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之以爱

作者: 几朵 | 来源:发表于2023-12-13 18:03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晚雨下得特别大,噼哩啪啦地拍打着地面,街上水流成溪。琴房里的人都回不去了,女儿的钢琴课老师便和我聊起话来,谈到她认识的一位男老师,名叫许牧之。她说许牧之是个奇怪的人,冬天穿一双网面鞋子,一条黑色西裤配一件浅色西装。一到夏天,西装脱去,直到下次冷空气来临才将西装重新穿上。“看起来就像他的人生只需要两件衣服便够了。”钢琴老师说完抿嘴一笑。

    “不过谁也不会介意他的穿着,只要收费合理,能将真正的东西教给孩子们,个人打扮又有多大影响呢?”老师继续说道。

    琴房里没人清楚许牧之的钢琴造诣有多深,能衡量他技艺的几位艺术家早已被岁月夺去了鉴赏能力。多年过去,许牧之依然记得在学生时期,那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比赛,以令人匪夷所思的两个十分,三个五分的成绩瞬间毁灭了他连续十六年对弹奏艺术的向往。‘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该选手最后得分为六分。’许牧之高悬的心一下子被主持人中规中矩的声音抛入谷底。

    五位评委面面相觑,有两位很快镇定下来,脸上重又自信满满。从没碰到如此富于争议的选手,不过他们觉得评判是相当专业的,不容质疑的。

    自不待言:这种依靠观察别人对弹奏技术的掌握程度,结合本人对艺术的一方理解,有时难免过于轻率。

     “这种轻率就此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钢琴老师最后感叹道。

    我仔细听着,十分同情许牧之的遭遇,清楚十几年的努力化为乌有的心情是如何令人沮丧。但回头一想,不禁笑自己过于稚嫩,岂能凭一场比赛就这么快下定结论,人生很短,但又何其长,没到盖棺定论,又怎可轻言命运的舞台已经落幕。于是我让孩子自个去练会琴,好让我专心地听完许牧之的故事。

    毫无争议,许牧之告别了听众,他的人生进入了下一个剧场。

    回到家里,许牧之的家人很快发现厨房的水果刀不见了,他们一下子慌了,拼命拍打着紧锁的房门,在门外争相叫喊。

    房里毫无动静。

    父亲气得直发抖,他用肩膀使劲撞门,门板纹丝不动。母亲急红了眼,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会,许牧之突然平静地打开了房门,递出了一把水果刀和一个吃剩下的、被削成规则多边形的苹果芯儿。

    妹妹“噗嘁”一笑,回了自己的屋里。

    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只有他的母亲,他瘦弱的母亲坚持要留下来帮他叠被子。她叠好了又翻,翻了再叠,一张被子被折腾得莫名其妙。在这期间,许牧之一直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院子里灰色的瓷砖一块接着一块向前拼接,上面有卷曲的枯叶随风抖动,有那么一下,好像差点就要被风翻过身去。

    许牧之成了一名钢琴教师,工作时间在晚上和周末。钢琴成了他谋生的工具,从十根手指流淌出来的乐曲还饱含着多少艺术内涵不得而知。

    有一次他被邀去剧院参加节日汇演,弹奏一首“月光奏鸣曲”,曲子没过半,对此该曲不甚熟悉的听众开始压低声音细语交谈,无处不在的嗫嚅声一时共鸣成海,瞬间与台上的琴声一争雌雄,场面变得非常嘈杂。许牧之皱起眉头,嘴唇轻抿,手不停顿转而弹出了一首轻快的流行歌曲。“这种技巧就他对钢琴的掌控而言无疑是轻而易举的。”女儿的钢琴老师说出自己的见解。“他重新吸引了台下听众的耳朵,成功地让他们闭上了嘴巴,还获得了如潮水般的掌声。”讲到此处,她脸上激动地泛出同为钢琴师的骄傲。

    我被这种认同感打动了,同时却又对钢琴艺术一无所知而感到无奈。

    “然后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许牧之找回了许多年前在比赛中本该得到的东西。他站在台上带着自嘲和一种不易察觉的讥笑对着听众深深一躬,流下了眼泪。之后,收起对钢琴艺术的美好追求,许牧之掩埋一切在钢琴弹奏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幻觉。他就此改变了,决心只会弹出一丝不苟的乐曲,不会因为心之所向、追求完美而达至符合乐曲所要表达的极致韵境。”

    在他的教学理念中,他没有失去理性地想要将这一套或者是那一套强行教给孩子们,他觉得要做一个钢琴手或钢琴师由孩子们自行生长,他们会像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因风雨和阳光,各有高低,千姿百态。

    他教钢琴不甚严厉,却绝不容许他们偷懒,他滤去了自己童年学琴的苦涩经历,希望以愉快的方式让孩子们学会钢琴、享受钢琴,而不只是一味地勤学苦练,埋头指法。

    许牧之老师一节课收费八十元块,并相应地输出他以为的,与八十元相等的钢琴知识,这是一个不能让家长们知道的秘密。因为她们总是要得更多,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孩子们迅速成龙成凤,成为与亲戚朋友们攀谈时获取骄傲的来源。当然,偶尔也有例外,比如某个时候,当少数孩子强烈露出求知欲望时,他也会适当地延长上课时间而并不额外收费。

