们会在村里设剪辫所,欢迎大家积极参与。”

    李明书听了,在台下喊着:“ 胡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剪断? ”

    王守德拽着李明书的衣袖,“师兄,你看我辫子都剪了,就让大伙们去剪辫子吧,这样我看起来也好受一些。”

    李明书推开王守德的手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们,虽然新令下来了,但我们也不能忘了老祖宗说的话,对不对?”

    在场的人,有人说不对,也有人说对,各持一半,分不出胜负。

    “ 各位乡亲父老们,我叫曹德礼,要在戏楼开展男子剪辫活动,还可以拍照留纪念。如今时代变了,我们男子已经不再留辫了,现在城里,男子几乎不留辫,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要开始一场大变革,所以要重头做起。”曹德礼站在台上,铿锵有力地说着。

    李明书在台下指责着:“ 什么德?什么礼?我看你就是蛮不讲理,在城里留着短发的男子,有几个是自愿的? ”

    “ 爸,蛮不讲理的是你,你眼里的旧思想,已经开始腐蚀着你的脑子了。”舒婉连忙说道。

    在场的人听了,一片喧哗。

    “ 你这野丫头,当面辱骂你父亲。”

    “ 够了,李明书,别在这丢人。”春芳从人群走了出来,紧紧地拽着李明书的手。

    “ 不是,谁丢人了?你们娘俩,合着整我对不对?你们忘了孔老先生是怎么死的吗? ”

    孔仁站了出来,站在李明书的身旁。“我没忘,我爹就是因为被强行剪辫,而上吊自杀的。”

    曹德礼深叹了一口气,站在台上,“ 大家听我说,昨日城里因剪辫引起一场暴动,大家都听说了吧?警察和士兵们现在也退了一步,只要你们愿意,就不强迫,以免再次出现暴动。”

    忽然,在场的人,开始议论着……

    “ 听说昨晚有一队人被剪了辫子,拿着长刀和士兵们对抗呢?可后来没有一个人活着的。”

    “ 依我看还是剪了吧,不然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

    “ 我剪 ! ”一位青年男子,站出来爬到戏台上。

    王守德拉了一下李明书,“ 师兄,你看这时代变了,我们也得跟上呀 ! ”

    李明书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代也把你我颠覆在其中 ! ”说完,李明书垂头丧气地走着,孔仁见状,也回到自己家中。

    李明书回到家里,照着铜镜,把长长的辫子盘成一圈又一圈,拿出一顶黑色的帽子戴在头上。春芳看到他这样,有些心疼,“ 你这是何必呢?你要跟那些暴动的人一样吗?现在形式往哪走?你瞧不见吗? ”

    李明书缓缓地摇了摇头,铿锵有力地说着:“宁可断头不断辫,我不能把老祖宗的话,都抛在脑后。”

    春芳听了,有些失望,“ 你知道吗?现在工厂都用新机器了。不仅如此,外面都变了天,只有你还把自己关在这个小村庄里,守着你的旧思想。”

    李明书听了伤心欲绝,固执得像一头牛,“ 你走吧,别回来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春芳摇了摇头,失望地走了出去,她总感觉李明书和她隔着一层厚厚的墙,让他们都无法跨越。

    李明书把辫子全装进帽子里,走出外面,看到男子都剪了辫子,他顺着小路走去,来到学堂,那一群孩子都剪了辫子,他似乎意识到时代的改变,但却低不下头。他在讲台上念着:“ 吾日三省吾身……”台下的学生们也纷纷念着,似乎有些旧的东西还存着,但有一些旧的东西早已不存在。可能真如舒婉所说:“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李明书的辫子被盘着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过去了几年,村里已经没有男子留着辫子了,而他帽子旁却多了几只烦人的苍蝇。这些日子也过得十分平淡,偶尔春芳和舒婉也回来过,只是隔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新与旧的碰撞,已经全部用沉默来代替了。

    学堂里的学生们似乎已经听腻了“ 孔子曰 ”,他们时常在嘴里含着几句话:“提倡民主,反对专制。提倡科学,反对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这几句话比绕在李明书帽子旁的苍蝇更加烦人,他似乎在学堂里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他意识到自己被时代淘汰了,那些旧的论语纲常,渐渐被人抛弃在脑后。

    李明书无奈地回到家,和学堂告了别,舒婉似乎刚回来过,桌子上还留着一张纸,纸上写着“民主”和“科学”两个词。这两个词,似乎要掀起时代的热潮。

    春芳拿起衣服准备出去,看到他垂头丧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关心地问着:“ 你出什么事了吗? ”

    李明书嘴里重复地念着一句话,“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似乎想通了什么,把头上的帽子取了下来,一群苍蝇绕在他臭哄哄的辫子上飞着,那辫子已经过了腰,又长又臭地悬挂在身后,他看着春芳淡淡地说了一句:“帮我打一盆热水和拿一把剪刀过来吧。”

    春芳嘴角上扬,从屋里端出一盆热水,李明书拿出一张椅子,春芳把热水放在椅子上,李明书用手试了一下水温,把又长又臭的辫子泡进水里,春芳把剪刀递给他,他拿起剪刀又放下。春芳看急了,忍不住地说着:“ 要不,我帮你剪。”

    “ 不用 ! ”

    李明书紧咬着牙关,一些旧的观念浮现在脑海里……

    “ 女子无才便是德 ! ”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 ”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 ”

    忽然,吹来一阵微风,桌子上的那一张纸被吹飞了起来,落在李明书的脚下,“民主”和“科学”印在他脑海里。他意识到时代的改变,大喊了一声:“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 咔嚓 ”一下把辫子剪掉,辫子在热水里漂浮着,几只苍蝇在上方飞着。李明书用手摸了摸他的发丝,想起去世的孔老先生和王守德,他们都被颠覆在时代的潮流中。不适应,则被淘汰。适应,又是一场生存。他会因为孔老先生的死,感到悲痛。也会因为王守德顺应时代的改变,感到惊讶。可至于他吗?只不过是在最后关头,放下了原本的固执。

    春芳看到他丧着气,给他递了一把梳子。李明书接过梳子,梳理着他残留的发丝,忽然想通了,他捡起地面那张纸,嘴里念着那两个词——“ 民主 ”与“ 科学 ” !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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