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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多,鲍田就醒了。躺在床上再也睡不着,干脆披衣起来,推开窗户。已经是仲秋的天气,吹进来的风充满凉意,但是非常清新。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仿佛感到肺腑中每一条气管,甚至每一个气泡都通透了,非常舒畅。
酒店后面是峰峦叠嶂的群山,长满参天古树,空气中带有一种来自于远古的气息。这是鲍田非常熟悉但久违了的感觉,已经疏离了五十年?还是六十年、七十年?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次是应县委宣传部刘部长邀请专门过来的。不久前受省委党校的邀请,给党校厅处级领导干部班学员上了一堂课,学员中反响很好。他给学员们留下电话号码,有好几个地方的党政领导邀请他去当地讲课,其中就包括了刘部长。正好这段时间有空,他答应了几个地方的领导,这里是这一行的最后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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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个回笼觉,七点多醒了,起来洗漱完毕,刮了胡子,对着镜子梳了会儿头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黑白相间的头发还算浓密。把金丝眼镜戴上,做个笑脸,几个月前刚过七十岁生日,看起来不太苍老,岁月留下的痕迹不算太浓。
电话铃响了,接起电话,里面是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孩子声音:“鲍老,您起来了吗?”是宣传部小王的电话。
鲍田回答道:“起来了,也洗漱好了。”那边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鲍老,再过十分钟用早餐,我会来接您……”
住的是一个很大的套间,他在卧室和客厅间来回踱了几圈。门铃声响了,打开房门,小王笑靥如花,站在门外:“鲍老,我陪您到餐厅吧。”
电梯里,小王注视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他从侧面看着这个女孩,昨晚吃饭她也参加了,不好意思在餐桌上一直盯着女孩子看。现在站在身边仔细看看,心里暗暗称赞,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身高约一米六五左右,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落落大方,是个甜妹子。
到了一楼,电梯门一开,刘部长、副部长和几个干部在门口候着,一起陪着他上餐厅。部长边走边问:“鲍老昨晚睡得还好吗?”“睡得很好,这里的空气太好了。”他发自内心地说。刘部长哈哈大笑:“鲍老,真给您说对了,省环保厅专门来测过,我们这里的空气全省最好,我们是山区县,背靠原始森林,大山森林中负氧离子含量之高,全国少有,是天然氧吧。”
鲍田发自内心地感慨:“真是太好了!”刘部长说:“我们欢迎鲍老今后多来这里,如果要买别墅,我们价格特别优惠……”餐桌上围绕这个问题又聊了一会儿。
上午在县里大礼堂讲课,没想到的是县委书记也来听了。讲课前在休息室见了个面,简单地寒喧了几句。
鲍田讲的是认真学习贯彻二十大精神,用二十大精神指引,解决好三农问题,讲课的过程中掌声不断。他曾在中央农村工作部门工作过,后来在研究所也是专门研究农村工作问题。曾长期在国内各地农村调研,也到过世界许多地方考察,为中央制定农村政策提出过不少建议,是智囊团成员,所以讲课中针对性很强。
授课完了后,又用了半个多小时回答会场上的提问,反响非常热烈。讲完课后回到休息室,县委书记、宣传部长及参加听课的常委们都在那里,县委书记热情地跟他握手,激动地说:“鲍老,您这课讲得太好啦!我能不能跟您提个要求,因为今天听课的是县直机关的干部,能不能再讲一课,我把乡镇的干部也召过来听一场?”
鲍田思忖了一下,问道:“时间是还有,什么时候安排呢?”县委书记说:“今天是周五了,能不能下周一?”见到鲍田有些犹豫,他补充道:“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县吧?来一趟不容易,周末叫宣传部安排陪您转转,我们这里能看的地方不少呢。”
鲍田只好答应了,但是提了个条件,大家都忙,不要领导干部陪同,自己转转就行了。
午餐后休息了一下,下午本来就要安排参观,他谢绝了。到了一定年龄,不喜欢行程安排得太紧凑,另外有一部书稿出版社也催得很急,要抓紧时间再修改一下,下午没有出门。
晚上县委书记安排吃饭,就在招待所一个小包厢,只有副书记、宣传部长和小王作陪。菜也很简单,都是当地的土菜,喝的是本地的沉缸酒,这是一种黄酒,度数不高,鲍田本来不胜酒力,这种酒还可以接受,喝了一两杯,脸就红了。
县委书记说:“鲍老,不好意思,菜是土菜,酒是米酒,不成敬意了!”鲍田摇摇头:“书记,谢谢你了,百忙之中还来陪我,你应该也听说过,我最讨厌酒席应酬,你们这么热情,而且都是土菜米酒,我才喝一两杯。前面走过几个地方,都不喝酒的。”
县委书记说:“我们是个老区县,原来是贫困县,这些年变化很大,您是长年搞农村工作的,而且是中央智囊团的成员,要多给我们指导呀!”鲍田真诚地说:“我只是走马观花看了看,跟以前比,你们县这些年变化真大呀。”书记问:“我听说鲍老以前没有来过我们县,您也知道我们县的变化?”