    但大部分时间里,许牧之并不关心这些,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穿梭于各个或高档或破旧的小区。他的学生基本来自于附近两三个琴房的介绍。他在季末会按照口头合约给各个琴房相应的介绍费。这些合作已经延续了七八个年头,大家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利益攸关者。吴雅君便是其中一个,她是博雅琴行的老板,穿着得体,能言善道,良好的口才吐露出浓浓的文化气息。她的语言总会有意无意、恰到好处地使用可以起到点睛效果的文雅单词。她不直接和你讲小孩学琴的好处、能达到什么境界。而是说这本是个人修养的需要,练琴不知不觉获得的优雅气质、日积月累慢慢培养的耐心,不管对学习其它知识还是以后待人接物都是一种无形的帮助,作为宝贝们的家长,更应该给他们创造一种条件,一种被艺术环绕的人生空间。人,不应只是单纯为了房子、车子而活,孩子们将来应该拥有一种高雅的、浪漫的,不只枯燥度日,而是充满诗意让人抱有期待的生活。

    总之,她尽量不让人们进入琴房后,出来时依然抱着原来陈旧、过气的观念,甚且有时还让家长们紧迫却略带羞涩地追问: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如果和孩子们一起学习会不会太晚了?

    “不会、不会,什么时候学都不会太晚,您有这样的想法是非常进步的。”她鼓励着如是说。

    不容置疑,什么时候开始都不会太晚。家长们听后心情总是非常愉悦,有一些便会勇敢地请她也为自己介绍一位老师。吴雅君就会在与她合作的众位老师当中,把责任心强并且经验丰富的许牧之推荐给她们。

     追求更好的生活这些都是对的吧,许牧之心想。

    他走在深秋的街上,微风拂面,似有几分惬意。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吧?许牧之若有若无地问自己,默想吴雅君给他的地址,很快便走在沐阳街31号——一栋临街的红色房子前。黑色的铁艺镂花大门锈迹斑斑,门口的信箱被经年的雨水冲刷得褪了颜色。许牧之按了门柱上的小铃,过了好一会,大门“铮”的一声跳开一道缝,许牧之推门而入,在黑暗中听见二楼一个声音请他上去。他踏上楼梯,随之光线渐渐好转,在转角处看到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

    老妇人有近七十了吧,脸上的光泽仿佛都因为岁月而慢慢聚拢进眼里,皮肤因之暗淡,双瞳却变得清亮。许牧之犹豫了一下,吴雅君说这个学生有点上了年纪,可没想到这么老,简直就如门口那个令人担心的破信箱。

    老妇人毫无掩饰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许牧之。许牧之的心嘣嘣跳动,觉得仅仅几秒钟,已被跟前这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看了个透。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老妇人点点头请他进去。

    一只灰色大猫从鞋柜上站了起来,两只蓝眼睛像主人一样好奇地盯着许牧之看。许牧之换上拖鞋,走进客厅,看到客厅上一架钢琴靠墙而立,玫瑰色的天鹅绒红色琴布盖至垂地。许牧之偷偷瞄了一眼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指,一时之间仿佛听到了古老的指骨节节开裂的声音。许牧之吓了一跳,这让他更加担心,犹豫着要不要立即拒绝这份工作。

    背对着许牧之的老妇人无法察觉到他复杂的心思,她慢慢走到钢琴前,双手将琴布轻轻地掀开,只见桃木色的钢琴在灯光下闪过一线光芒,二十六个琴键光洁雅致。

    原来是谁在弹这架钢琴呢?许牧之看着眩目的黑白琴键不禁想道。

    这是一架德国产的斯坦伯格122钢琴,这种级别的钢琴在本地很少见到,高昂的价位是一个原因,真正懂琴者也不多。许牧之不由对这个家庭起了几分敬意,倒不是因为琴的档次,而是选琴的眼光。

    他环顾四周,隔开餐厅的一排书柜迅速引起了他的注意,里面的藏书少说也有一千来本,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看来主人除了爱琴还爱书。紧邻的面墙上搁着一只红木电视柜,柜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立式西洋钟,除此之外还有一台25寸凸面电视和一个直筒形青花瓶,瓶子里插了三根鲜艳的孔雀毛。这当口老妇人拉出钢琴凳,因为坐不下两个人,她转过身,有点吃力地从沙发旁边搬来一个黑色的皮墩子。

    “许老师,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叫我小许就好。”许牧之点头笑道。

    “吴老师在店里说你已经有二十几年的钢琴造诣了。”

    “学得不深,她恐怕是从我六岁学琴时算起的。”许牧之说。他知道老人口中的吴老师指的是吴雅君。

    “有和你说起我的情况吗?”

