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老头

作者: 低首嗅青梅 | 来源:发表于2023-04-15 17:18 被阅读0次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浑身毫无生气、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溢出死相的老人。他常拖着蹒跚的步子在人群中缓慢地挪动着那具笨拙的身体,仿佛那身体是被谁搁在他腿上似的,他所到之处就连街上的流浪狗都不愿意靠近。

在家兴搬来这个院子看到他第一眼的那天,他同院子里的其他邻居一样排斥他。他身上散发出刻在骨子里的落寞与孤独令家兴远远地看到他就想要逃离,当他放下手中的扫帚用混浊的眼睛盯着周遭时,家兴极怕迎上他的眼神,那空洞幽暗的眼神令家兴浑身起鸡皮疙瘩。

家兴搬来第三个月的时候,他才得知这个怪人叫扫帚老头,这是院里的邻居赐给他的名字,自是因为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手里总掂着把扫帚。但他们只是在私下里偶尔说起过他,一如谈论路边毫不起眼的乞丐或是流浪汉,甚至如果有一天扫帚老头莫名失踪了,大抵也不会有人发现这院子会和往常有什么不同。

家兴与扫帚老头唯一的交集便是清晨家兴出门晨练时总看到他在打扫院子,他们的谈话也仅限于客套地问一句早上好,随之而来的沉默被有节奏的扫帚敲打地面的沙沙声所吞噬,那声音听来倒像是专属于孤独者的颂歌。

搬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家兴才切身体会到北方的冷,寒气从脖子里灌进去,直往骨头缝里钻,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刺痛。但巷子里一盆盆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却长得极好,仿佛在刻意向人炫耀它们作为另一种生命的顽强。

“扫……叔,早上好。”家兴推开门缩着脖子,猝不及防地撞上扫帚老头浑浊的目光,家兴匆匆跟他打了个招呼要去上班,回应家兴的是身后熟悉的沙沙声,无声的回答倒给他带来莫名的轻松。

家兴下午回到家,洗头洗了一半水管坏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捯饬了半天也没修好,家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湿乱的头发,怒气冲冲地推开门准备去理发店先把头发弄干。

“停水了吗?”扫帚老头放下手里的扫帚盯着家兴看。

“嗯,水管坏了。”家兴不耐烦地回答他,又小声嘀咕着:“真是多管闲事。”

“先去我家将头发冲干净吧,我去你那看看水管。”

扫帚老头的眼神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明亮,那是家兴从不曾在他身上见到过的鲜活,或许正是这鲜活促使家兴跟着他进了家。

推开门,家兴的目光瞬间被墙壁上的一副油画粘住了,画上是一个身穿旗袍的优雅老人,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从容的笑。“岁月从不败美人”,这是家兴脑海里瞬时浮现出来的一句话,用在此人身上再合适不过。

“先去把头发冲干净吧,这么冷的天儿。”扫帚老头将家兴从画中拉回来。

“哦,谢谢叔。”家兴一头钻进狭小幽暗的卫生间,将头发上的泡沫洗净吹干后走出来,他看到扫帚老头正蹲在一个铁箱子里翻找工具,家兴抬起头环顾整个屋子,整个屋子大约有三十平,一个人住刚刚好,屋里的东西虽繁多却异常整洁,暗红色的木柜大概是多年前由老师傅打造的,颜色虽破旧却几乎没有任何划痕或缺损,木柜与白色的墙壁之间放着一个类似画架的东西,旁边一个木箱子里摆放着一些颜料和画笔。橱窗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可可爱爱的生肖石像,水泥地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亮得发光。

“走吧。”扫帚老头提着木箱推开门,右手扶着楼梯扶手不紧不慢地迈下台阶,家兴几次伸手欲接过他左手臂上挎着的木箱,但每次都被扫帚老头一把推开他要接过来的手,家兴只得悻悻地跟在扫帚老头身后。

家兴掏出钥匙推开门刚把扫帚老头领进屋,他就提着箱子到卫生间的水阀总开关旁边蹲下来。

“你这里有小号扳手吗?”扫帚老头抬起头看着家兴,家兴充满歉意地看着他摇头。

“我那有。”扫帚老头站起身欲往外走。

“我去拿吧!让我去吧,如果……您信任我的话。”家兴看着他笨拙地动作说。

“钥匙。”扫帚老头将钥匙递给他。

家兴接过钥匙,身手敏捷地下楼,跑到扫帚老头的屋里将小号扳手拿给他。

没一会儿工夫,水龙头可以出水了,扫帚老头将工具放回木箱子里,扶着墙缓慢地站起身。

“修好了,我走了。”扫帚老头往屋外挪着脚步。

“来屋里歇会吧叔,真是麻烦您了,太不好意思了。”家兴客气地拉着他的胳膊。

“不了。”扫帚老头倔强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挪着步子下楼,家兴望着他孤独孱弱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

夜里下起了大雪,第二天一早,家兴拉开窗帘就看到窗外的屋顶上、树梢上、地上落满了厚厚的雪,洁白无瑕的雪却让家兴犯了难,巷子那么长,积雪那么深,该怎么去上班呢?