鲍田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是在本县出生的,我父亲解放初就在本县工作,担任过县委副书记。只是我三岁随父母离开这里到了省城,但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关注我们县的发展呀!”
书记赶紧举杯:“鲍老的父亲原来是我们县的老领导,您又是我们县的老人,失敬失敬,我们一起敬老革命一杯!”大家一起举杯喝酒。席间谈笑甚欢,气氛越来越好,鲍田也多喝了几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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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晚上喝多了点酒,第二天晚了点起来。大约八点多洗漱好,出门要去吃早餐,小王已经坐在门外等着了。看到他出来,马上笑着起身迎上前:“鲍老休息得好吗?”他回答:“看到和听到你们县的工作做得不错,我的心情很好,前面走了几个地方,基本上不喝酒的。昨晚你们书记这么热情,就多喝了几杯,一觉睡到天亮,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的了。”
这是真心话,鲍田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高层部门和研究机构工作,并不需要看人的眼色做事,而且文人心性,遇到意气不合的常常拂袖而去,在社会上颇有名气。
小王笑着说:“您多住一段时间,睡眠还会更好,我们这里是天然氧吧,促进人的睡眠哦!”鲍田笑了笑没有作答。小王又说:“本来部长这两天也要陪您的,您一再强调不要领导陪,他今天只好不来,让我一个人陪了,但是明天他一定要来。”鲍田对她说:“跟部长转达我的意思,明天他不要来,最好你也休息去,我自己转转就好了。”
小王赶紧说:“那怎么行呢,您一个人转,万一迷了路可不得了,现在生态环境改善,我们山上真的是有猛兽的呀,万一出了事,那不是天大的罪过?”鲍田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上午吃了早餐后,小王陪他参观县里的革命历史展览馆。这个县是革命老区县,早在大革命时期就有党和党领导的农会活动。土地革命时期,是中央苏区县之一,长征中有不少红军战士来自于这里。漫长的革命战争年代,一直有党组织和党领导的武装斗争存在。解放战争时期是闽粤赣边区游击纵队活动的地区之一,有非常丰富的史料展出。
展览馆的馆长和一位漂亮的女解说员一直陪着讲解,小王也跟着,不时插一些话,她是宣传部的,对这些历史也有了解。鲍田一直很认真地听着,特别是对闽粤赣边区游击纵队这段历史听得很仔细,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支部队出来的,对这段历史他还是比较熟悉,来到这个当年父亲战斗过的地方,心中有一种肃然起敬的心情。
参观完就是中午了,回到宾馆吃午餐,中午是自助餐。他和小王一人打了一盘饭菜,面对面坐下就吃了起来,快吃完的时候微信铃声响了,打开一看,是女儿的电话,就接通了。
女儿从美国打来的。他一接通,女儿笑咪咪地就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他看了下腕表,已经12点多,美国东部时间是晚上11点多了,就问道:“这么晚了还不睡?打电话过来。”
女儿正要说话,屏幕里冒出个洋娃娃:“外公呀,你还不睡觉呀?”那是外孙女爱琳。鲍田笑着说:“小爱琳呀,外公这里还是中午呢,睡什么觉呀?”屏幕️中又冒出保罗:“爸爸,我好爱你呀!”那是洋女婿。
鲍田赶紧说:“保罗,我也很爱你们!”这时候女儿又冒出来了:“爸爸,听说你到乡下去啦?要小心哦,药带够了没有呀?”