    “她说您只想学会几首就好了。”

    “我的要求很高,之前已经有几位老师从我这里离开了。”老妇人盯着许牧之说。

    这话听在许牧之耳中似有揶揄之意。许牧之脸上立刻流露出不屑的表情。与其说是对老妇人的轻视的回应,不如说是对他人怀疑他琴艺的不屑。他理解老妇人这句话的意思,吴雅君和他提过这个老人的脾性,听过几位同行的弹奏后便摇着头毫无道理地将人驱逐出门。所以,尽管愿意付出两倍价钱,至今也没能找到合意的琴师。

    “您想学哪几首?”许牧之语气冷了许多却依然用了一个“您”字音。

    “先弹首李斯特怎么样?”老妇人说。

    “随便哪首吗?”许牧之坐到钢琴椅上说道。既然家里早有钢琴,又是这个级别的,知道几个有名的钢琴家当属正常。许牧之不以为然,不过,要是刚好选择一首舒曼的他会更有兴趣。他一直认定李斯特这位大师过于炫技,这和狂妄或不知轻重无关,不管自己多么失意,依然拥有对任何人、任何事做出自己评价的权力——这也和他人无关。

    “《爱之梦》”老妇人缓缓说道,语速之慢仿佛出于对这首曲子的敬意。

    许牧之收敛一下身体,过了一会他松弛下来:“对不起,我不能完全记起曲谱,我不是李斯特。”在盲弹这一点上,许牧之又不得不佩服李斯特。

    “我有谱。”老妇人说完走到书柜,从夹层里抽出一叠暗黄的蜡纸,翻出其中的几张。

    许牧之接了过来,均是过胶的铜板纸,拿在手里沉甸甸地。

    许牧之快速读了一下谱子,一种久远的亲近感倏然袭来。大约在十五岁左右,为了提高自己的弹奏水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经常弹李斯特的曲子。

    在他的学琴生涯中,他几乎什么曲子都弹。

    许牧之将两张琴谱并排放在琴谱架上,其实他已经记住了,这么做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许牧之重新坐直,用第三指敲下一个音。随之十指跳动,轻巧如簧,高雅的乐声像流水般汩汩从钢琴的身体里流淌而出。

    老妇人抱着双臂,凝神静听,直到曲子结束良久都不发一言。

    许牧之站了起来,他决定离开这栋房子,因为他已经弹完了。刚才有几个音符略见犹豫,不过这不是他想离开的理由,他可不在乎这些。

    “请再弹一遍。”老妇人倚仗着长者的身份,用客气却不给对方反抗的语气说道。

    许牧之露出疑惑的神情,对于老妇人这个要求他有点愕然,不过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了下去,他对眼前这台钢琴有了那么一点留恋,这是整栋房子最让他感兴趣的东西。经过多年的磨合它已经开音,就像人到壮年,正处于生命周期最好的时段:键盘稳定,声音悦耳。他双手轻轻抚摸着琴键,光滑雅致直达内心。他很想再次认认真真地试一试,看它还有多少潜能没被激发出来。他重新练了下手,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再一次弹起了《爱之梦》。这次就像平时在家里练琴一样,周围的一切光照仿佛都慢慢暗了下来,他只要注意那几个稍微迟疑的音符就好,为此他有更多的余暇投入到对整首曲子的揣摩之中。

    早期的经验加上事隔多年的人生阅历,许牧之觉得这首曲子应当平缓一些,再平缓一些,也许只是慢上千万分之一就好,这千万分之一用来赠给炽热的感情付予是再恰当不过的,他弹了一半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再次从头。老妇人并没有阻止他,仿若一个静物。许牧之完全陶醉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且忘情地闭上了双眼,他的十指自然而然给予他最正确的指引。

    袅袅的乐声在琴的周围与许牧之的双耳亲密地交流了起来,一个忘我的倾诉,一个专注地聆听,世界再无它物。许牧之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爱的冲动,因为这个意外的发现,有一个音节重重地响了起来,可是却依然那么的恰当,仿佛一个感叹号凭空而起只为了说明情人之间的感情至此变得确切无疑,让两人满怀信心地爱下去,而很快这个鲜活的音节便被其它键音全部消弭了,琴声继续流淌,流淌着,如倾如诉,婉转自若。

     三十多年来,与许牧之最亲近的一直是钢琴。他从没对某个人产生过强烈的爱意,那些偶尔心动的小念头全都起不了波澜,因为钢琴从没让他失望过,当许牧之想要倾诉的时候,无论何时,只要他坐下来,他的钢琴总会给予他最贴心的响应,或轻或慢,或热烈或温柔,它完全听从于它主人的双手。许牧之根本不需要“人”,人只会让他失望。然而此刻,他突然发现自己爱“人”的能力好像一下子都被唤醒了,或者说他从未有过的如此强烈地渴望被爱。他盯着琴谱一动不动,时间刹那间凝滞,许牧之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现在如您所愿了,我该走了。”过了一会,许牧之平静下来,转过头看着老妇人说。他发现老妇人闭着双眼,枯萎的双手握拳抵在心口,她单薄的、淡淡的眉毛轻蹙着,脸上的表情宛若被某种情愫紧紧攥住一路追寻着自己心情的足迹去到遥远的往昔,她脸上苍老的轮廓透露出少女的清秀与曾经的多情,眼角上有了一颗清泪。她听到许牧之的话缓缓睁开眼,脸上的表情余波未平。“小许老师,你不能走,我想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上课了。”

