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赫本手里那杯咖啡了吗？

人间九月，在哈尔滨，一个人孤独地醒来，被子的气息温暖清爽，令人恍惚遗忘，这是异乡。

是穿黑色大衣的季节，虽然早已忘记，这件大衣的来历，仿佛是某个人的礼物。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此时此刻的温暖才要紧。

多年以后，在与你相距千山万水的远方，你厚赠的情谊仍隐隐发烫，还有什么比它更斩钉截铁，更刻骨铭心？

言语是苍白的，面孔是模糊的，动作是迟缓的，记忆是飘渺的，你留下的「东西」却真实可感。

清晨的果戈里大街，美女模特不分昼夜，玻璃橱窗不再光洁，甜品香味四处宣泄，选了一份葡萄干味的奶油慕斯，伴着矿泉水津津有味地吃。

想起赫本的电影《蒂凡尼的早餐》，一个清瘦精致的女人，在人烟寥落的街头，戴遮住半块面庞的墨镜，袅袅地，娉婷地凝视着蒂凡尼的珠宝，多么寂寞，多么华丽。

欣赏的是来自奢华品牌的幻觉美感，吃的是快餐，喝的是简装咖啡，穿的是玲珑衣裳，家里邋遢脏乱一片。

奇怪的风尘，能够对任一个男人抛媚眼，卖弄风情，因为本能，后天习得的本能，因为资源条件允许。

却又奇怪的纯洁，缩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像一只纯洁无辜的小鹿，坐在窗台上唱着《月亮河》。

如果不是因为赫本，我不会喜欢霍莉，更不会喜欢这部电影，是她为这部平凡的电影镀了一层金。

它没有许多艺术作品里达到的极致的境界，比如葛丽泰嘉宝的老电影里的，或者小仲马笔下的茶花女，比如劳伦斯令人目光恍惚，心底冲动的查泰莱夫人，或者梅里美的卡门，妓女就是妓女，婚外情就是婚外情，一个不贞洁的女人就是一个不贞洁的女人，放荡就是放荡，放荡就放荡得彻底。

艺术常常是一意孤行，但是生活往往是左右为难，生活往往是参差多态，拥有千种面相。

一个残酷不仁的罪犯，可能默默资助着一家福利院，一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大善人，背地里却干着极其卑鄙龌龊的勾当。

绝对的善，或者绝对的恶，从来令我心生惶恐，也从不觉得人世间会拥有这种素质。不过在艺术作品里，它有它存在并且受欢迎的一席之地，虽然它不一定真实，但是却美到了极致，比如金庸笔下的香香公主，纯洁善良得一塌糊涂，比如罗贯中书里的诸葛亮，聪明绝顶得天怒人怨，比如埃斯库罗斯戏剧里的普罗米修斯，道德高尚得令人心生卑微嫉恨。

你不能形容它真切，但不能否定它拥有无穷的感染力。

然而，黑与白之间深深浅浅的灰，才是我眼中人世的真实。

这种中间地带，这种模糊无边界，可能发生在不同地方，不同时刻，也可能在同一时空展现，那就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冲突，更加具有生活质地的场景。

电影当中，赫本手里的咖啡和快餐，与她的时装珠宝之间的冲突，就像此时此刻，拿着精致甜点的我，和矿泉水之间的隔膜。

说得那么久，说得那么美，小葱拌豆腐，山青对水秀，红酒配烛光，香槟配佳人，有些东西之间仿佛拥有隐秘的联系。

否则便是牛头不对马嘴，否则便是南辕北辙，否则便是一毁俱毁，就像电影里的赫本，仿佛更应该坐在打扮得一尘不染的厅堂里，受燕尾服的男仆的关照，独自幽幽然地翻一本书，而不是承受着清晨的冷清，没有西装男伴陪同的寂寞，就像甜品对红茶，或者克里格香槟，亦舒最爱在书里写的，当然我只是玩笑。

但是生活，往往是参差多态的，五味杂陈的，一味地委曲求全，追求完美，是自欺欺人，乃至自讨没趣的事情。

就像每次去果戈里书屋，人挤人的公交车上，每个人心里都怨声载道，公交车总会在世界商厦堵车，窗外总还是美艳的汤唯和象征着男性魅力的贝克汉姆的广告图。

这种「不自然」、「别扭」、「冲突」、「隔膜」等等类似的情境，是生活的真实面象。

就像漆黑电影院里，屏幕上痴男怨女你侬我侬，罗曼蒂克气氛营造得恰到好处，忽然屏幕中出现一只苍蝇。

情人们在咖啡厅里享受着美味，眼神里交织着炽热的诱惑，玻璃窗外一个乞丐正在垃圾桶里掏出一根吃到一半被人扔掉的香肠，高兴得心花怒放。

韩寒在电影《乘风破浪》里巧妙地运用了这一手段，所以你可以看到，老房子里一层楼里厮杀打斗，如火如荼，双方势不两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楼上一个躺在摇椅里睡午觉的老爷子闲闲地摇着蒲扇。

并非无心之失，或许是导演有心造就，制造诙谐幽默效果。

这种「幽默」，不正是生活的面孔吗？

曾听人说过一句话，希望遇见一个人，能够分享流光溢彩，精美西餐的浪漫情调，又可以坦荡荡，路边小摊滚滚热气里快意红尘。

所以最美的情话其实是，我喜欢你，你的所有样子。

不仅仅是你时而的英明神武，不仅仅是你化妆后的千姿百态，不仅仅是你空闲时候密不透风的关怀，也是你脆弱彷徨时候的忧郁感伤，也是你随着岁月披上的皱纹，也是你有时候分身乏术的力不从心。

不仅仅是你在公众场合光彩夺目的样子，也是你一个人谢幕下台后忽然哽咽不能言语的颓唐。

不仅仅是你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语，为他在社交场合增辉添彩，也是你路痴的时候，东西南北一团浆糊时候的张皇失措。

即使不能，也愿意容忍，也愿意像贝类，将沙粒天长地久磨成珍珠。

我能想到，所谓相爱，最好的样子，莫过如此。

因为这才是人世的真实，没有从头到尾的盖世英雄，也没有凝固不变的红粉佳人。

所谓的细水长流，也不过是说，随着岁月的拆穿，随着年华将皮囊一层层剥离，将俄罗斯套娃般的生活截面一片片揭开，两个人都不觉上当受骗，都不觉惶恐失望，即使做不到浓情蜜意，天雷地火，一如初见，但是也觉着柳暗花明，心旌摇荡，舒坦自然。

他是有智慧的，因为这两种看似截然相对的状态里潜藏着某种生活的必然。

只有懂得生活的本质的人，才配拥有生活的真实美感，才能拥有生活的真实美感。

童话固然美丽，玻璃鞋固然晶莹，灰姑娘始终得脱下舞裙，斤斤计较一些茶余饭后的琐碎烦恼。

能够在生活的多样性里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地来来去去，那才是具有大智慧的人。

而我想成为的，就是那样一种人，能够端正稳重地吃西餐，看音乐会，又能够在一爿小书店里洒脱自然地坐在地板上，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