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岳父岳母家里做客,与其说是做客,不如说得“土”一点,去玩。平常岳父岳母上班,爷爷白天一人在家里,腿脚又不灵便,不能远行去朋友家串户,难免有些孤单,于是我们便工作之余、假期周末,有时去陪陪他老人家。晚饭后,一家人在大厅里聊天,爷爷显得异常高兴,尤其是小悠悠的喧闹,让整个气氛特别轻松、愉悦。而谈及老人的日常起居,爷爷明显心情暗淡了许多,他老人家不久前小中风,现在虽已痊愈,但终究腿脚不如从前灵活,于是总听他叹气:“这脚啊,一天到晚的,老冇力,就这只脚,吃药也吃了那么久了,就是不见成效!”说着用手摸摸那只脚。我们只好笑着安慰他:“爷爷,这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恢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至少能够行走,比起有些中风不能行走的人来说,已经很好了,放心吧,一定会好起来的,这需要一个过程。”
我一直强调,这需要一个过程,目的是希望老人家短期内,不要再过于悲观。爷爷听了,也确实好像开朗了些:“这都是,这都是,就是……”爷爷欲言又止,我们知道,楼下二百来步,就是油石圩场。以往爷爷经常逢圩时去街上溜达一圈,或者买几块豆腐,或者砍一斤排骨,也或者遇上一俩老同事、老朋友,站着也聊上一会儿,反正比现在是方便多了。而如今,预计这些老朋友、老同事也腿脚不灵便了,加之自己行动不便,逢圩少了,见面自也少了,便是少了一种乐趣。不能说乐趣吧,年纪到了,其实,见不见朋友,好像也没有那么地重要了;况且,忍受孤独,是早该习以为常了的。只是仍然感觉生活好像少了点什么。
我猜,这或许就是老人家的心灵矛盾。问题症结如是在此,我便想着,该给老人找点事情来做,或许有了事情做,无聊的时光就会变得充实起来。我很正经地跟爷爷说:“爷爷,不如,你写一点自传吧!把你平时给我们讲的经历的故事写下来,或许也能给晚辈以借鉴、学习。”说了几次,爷爷总是说:“我的手脚不灵活了,精力也大不如从前,这事还是算了吧,也没什么好写的!”我知道,没什么好写的,这是假的,每次提起过去的事情,爷爷总是两眼放光,嘴里滔滔不绝,记忆总是不断地穿回到他的童年、青少年……
这样说了几次,仍旧没有得到老人家的同意。我们只好暂且作罢。
今年暑假临近尾声,我和妻再次去看望爷爷,看到我们的到来,老人家依旧很开心。闲聊中,听到爷爷讲在龙门教书的事情。这是爷爷初次教书的地方,刚好也是我教书第四年转入的学校。爷爷回忆了很多老同事的事情,那些故事,虽然也是平常至极,讲起来,却也带着一个时代的印记。爷爷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正是一个充满回忆的年龄。我又一次“怂恿”爷爷:“要不,就写写自传吧,你那么多故事,写出来,也好给晚辈们学习啊!”妻也在一旁给爷爷打气。我连手取来稿纸,花了十数分钟给爷爷拟了个自传目录,担心爷爷一下子写完,特意一边询问爷爷,一边多拟了些内容,凡十来个章节,若真洋洋洒洒写起来,料想一本书不成问题。这次爷爷稍稍推辞然后居然答应了下来。他跟我说:“其实,他也曾经想过写一点回忆录,总结一下子一生,然而总是无从写起,现在既然你给拟出了章节,我就试试吧!”