    “可是我办不到,您要的是《爱之梦》。”许牧之说。之前以为老妇人只要学几首简易的曲子打发无聊的时间就可以,如今知道她要的并不简单,而她的双手却很难满足她。那是《爱之梦》,不是他教不了,而是事实上不允许。老妇人不再年轻,《爱之梦》不是她那双业已僵硬的双手可以驾驭的,就算勉强能够完成整首弹奏,听起来也会因为断断续续而更像是由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勉强拼凑在一起的“不成调”。

    “你瞧不起我?”老妇人眼睛发亮,她看透许牧之的心思。

    “这违背我教琴的原则,收了您的钱就要把相应的东西教给您,而您…”许牧之收住了口。他知道“不再年轻”这句话有多么残忍。

    “你是觉得我已失去学习的时机?”

    “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不尽人意。”许牧之眼里划过一丝痛苦的神情。他想起了陈年往事,然而阴影很快在他眼中消失了,就像夜空中孤独一现的闪电。

    “‘不管什么时候学都不晚。’可不只我一个人这么认为。”

    “这并不通用。”许牧之脱口而出。

    “不对,小许老师,不是这样的,我还有机会,趁我的身体还能动弹,趁我还没老到坐不起来。”

    许牧之无言。

    “也许不是这样。”老妇人又说:“我只是想弹这一曲,这听起来更简单一点,我付你钱,你教会我弹,不管效果。是的,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样。”老妇人说完等着许牧之回答。

    许牧之看着她好一会,接着深深吐出一口气:“算了吧。如果您老有时间我会将我的经历讲给您听,到了您这样的年纪一定可以理解,有时候人定未必胜天。不过现在我要走了,您可以用CD或唱机听听,一样可以满足您的。”

    “对我而言不一样,许老师,你不明白。好吧,如果你非要走除非用你的经验说服我。”

    许牧之再次叹了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非走不可,和第一次弹完曲子决定要离开这里完全不同,现在的他更加强烈地感到要远离这个地方。不仅仅是违背他的原则或秉着一种无所谓的情绪,而是他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危险在向他靠近,这种危险他分不清到底是来自于钢琴的吸引还是老妇人身上某种神秘的气息。总之他觉得必须马上离开。他简短说了自己多年前那次刻骨的失败,而且尽量用一种隔着长长岁月的平静语气去诉说,就像说的是他人的故事一样。他有意透露自己对那次失利已经完完全全地释怀,并且当作一次顺从上天安排的教训来汲取。

    “所以您也不要为难您自己了。”许牧之最后说。他拿起包,打算就此从老妇人面前走过,走向门口。

    “于是你扔掉了自己的勇气!”老妇人忽然严厉起来,就像训斥儿子一样。

    “什么?”许牧之惊讶地回过头。他感到这个老妇人莫名其妙。

    “你丢掉挑战自己的勇气,丢掉追求艺术的勇气!你只想把自己平庸地包裹起来让日子推着你走,你甚至丢掉了宝贵的灵魂。你以为不会有后悔的一天吗!”老妇人疾言厉色,“你是近些天来我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对钢琴、对《爱之梦》有着自己独特理解的人,你为何要放弃完善自己的机会?就算刚刚这一次也弹得并非尽善尽美,还有着许多可以修缮的地方,你要为此感到高兴,有追求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这一点平凡的人没有几个可以真正悟到并为之欢欣。可是你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就你弹的这一首的水平,还没有我先生生前的一半。也许一半有点贬低你,你还会说我爱屋及乌。但这就是事实,那种无缝诉说、令人向往的沉迷你做到了吗?恕我不客气,你只是让我刚好触碰到他弹给我听时所能获得的美好回忆,让我仿佛又要回到那些曾经叫人心醉的日子,而如若说到让人激动地沉醉其中,你则远远未到!”

    老妇人最后一句话像针一样深深刺入许牧之久已麻木的心,到达伤口的结痂处。

    “这架钢琴原来是您先生在用?”许牧之收起了棱角,过了一会缓缓问道。

    “是的。”老妇人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了。

    “你为什么不学?我是说在您还十分年轻的时候。”

    “谁想过他会说走就走,况且,我爱听他弹,而不是我自己。”老妇人平复了一下情绪,恳求道:“留下来教我这个老太婆,我不想再换人了…或许这是我们的缘分,小许老师。”

    老人坚定的眼神让许牧之陷入了沉默。尽管在电视上常见到七十多岁的人开始学绘画、学跳伞、学一些年经人的极限运动。然而这些只不过是媒体采集一小段美好的部分用于吸引人们的眼球,就像偶尔去郊游的人羡慕下田的农民,空气好,可以晒太阳。另一方面,日复一日脸朝泥土背朝天的艰辛根本没人去体味。