因为怕迟到,家兴慌慌张张地喝了点热牛奶就出了屋门,刚推开门,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眼前的一切让他大吃一惊,两栋楼门前的雪竟然被扫出了一条路,家兴沿着扫出的小路往前走,没想到这路竟一直通到了巷子口!他不由得心里一惊,扫帚老头这得起多早啊,那么长的路,又那么厚的雪,家兴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咦,我放桌子上的金项链呢?”妻子出差回来后问家兴。

“什么金项链?我可没动过你的东西。”家兴坐在电脑屏幕前玩着游戏,心不在焉地回答妻子的话。

“前几天我明明放桌子上了,怎么会没有了?”妻子看着他坐在电脑前面又开始打游戏,一阵莫名的愤怒积聚在她的胸口。

“你的东西总爱乱扔乱放,找不到的时候又总是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莫名其妙。”此时家兴正玩得起劲儿,没有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波动。

“打游戏,打游戏,让你老是打游戏!”妻子愤怒地一把将电脑关掉,叉着腰站在家兴面前瞪着他。

“卧槽,你这个女人……有病啊!你关我游戏干嘛!”家兴站起身踢开椅子,撞着妻子的右肩膀回了屋,“嘭”一声带上了卧室门,留下妻子在屋外歇斯底里地咆哮。

家兴脑袋里冒出来一个疑问,金项链莫非真被妻子放桌子上了,自己又没拿,莫非项链自己长腿跑了不成?此刻一个念头突然从家兴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使劲摇摇头赶紧否决自己这个不合理的怀疑。可疑点一旦出现,就会像溅到衣服上的油渍一样难以抹除,尽快听起来是不可置信,可家兴还是怀疑到了扫帚老头身上,妻子出差后只有扫帚老头进过这个屋子。人心隔肚皮啊,家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再见到扫帚老头时,家兴发觉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仿佛不曾看见过自己一样,应该是心虚吧,毕竟是干了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家兴打从心眼里瞧不上他,之前所积攒的一点好感也一扫而光。

下午下班回家,家兴刚回到院子里,就被扫帚老头喊住了,他手里掂着把扫帚眼神躲闪地看着家兴,几次望着他又低下头,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家兴琢磨不透,扫帚老头挣扎犹豫了很久,最后他小心翼翼地问家兴:“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您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家兴觉得他的问题真荒诞,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迷信。

“人死后会和以前的亲人团聚吗?”扫帚老头依旧追着问他,仿佛这个答案至关重要。

家兴正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既不会让他那么受伤又能让他接受死后一切都将幻灭这一现实。

“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我有时候总觉得我老伴儿还在,最近她总是托梦给我,她在那边肯定太孤独了,我得去陪她……”扫帚老头眼神失落地穿过家兴看向谁都看不清的远方。

家兴的心一下被什么东西给刺痛了,待他内心挣扎过后还是回答了扫帚老头刚才的问题,尽管这个答案他自己并不认可:“美国的科学家兰扎曾经研究说明,利用量子物理学其实可以证明,人在去世之后是存在另外一个世界的,而死亡却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幻觉。心灵科学也已经渐渐地提出了灵界存在的证据,而这个就是人死后世界存在的证据。”

“你说的是真的?”扫帚老头猛地抬起头望着家兴,家兴看到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此刻由于兴奋竟闪烁着泪光。

家兴从来没有在扫帚老头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一直以来都郁郁寡欢,这是家兴第一次看见他笑,尽管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因长时间缺牙而空洞塌陷的口腔,此刻虽显得如此滑稽丑陋,但家兴还是微微点点头,他知道这是扫帚老头想要的答案。

一天下午,家兴再次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来,刚走进院子,扫帚老头就掂着扫把叫住了家兴,家兴虽然因为妻子丢失的金项链对扫帚老头依旧心存芥蒂,但出于上次他帮忙给修水管时自己欠下的人情,家兴并没有露出厌烦的表情。

“你看这个手链怎么样?”扫帚老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紫色盒子。

“很漂亮。”家兴随意扫了一眼回答他。

“项链太贵了,我没那么多钱,只好换了个便宜点的。”扫帚老头窘迫地低下头,仿佛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陪我坐会儿吧?”扫帚老头卷了根烟,颤颤巍巍地拿到嘴边点着。家兴无力地坐在离他两尺远的地方。

“她叫雅琴,我们结婚那天她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扫帚老头满眼温柔地吐着烟圈。

“她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家兴想起了曾在扫帚老头屋里见过的那张画。

“那天是我们结婚三十周年,雅琴被查出了乳腺癌,医生说已经伴淋巴结转移了,手术切除的话至少还有5—10年的时间。可雅琴不愿意啊,我怎么跟她说都不行,她说她要保全自己完整的身体,她不能容忍自己那里有残缺,我一直都了解她,她太固执了。”扫帚老头说完没有看家兴,只是苦笑。