当即,我把这份章节目录发给岳父,并告知这件事情,岳父很高兴,老父亲愿意写自传,留书后人,这是福啊!加之之前所留《春园小草》,则有两本了。另,之前还整理过一本家书,将上世纪末岳父岳母、叔伯及爷爷的书信印刷过一次,这样说来,就有三本值得收藏的书了。平时,爷爷因常常做村里红白好事的理事,经历多了,抄录并总结了较多相关礼仪方面的文字,如寿联、婚联等等,爷爷从前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古文底子很好,有时也创作了些对联诗句,除一部分他自己抄录在自制的《农村应酬小册》上外,后集中于《春园小草》了。如此说来,若本册书付梓,加上《春园小草》《家书》《农村应酬小册手抄本》,值得收藏的就更多了。
那天回去,爷爷又特意来了个电话,说他就按照这个目录去写写,今年八十二,也是时候总结总结了,不过他说他改了一些章节,有些章节合并,以减少内容,毕竟精力有限,能回忆的合适拿来写的东西不多。我自然说好好好,爷爷自由删减安排章节,能回忆地尽量回忆回忆,以期篇目长些,内容丰富些。当然,我又交代爷爷此事不必着急,可以用一两个月来写,也可以用一个学期来写,甚至乎可以写上一年半载,总之不着急就对了。我想,这半年内,爷爷可有的事情做了。
开学初第一周周末,闲着又一次过油石看望爷爷。岳母就在所居住的楼下上班,为照顾老人未能出远门。看起来爷爷这天心情也不错,见我们来,着意街头买了两块钱水豆腐,吩咐我中午做饭时与红烧肉和在一起。他爱吃这样做的豆腐,他知道我也爱吃。当然,我更爱油炸豆腐与红烧肉一起烹饪。这道菜,我已经琢磨过好几次做法了,做出来必定香气诱人,但到底还是油炸的,不可多吃,况且爷爷年迈怕上火。所以当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就立刻打消了。尽管两种美食爷爷都爱吃,还是做水豆腐吧,老人家饮食清淡为宜。
吃过午饭,岳母继续去楼下上班,妻在剥莲子,预计晚上吃了早晚饭再走。沙发坐定,没想到爷爷已经拿出他的一部分稿子来了,足有七八页。大厅东北角落里有一张书桌,那是爷爷写字的桌子,桌面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刊、几册爷爷的农村应酬手抄本,爷爷平日里写字属文,就在这里。这一叠书稿,也是在这里取出的。我喜出望外:“爷爷就写了这么多啦,好好,好!继续写一写,到时写就一本书,我给你印刷出版!”从他书桌顺手拿来一本应酬小册,封面上“农村应酬小册 谢正开题”几个字映入眼帘。是的,我不止一次看过这封面了,然而今天看起来特别显眼,我灵思一动:“爷爷,有了,您今天可以再题个书名,题《谢正开先生自传》如何?”爷爷的小楷很过劲,这是我一直羡慕的。于是又裁好纸条,不过爷爷犹豫了一刻,并没有要书写的意思,反而若有所思。想来是书题有些不甚满意。果然,他说:“还可以再想想,再考虑考虑!”我想:也是,自传自传,怎么能轻易就用自传二字做题眼呢?多不新鲜!
我抓耳挠腮。爷爷跟我说,他里面记录了几件事情,想起来、写起来,包括现在我自己读起来,都觉得很苦情。并拿着稿纸翻给我看,说着眼睛有些红红的。我静下心来,读了两段,所记独自卖笋无人问津一节,确实堪怜,令人垂泪。读到这里,我的心亮堂起来:“爷爷,有了,这自传,写的是您风风雨雨的一生啊!书题就叫《风雨人生路》吧!您觉得如何?”爷爷略一思忖,说:“行!”一个字,肯定了我思考的结果,自然高兴。“那就赶紧题写书名吧!”我有点想尽早看到书题的样子,便催促爷爷。“不着忙,”爷爷说,“我上一本《春园小草》书名系诗联刁德迎老师题写,我觉得很满意,他人也很好,谦逊,为人淳朴,不如就请他帮忙写吧!”刁老师是江西书法学会成员,也是上犹诗词学会成员,诗词和书法造诣都很高,尤其是书法,听他本人说,现在虽然年龄大了,仍然坚持每天练习一千字,实在是令人敬佩。他的书法,如行云流水,自成一格。因我业余也搞搞诗词创作,所以跟他老人家有交集,便成了老朋友。几次去过他家里,并且获赠过他多本手抄诗集印刷本,近期还收到他一本《杖藜行歌》,作为晚学,实在是一种荣幸。想到这些,我立刻给刁老师发了一条微信:
刁老师,下午好!是这样,我爷爷谢正开写了个《自传》,之前您给他题写诗集《春园小草》,他老人家觉得很满意,想请您给他再题个书名,书名为《风雨人生路》。能否请您百忙之中抽空帮忙写一下这个书题,谢谢!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刁老师就回复了:
既然谢老师喜欢,那我就不妨试一试。
我告诉爷爷,刁老师答应了,爷爷高兴了好一阵子,小悠悠说:“太公,我们来玩游戏吧?”于是一老一小玩了好一会儿“咕噜咕噜锤”的小游戏。我还拍下了一段老人家快乐的时光,发在了视频号上。
过了两天,刁老师就把书题发过来了,果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风雨”二字,苍劲有力而又灵动非常;“人”字笔画少,是很难写的,只见徐徐撇开,缓缓捺去,藏锋收笔,稳如泰山,真是撇捺人生,令人击节赞赏。最后一个“路”字,浑然天成,有如马过溪山,收笔自然。谢过后,刁老师还发微信来说代为向谢老师问好,祝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其为人值得我们好好学习。将书题转发给爷爷看,爷爷表示很满意。这样,离成书又近了一步。我是很期待的。