    可是眼前这个老人突然诚恳的请求却让许牧之的心软了下来,她或者是太过思念逝去的丈夫了,只想从琴声中寻求一点安慰。除此,这样的晚年还能有什么可求的呢。

    “让我考虑一下,我会让吴老师通知您的。”

    “那好吧,希望不会太久,你知道的,我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太充裕。”

    许牧之踽踽离开了房子,距离下一节课还有半个钟头,授课地点将回到琴行。

    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脑中还停留着老人和那架钢琴的影像。自己丢掉勇气了吗?什么勇气,勇气是什么,关勇气什么事,不过是别人的玩偶罢了,再大的勇气也是玩偶。

    许牧之一边想一边转过街角。他比平时提前踏入琴行,看到吴雅君和往常一样,与几个带着孩子前来学琴的妈妈们坐在一起,隔着玻璃门看去,在里间的沙发上,坐得丽影绰绰。自己学生的妈妈没在其中,“还早。”许牧之打算在前台等学生到来。尽管在踏进琴行的瞬间,吴雅君和那几个妈妈都一齐投来目光。他却不想进去与她们掺和在一起,一来不愿一个大男人挤在女人堆里,二来她们热衷的话题每日雷同:无非自家孩子的聪明和家里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老公,听多了甚感疲惫,他坐着,两眼盯着笔筒里的杂物,几支没有笔帽的圆珠笔和一把小剪刀。他往往可以这样坐着维持好长一段时间,不过,这次他没能如愿,眼角余光感觉到吴雅君正推开玻璃门走出来。

    他抬起头对她笑了一下。

    “她还不满意?”吴雅君像是早就猜到了结局,她见许牧之这么早来,估计着他的遭遇必定和前几位老师无异。

    “不是。”

    “那怎么这么早,一节课没到的时间。”许牧之一副放空脑袋的表情倒让吴雅君一时摸不着北。

    “我说让我考虑一下。”许牧之看着吴雅君的眼神像越过窗口看向远处的风景,其实他的思绪正回想着老人的客厅,那带着阵旧气息的书柜和钢琴,以及空气里无处不在,飘浮着浓浓回忆的气息。

    吴雅君出其不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还考虑什么,两倍学费呢。” 这一拍让许牧之如梦初醒,吴雅君见钱眼开的脸皮轻浮得像污沟里漂着的废薄膜片儿。

    吴雅君是一个有气质的美女,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时不时让许牧之感到了无生趣。

    许牧之勉强保持笑脸不置一词:人,生而有优缺点,不是吗。

    “为什么非要学钢琴?”吴雅君凑近许牧之耳边轻声问道,既像怕给玻璃门里的妈妈们听了去,又像以示亲近。

    “不太清楚……不是你引导的吗?”许牧之想了想说。

    吴雅君脸上一阵失望,不过旋即恢复笑脸:“没有,她直接说想要找个老师。嗯,我觉得不管什么原因,你都不该让她失望。”

    “我就是怕她失望才要需要考虑,就怕最后还是失望的。”

    “先接了下来再说,不至于学不会。”

    “她不是一般的老人。”

    “怎么说?”吴雅君十分好奇。

    “耳朵挑剔的老人,追求完美,我都有点怕她……也许用“敬畏”合适点。”许牧之突然笑道,他的脸红了,仿佛现在才露出早前深藏的窘迫。“你不是不知道,她已经那么大岁数了,手关节早变僵硬,坏就坏在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许牧之说。

    “那些年老的钢琴家们上台照样能弹,我觉得不是问题。”吴雅君说道,随即笑容突然扩展开来。只见家长模样的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进来。

    她们的谈话就此打住。

    许牧之站了起来,那是他的学生,他没再搭理吴雅君,径直带着学生走进玻璃门,上了二楼的琴室。

     三平米的小琴室放了一架旧钢琴,两张椅子,再无其它。

    男孩把门关上后坐到钢琴前。许牧之让他先将上节课教的曲子弹一遍:一首小汤里面的《三只瞎老鼠》。

    男孩穿着白色T恤,头发剪成板寸,十指修手,左脸颊一个酒窝让他与别的孩子明显区分。他麻利地将曲子弹了出来,音符全对,节奏稍快。对于小朋友能弹到这份上,许牧之感到满意,准备教给他一首新曲以便参加下个月琴行组织的小琴手比赛。这节课上得很快,男孩子坐得住,很用心,弹几遍基本就将右手指法掌握了,剩下左手指法和两手并弹的部分被安排在下节课。许牧之的工作完成了,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在老人家里没有一种工作的感觉,虽说老人有些话相当刺耳,许牧之尽量不当一回事。