“不到两年,她就去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怀里走了,如今都快十年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然后弯着腰一直咳,咳得肺都要出来了,呛得满眼都是泪。

家兴站起身走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背在一旁轻轻地叹息。

“她本不该走那么早的,她固执到底说起来还不是为了钱嘛,儿子不愿出钱给她治病,我只好瞒着她出去借钱,可还是被她知道了。雅琴光鲜亮丽地活了一辈子,她不愿到走还留下一身债,我知道她执意不肯手术的原因,但我无能啊。”扫帚老头扭过头擦拭从眼角溢出的分泌物。

“雅琴出殡的时候儿子花了不少钱请人筹办丧礼,我没让一个人进来,我知道雅琴只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我在家里翻了很久竟然没有找到一张她单独的照片,我只好凭着记忆里她的模样画了那副油画。十年了,我最近在夜里老是梦着她,无论我干啥事儿她老是跑到我脑子里,我是该好好准备一下了。你说我到时见了雅琴该送什么礼物给她好呢?”扫帚老头面露羞涩地问家兴。

“我也不懂哎,我平时也基本没送过我老婆什么东西。”家兴惭愧地低下头。

“戒指怎么样?不行,她是医生,戒指不方便,那耳环也不行,嗯!对了,可以送她一个项链,她很爱美。我之前见过您妻子戴过一款,也很漂亮。”扫帚老头盯着家兴,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家兴鄙夷地盯着他的眼睛,只差一点就要拆穿他的虚伪,出于礼貌家兴忍住了,他只是冲扫帚老头微微一笑。

“那就送个项链好了。”扫帚老头小声嘀咕着,又恢复了往日的落寞,没等家兴开口说话他就拖着扫帚走开了。


那天,家兴得知扫帚老头死了,他并不意外,他最近很久没见过扫帚老头了,他早有预感这件事情迟早会来,家兴又想起前些天最后一次见到扫帚老头时,他问家兴:“你上次说的,人死后是真的有灵魂哦?他们到了那边总会团聚的?”扫帚老头弯着腰搓着干裂的手一脸诚恳的模样令家兴没有犹豫一秒钟就冲他点了点头。

家兴对着镜子打好领带,刚踏进扫帚老头住的楼梯口,就看到那间狭小的房间里里外外塞满了很多家兴从没见过的人,他们在一旁抽着烟谈笑风生,好像走错了地方的是家兴,他根本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更像一场老友聚会。此时一个衣着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朝家兴迎面走来。

“感谢您参加我父亲的葬礼,唉,我家老爷子命苦啊!”

“您,是扫……是叔叔的儿子?”家兴非常惊讶地盯着他,他分明曾在巷子里不止一次地见过他。

“是啊,他是我父亲。”他扭头指着桌子上的黑白色肖像,被家兴一直盯着看他显得很不自在。

“哦,我一直以为他自己一个人住呢……不好意思,我是说,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家兴将头转向肖像,肖像里的人要更年轻,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他很难将眼前陌生的人和他记忆中的扫帚老头联想到一起。

“他不愿和我一起住,还不是因为我妈,他老是怨我当初不肯出钱,再说那种病花再多钱也治不好,随他吧,脾气那么古怪,我们……”扫帚老头的儿子撇着嘴看了一眼家兴转身走开了。

家兴此时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匆匆回了家,刚推开门就看到妻子正在摆弄一条项链。

“咦?这不是你前些天丢得那条吗?”家兴盯着项链问。

“嗯,之前被我不小心遗忘在角落里了,都压变形了。算了,只能再换一条了。”妻子噘着嘴有点生气。

“这周一起去逛街吧,我送你一条更好的。”家兴想起他对扫帚老头那些天的误解顿时感到有些愧疚。

“真的嘛?亲爱的,你太好啦!”妻子兴奋地一把抱住家兴,在他脸颊留下一个爱的唇印。

扫帚老头下葬那天,到场的不过三五人,家兴没听到任何哭喊声,周围安静得仿佛扫帚老头不过是一个与谁都不相干的人。家兴蹲在扫帚老头的墓碑前,那墓碑上写着:李根生,男,1941年—2012年。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概括了扫帚老头的一生,甚至没几个人记得他曾作为一个名叫李根生的人来过这世上。眼看着天就要下雨了,家兴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金项链埋在了扫帚老头的墓碑前,他抬起头用力睁大眼睛,一阵酸涩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从他的眼角溢出。家兴从余光中看到扫帚老头的儿子从远处正向他走来,他迅速站起身,坚定又毫不犹豫地走掉了。

晚上家兴回家时,路过了扫帚老头儿子的家,紧闭的大门上贴着黄色的纸,里面传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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