料想爷爷也是很期待的,不然不可能那么快又来了电话。那天早上,我正组织和学生一起打扫包干区卫生,电话响了,是爷爷:“普洪啊,我说,我这个小传写是写好了,不过精力实在不济,就写这些了。”我说有多少页啊,爷爷说十几页的样子,我说爷爷不着急啊,可以多回忆回忆,再多写点,不一定要马上写好,还有很多时间呢!可以用一个学期来写,这样厚实一点。听电话那头有些泄气:“算了,精力不行,手也不活了,就写这些。你过段时间有空时来拿底稿,再给修改修改就好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写了。”听了这话,我只好应声好。心里想过几天抽空了再去拿稿子,只祈祷,这几天爷爷能够再写一点。
爷爷很不容易了。真的。不久前他中风,还躺床上下不来床,所幸就医及时,问题不大。如今又能行动如常,只是照他自己的话说,手脚不那么活了。不过,谁能不说这已经很幸运了呢?八十二高龄,有这样的精力,已经很好了。当年我父亲中风,到如今多年过去,腿脚尚且难以恢复如初。但愿爷爷,还有父亲,都心情开朗一些,这样,才能更有利于身体恢复。
又过了几天,刚好周末,我去了趟油石,取了稿子,并读了稿子。爷爷再三交代,说我的文学底子好,要帮忙修改修改。稿件最后,看爷爷写了几句后记,表达出这个集子的目的,然后还附带一句“恳请同仁及普洪孙婿拨冗赐教”。阅后惶恐,爷爷首先是长辈,大我近一个甲子,又是亲人,这样说真是折煞我矣,便说明我的意思,是否删除为妥。爷爷说:“不用删,这后记是以我的口吻写的,代表我的思想情怀,所以不会不妥。”我知道,这是老人家一份极其朴实而谦逊的心,就像刁老师那样,我又怎忍心辩驳呢?只好作罢。
爷爷一直就是这样忠厚老实,谦逊待人。他说,早些年,他在油石初中做财务时,账目分明,从未取其中一分一厘,这我是坚信的,也深感敬佩。
爷爷,这个带有浓浓的亲情词语,我已经多年没有接触了,自从认识了妻,才跟着这么叫了几年。我自己的爷爷已经去世多年,记忆不很明晰了。自跟妻一起称呼她爷爷为爷爷,仿佛人世间多了一个亲近的人。何况爷爷喜欢诗词,正好跟我同样爱好,则两人更是相知相惜了。
说起与爷爷的初识,也是我与妻的初见。那年暑假,我正在鸿发驾校练车,九点钟,忽然汽车冒烟,教练说要开得去修车,今天不练了,正失望时,忽然想起那天是八月十九号,上犹诗联在这天将举行“歌颂祖国”诗歌朗诵会。于是便骑车去了会场,刚好只剩下一个座位了,就是妻和爷爷坐的一排。当时,妻还是个小姑娘,雪白的裙子,清纯、靓丽。向爷爷问好后入座,后来成就一段姻缘。再后来,我在县诗联王兰章老师家里看到一本厚厚的《上犹年鉴》,就是记录上犹历史文化方面的书,翻看一通竟然瞥见一张照片——诗联朗诵会会场照片,而照片里爷爷、妻和我一起并排坐着,清晰可辨,我告诉妻和爷爷,我们初见的照片在《上犹年鉴》里可以找到,大家都高兴异常,我把从年鉴里拍下来的照片保存了下来。
如今,与妻已经度过了四个多春秋,与爷爷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往往过了油石,便陪他老人家去附近空坪散散步。而他总是会说:“普洪啊,你来了,我就很高兴!”有时候创作了两首诗,或者是几副对联,也给我看;有时候教我一些农村应酬礼仪,可惜,上班时间多,毕竟一起的时间还是少得可怜。每每过去了,一起散步,散步累了,爷爷总还是叹气:“这咯么脚啊,一天到晚的,老冇力,就这只脚,吃药也吃了那么久了,就是不见成效!”我只好又劝啊:“爷爷啊,这肯定需要一个过程的。现在恢复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能够行走,还能生活自理,比起有些中风不能行走的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放心吧,一定会好起来的,这需要一个过程。”爷爷就说:“这都是,这都是……”
散步到小路尽头,临近池塘的时候,爷爷望着远方,忽然转身跟我说:“还有一件事情,那个自传,你再写一个序言去!”我说,好,好,好。回到家里,连续几天,琢磨着这序言该从哪里落笔,该怎样写下去。
忽然有一天上午,刚刚上完第一节课,办公室拿起手机,一个未接电话,是爷爷。正准备拨回去,电话拨回来了:“普洪啊,那个自传,那么点文字,也不是什么大事,印出来会不会倒架子、让人笑话啊?要不,就算了吧!”老人就是这样淳朴、谦逊。我扑哧一笑:“怎么会呢?印好了,给我们这些晚辈们借鉴借鉴,多好!”爷爷狐疑道:“内容少,能印成一本书吗?要不,把你平常写的也选一些去,充实一下,这样厚一点更像样一本书。”我觉得可行,同意了。并劝他放宽心,保重身体。
爷爷啊,生本不乐。人这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很多话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跟您诉说。但从您身上,我懂得了,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权作斯序。
二〇二一年中秋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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