    天色将晚未晚的时候,许牧之穿过灯红酒绿的步行街,他想一个人走走,看看别人的生活。那些年轻人脸上青春的气息在灯光下显得弥足珍贵。“他们不会想太多的吧?”看不出他们会有怎样的烦恼,看不出他们会有怎样的追求。自己怎么从来没有这样生活过呢:和年轻的朋友们留连街头,找一些有趣的地方坐下,喝喝啤酒,嬉笑打闹,不然在大冷天手捧一份炒冰,感受肠胃被冻结成冰的刺激也好。

    许牧之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可是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感觉到自己孑然一身,如果自己也过着这种生活长大而来,现在的自己还是这副模样吗?许牧之走到自动售卖机前投入硬币,掏出一罐红色可乐。他坐在路肩上喝了起来,感到自己的生活就和售卖机一样,没有感情和变化的机器,吐纳是它的全部。

    许牧之晒嘴一笑,笑自己,也笑街边这个四四方方、一肚子装着汽水饮料的机器。

     隔天晚上,许牧之没有让吴雅君代为通知,而是直接来到了老妇人家里。经过昨晚一夜的思考,他觉得也许会是人生长流中的一个小小的波澜,他想看看他的生活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滔天巨浪还是死水一泓,有一些东西也许自己还不能放弃。

    许牧之希望先从指法开始,只教《爱之梦》需要用到的部分,究实要弹好还是应该有点基础的。

    老人很高兴,她冲了一杯香浓的麦茶给许牧之。她像小孩一样认真,决心尽快学会,成为可以弹奏钢琴的人。

    时间慢慢流逝,在许牧之和老妇人之间,在钢琴的叮咚声中,老人的记忆力还算好,丈夫多年的熏陶也让许牧之教起她来比原先想象的轻松。许牧之多少有点感激。

    “按照现在的速度,我不担心您毕不了业。”许牧之笑着说。

    “谢谢,希望如此。只要能弹完整首就好,节奏慢一点也行。”

    “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一个请求的。”许牧之想了想说。

    “什么?”老妇人诚恳地问,就像有什么可以帮到许牧之她也非常高兴。

    “嗯,我想请您对我的弹奏做一个评价,中肯的。”

    “你相信我老太婆有这个能力?”

    许牧之笑着点点头。

    “那就来吧。”老人随之把自己的椅子从钢琴前挪开,这样就不妨碍许牧之全身心弹奏了。

    许牧之做了个深呼吸,他的腰身笔直,表情凝重,手落钢琴响了起来,一首悠扬的《夜曲》,风从落地窗轻轻吹来,吹在脸上,惆怅又心醉,仿佛曾经有过的心事慢慢纷至沓来,接着在风中不断消散,如晨光般的希望却由此暗生,生活美好,只要奋斗,就算前路悠长,就算会有高山阻隔,依然自信经过短暂体整后终会将它跨越。这是琴音相伴的夜晚想要告诉你的,老妇人全都听到了,在许牧之的琴曲中,她柔和的思绪重回梦境,梦里和老伴漫步在江边的夜色中,微风吹着长草和树叶,老伴停了脚步看向江中,那里水波明灭,他们看了好久,直到感觉需要彼此的温暖。

    曲子悠然结束了,许牧之双手安静地停在琴键上。

    每个星期许牧之到老人家里两次,这成了他一周中最期待的事情。他总是在上完课后再弹上几首请老人点评,听取老人的意见,也提出自己的想法。他们经常想到一块,有时相视而笑,有时保留各自的意见,尊重彼此的默契:因为大家都知道,艺术准许个性的存在,或许不如说“个性”才是艺术的真谛。

    老人的家变成许牧之熟悉的地方之一,慢慢地,连那只猫都已经习惯了许牧之的存在,许牧之进门时它总是惊讶地站起来瞄了他一眼,见是许牧之,很快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趴了下去,继续闭着眼睛睡它的觉。许牧之偶尔伸手摸一下它的脖子,看着它把眼睛眯得更紧。许牧之觉得日子突然之间就变了,让人感到实实在在的愉快与轻松,一切如沐春风。

    半年后许牧之参加了全国钢琴大师赛,得了金奖。

    “音乐学院请我去当教师,说是两年后评副职。”许牧之在老人弹完《爱之梦》之后说。

    “那很好啊,什么时候去?”老人说。

    “还没决定。”

    “你有其他打算?”

    “没有……我想留下来。”

    “因为什么?”老人迷惑了。

    “是您一再勉励我去试一下的。”

    “没错,你得了奖,这很好啊,但没必要留在这,你以为我需要你照顾?”

    “不,但您帮助我不断修正自己的弹奏技巧,我对这里感到依恋了。您才是我的老师,不管哪里也没这里好。”

    “我只是做了回还算合格的听众,刚好我听了几十年的钢琴,总算没有越帮越忙。但你有更大的天地,你刚要起飞呢。”老人说道。

    “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因人而异……你不喜欢学院的生活?”

    “我想我喜欢。”

    “那就好,你还年轻,生活越来越丰富多彩,天地广阔着呢。”老人看着许牧之,她由衷地高兴。“我刚才弹得怎么样?”她见许牧之没说话转而问道。

    “你满意吗?”

    “我满意,但总要过老师这一关。谢谢你,小许老师。”老人说,她看着许牧之像在看一个成才的学生。

    许牧之突然流下了眼泪。这让老人感到错愕,她平静地看着他,觉得应该给他一些时间。

    许牧之很快擦掉泪水,他想要说什么却无语凝噎,手不知不觉弹起了《爱之梦》,既像平时一样示范给老人听,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或许是在寻找第一天到这里时他弹奏的那份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流淌在心际,是的,说不出,许牧之弹着,任凭激昂的情绪肆意泛滥。这是一首百听不厌的曲子,就和鲜花绿叶一样点缀着生活,日子太需要它们了,以致值得让其与生命时刻相随。

    老人感受着,她摸不清许牧之此时此刻的想法。不过许牧之弹起来当然与自己有天壤之别,她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我早已对钢琴和艺术失去了希望,若不是您……”许牧之弹毕,转身过来,他看着老人的眼睛说:“是您让我重拾希望。”

    “还是不对,小许老师,是你自己从没舍得离开过艺术,你只是暂时将它隐藏在某个不让人看到的地方,作为对钢琴无比热爱的人,没有追求艺术的心,就等于做菜不讲究花式,呆板无生气,没有追求,没有希冀,最终活得像根硬木头。人人都是如此,生来平等:拥有善良、勇敢、正直,有追求、有好奇心、需要朋友。可是长着长着,有人丢掉这样,有人丢掉那样。有些人失而复得,有些人却永远回不来了。那晚我听你讲了你的经历,感觉你的勇气和追求仿佛不久之前被什么人强行剥夺得荡然无存,这种恶人也是有的,但你的内心,你受挫的内心,我可以感觉出来,仍然没有放弃对艺术的向往,也许是弹奏时不小心泄露了个人的天分,我能感受得到,我无法眼睁睁地看你这样沉沦下去,说了好些严厉的话。”

    “不,您有所保留,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您做的不止这些。”

    “我好像没什么其他好说的,有的只是再次感谢你终于教会我弹琴,至少让我能活得跟以前一样,每天有琴声可听,如“他”在侧。”

    “为什么你不和我谈谈何教授?你赛前就知道我会得奖的是吗?”许牧之露出一丝苦笑,不过很快变成了感激。

    老人有点惊讶,她看着许牧之,脑中却想起了丈夫。

    “好吧,我是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无关紧要。而且你的获奖,我这个老人如何能够赛前得知呢。只能说,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真的高兴,我就说一说吧。你指的不和你谈谈何教授应当是说我早就知道有一个“你”了,是吧?在你参赛失利后,我的丈夫,也就是你口中所指我从没提到的何教授,他回家后对我感叹说人各有命,有的人一帆风顺,有的人却须经受命运的波折。他说那次他去当评委遇到了一个难得的钢琴天才,指法不但娴熟,而且对曲子有自己独到的理解,不会像一些琴手,不过是一板一眼的高度模仿。‘这么说不是你们学院的学生?’,我当时问。‘不是,’他说。‘那这次的冠军终于不是你们学院的啦’, ‘不,你猜错了,他没有得到冠军,我们几个评委有分歧,三个给了最低分,他们认为这是对原作者的曲解……很可惜啊。’所以,当你和我说起你的往事,我就知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可是,你对曲子的拿捏是打动人心的,这就是艺术。一个能创造艺术的人不应该被偶尔的失败湮灭。至于这次奖项是你应得的,我是打电话给小肖,就是肖评委。但我只是问了你的成绩,我也关心你的赛事啊,出成绩肯定上在赛后吧。所以我可没有,也没有能力影响到你的成绩。何况你还不相信自己的实力吗?你会这么猜测都因为小肖吧,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何教授的学生,您是他师母,以前在学院时,没少麻烦您和何教授。”

    “这都是事实,我常留他在学院的教师宿舍吃饭,他瘦得像一只竹蜻蜓。”

    许牧之一味含着泪。

    “你以为我从中影响了比赛成绩?不,艺术不用作假,你靠的是自己。去学院吧,那里更能发挥你的才能,你要担负起传承艺术的责任,这同样需要足够的勇气。”老人接着说。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至少让我知道自己对钢琴的理解一直以来并没有错得离谱。只是这样就足够了……但是您为我做了许多……我听您的,我会考虑学院的邀请。”许牧之很想再说几句感激的话,是她让他重新正视了自己。可是他酝酿了很久也没找到恰当的词语足以表达对老人的感激之情,他只好泪流满面。除了感激,还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遗憾的是,他已经习惯于用钢琴表达自己了。

    当年八月份,许牧之动身前往音乐学院。

    在那里,他结识了一帮从事音乐教育的同僚,教出许多优秀的学生,先后被聘为音乐系副教授,教授,直至副院长。他连续三年被邀请担任全国钢琴比赛的主评委。

    一年秋天,比赛在音乐剧院举行,进入决赛阶段时一个男选手让他印象深刻。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白色蝴蝶结的微胖男孩,弹奏的是《G小调第一叙事曲》,从一开始,曲子就吸引了许牧之的注意,轻快的琴声恰到好处,仿佛十里春风吹拂大厅,让人感到耳眼一新。许牧之听得点头连连,完全享受其中,他有一种奇怪的感受,不知为何,一股不真实的悲伤出其不意地向他袭来,这种真正的艺术带来的悲伤感觉类似于什么事情让人感动得流泪,男孩那种弹奏手法和许牧之近乎一致。许牧之不禁打给他比赛以来最高的分数。可是他还是免不了担心其他评委——多年前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同样发生在男孩身上。比赛结束,男孩拿了第三名。许牧之吐出一口气。他很想找男孩聊聊,问一问是在哪里学的琴,有没有考虑到他们学院继续进修。

    当男孩知道主评委要和他谈谈时,惊讶地露出受宠若惊神情。不过,就在他看到许牧之时不禁一阵狂喜。

    “许老师!”男孩一声大喊吓呆了在场的众人。许牧之愣了一下,觉得男孩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在那里曾经见过。

    “许老师,你不记得我啦,博雅琴行,我是你的学生林德啊,许老师!”男孩抑不住喜悦,他甚至急着想上前拥抱许牧之。一来他取得了好成绩,二来实在太突然了,在这种地方这样的情形之下刚好遇见了自己当年的恩师。

    许牧之努力地回忆着,男孩左脸上的酒窝和熟悉的神情让他终于与回忆中的人对应起来。男孩的脸变圆了,五官轮廓随之改变了许多。追忆中一张稚嫩的小脸蓦地窜入他的脑海。这张小脸继而又牵出许多张脸,男孩的妈妈、吴雅君,有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尤其清晰。许牧之突然感到一阵痛苦,许多年以来,那些偶尔的孤寂总是很模糊。只有那一晚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他教完这个孩子从琴行出来,走在人群中,一种听到“茫茫人生”所喻情景而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感骤然降临。他伴着售卖机喝了一夜的可乐,只有他觉得今晚夜色凄凉。之后的许多年,他从不让这种感觉有可趁之机,在学院这些日子,每当有抑郁的念头,他总是很快找些事情来应付。他想起来了,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自己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从不是一个人,他在深深挂念一个人,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让他感到孤寂。是知遇之音,还是什么?许牧之从没细想,然而她从未离开过他的心扉。“你只是将艺术隐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说。

    自己一直在隐藏,隐藏对她的情感,这份情感是爱吗?他不知道,但不管是什么,他只知道他又将什么隐藏起来了。

    许牧之眼睛征征地看着他的学生,他感到有些失态,他敞开双手,眼含泪水地和学生拥抱着:感谢他让自己想起了她。

    许牧之坐了最快的班机回到家乡。

    他一阵难过,十年了,自己从没回来看望过她。许牧之感到自己的“冷酷无情”正一览无遗地袒露在熟悉的街景中遭人踩踏。

    他想起了第一次来到沐阳街31号时的情景,那时的自己甘于随波逐流,对钢琴对艺术失去了热忱。

    十年了,她还好吗?许牧之含泪按了门铃,没有动静,他抬头望着窗口,惊觉门楣上贴着出租的字样和电话号码。“已经人去楼空了吗?”一股锥心的痛差点让许牧之跪倒在地。“自己到底来迟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出租联系号码,他多想马上进去房子里面看看。在与中介人简单交谈后,许牧之惊喜地发现,事情并不像自己所想的一样。老人两年前去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她依然健在。

    许牧之问了地址后,马不停蹄地找到了那位亲戚。

    眼前的场景让他惊呆了:逼仄的空间透着一股酸臭味,发黄的墙壁上挂着几幅黑白照片。老人独自坐在床上,捋着裤腿,两只腿瘦得不成模样,两根骨头无依无靠地悬靠在床沿。

    老人看着许牧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您还好吗?”许牧之嗫嚅了半天才终于开口。老人依然一脸木然,她看着许牧之,又转头看了看看几乎和她一样年老的亲戚。不明白眼前这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人是谁。

    “她认不出你…和她坐坐吧。”一脸无奈的亲戚说了这句话转身离开了。许牧之懂得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道理,何况还是这么上了年纪的亲戚。她们只是相濡以沫地活着吧,许牧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泪流满面,挪了把椅子坐在老人面前,轻轻拉起老人的手。

    老人没有反应,愣愣地瞧着许牧之,就好像眼睛没有找到焦点。她皮包骨头的手握在许牧之手里冷如异物。

    “我是许牧之啊,小许啊。”

    “唔…”老人缓慢地摇着头,抽出手艰难地指着自己的耳朵。

    许牧之泪水横流。这双耳朵曾经耐心地带领自己穿过重重迷雾找到艺术的真谛,如今竟也逃不过岁月的推残。

    悲痛的许牧之内心难受极了,他艰难地收起眼泪,背起老人缓缓走出那所房子。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牧之以爱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jwtig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