鲍田笑着说:“放心好啦,该带的都带了,爸爸的身体好得很呢!”女儿在屏幕上说:“你要注意身体呀,你们老人家都是不会照顾自己,妈妈如果懂得照顾自己就不会这么快走了。爸爸,赶紧回家去,那个穷地方条件那么差,赶紧离开……”
鲍田赶紧说:“你别乱说了,这个地方的领导对我非常照顾,而且条件也很好,人家还陪着我,你这样乱说,人家不高兴了。”女儿赶紧说:“谁陪着你的?对不起了,我跟他说两句。”
鲍田就把手机屏幕转向小王,小王对屏幕打招呼:“大姐您好,我们会照顾好鲍老的,请放心!”女儿在屏幕里说:“对不起啊,谢谢你照顾我爸爸了,要叮嘱他按时吃药哦……”
电话讲完后,小王对鲍田说:“鲍老,您女儿真漂亮呀……”鲍田笑着点点头,没有作答。
他知道小王不是恭维话,漂亮的女儿是他的骄傲。他甚至觉得女儿和小王眉眼上有些相似之处,当然他知道只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丑的女人有千百种,漂亮的女孩大都有许多相似之处吧?自己的女儿应该比小王要大六七岁的。
他大学毕业后到将近四十岁才成的家,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两人也算经过一场爱情苦旅才走到一起。他是老三届毕业生,考上大学已年近三十,四年大学三年研究生岀来三十五六岁,工作几年再结婚,妻子虽然比他小三四岁,生孩子时也是高龄产妇,一场高危妊娠,差点就要了命。
女儿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小时候又白又嫩,长得像个洋娃娃,人见人爱。这个孩子也非常争气,既长得漂亮,书又读得好,高中毕业后考上美国常青藤大学,毕业后留在美国工作,后来遇到保罗成了家,生了爱琳,过上幸福的小日子。
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相夫教子尽心尽力,只是身体一直不好,生孩子是剖腹产,后来身体一直恢复得不好,身体虚弱病也多,六十多岁就走了,还好总算看到了女儿成家和外孙女的出生,也是一种安慰。
这几年朋友们一直劝他找个老伴,女儿女婿也劝他找个人照顾自己。可是随着妻子的过世,他已关闭情感的大门,没有这种想法了,而且这几年也习惯了单身生活。
女儿劝他去美国。也去过几次,住了半个月一个月就住不下去了,他发现已经不适应国外的生活。没人聊天,又不会开车,白天家里人上班的上班,读书的读书,只剩自己一个人。电视也不好看,虽然也有央视和其他中文台,都是给华人华侨看的节目,他看不下去,独自呆着会发疯。
这把老骨头,也只能埋在中国了。这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3
中午午休一下,下午参观一个旅游景点。小王向他介绍,这是一个称作情人湖的景区。在群山环抱中有一个美丽的湖泊,水特别清澈,树林特别美丽,是这个县最有名的旅游点之一。
车子出了县城,往西北方向驶去,小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边走边转过头跟鲍田介绍当地的人文地理和风情民俗,鲍田一路上痴痴地盯着窗外,只是有时轻轻地点点头,不像上午参观展览馆那样瞪大眼睛不断地提问。小王心里想:鲍老可能有些疲劳了。
这是一条宽阔八车道的水泥路,走到一个大拐弯处,前面有一辆大货车正在拐弯,大货车拐弯内侧有一辆小电动车也在拐弯。小王突然瞪大眼睛说:“糟糕,电动车在大货车内侧盲区,快按喇叭!”
司机赶紧按喇叭,已经来不及,大货车把电动车带倒,却没有察觉,径直开走了,小王马上喊司机停车,拉开车门冲出去,一个老人倒在地上,满头是血。
小王扑上前去,看到老人头上的血还汩汩流着,马上跑回车子。鲍田刚摇下车窗玻璃,她就对着车窗惊恐地喊:“鲍老,我们不去游览,先救人行不行……”
鲍田和司机都跑下车,合力把老人抬上车,车调过头一路飙车赶往医院。还好距离不远,进了医院后,医护人员上前抢救,司机给交警打电话,报告车祸和肇事车辆的情况。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老人已经平安,交警把事故调查完,肇事车也找到了。抢救老人的过程中,血库血液不足,小王去献了血,鲍田也撸起袖子要去献血,护士要他出示身份证件,结果一看说超过六十岁的都不能献血。
他坐在医院庭院花园的椅子上抽烟,默默地看着小王跑上跑下。刚才小王跑过来,惊恐地问他能不能去医院的样子,感觉似曾相识,一直在他的脑海里回放。这个镜头勾起他对久远往事的一段回忆,联想到一个人,这是被他紧紧锁在记忆的最深处,五十多年来极少翻过的一件往事。
烟抽了一支又一支。他已经很久不抽烟了,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茶几上有他们准备的烟和打火机,下意识地抓起来放进兜里,没想到这时用上了。
不知不觉的日头已经西下,小王突然间想起自己的工作,赶紧跑出来找鲍田。见到鲍田马上满怀内疚地说:“鲍老,实在对不起,一忙起来就忘了,耽误您的行程了……”
鲍田卡灭最后一支香烟,笑了笑说:“没关系,救人更重要,忙完了吗?”小王带着歉意回答:“老人已脱离危险,他家的亲人也过来,没事了。鲍老,时间耽误了,不然明天再去?”
鲍田站起来看看表,笑着对小王说:“没关系,出发!”小王有点犹豫:“约好的导游已经下班了。”鲍田哈哈大笑:“你这位美丽的姑娘不是最好的导游吗?哈哈哈……”
车子开到情人湖山脚下时,太阳已经落下,半边天空一片红霞,红彤彤的。鲍田叫司机停车,他下车走到路边,不远处是一座小村庄,笼罩在薄薄的雾霭之中,若隐若现。
“以前夕阳西下是炊烟袅袅的时候,村口都是回家的农民,现在看不到这种景象了……”鲍田自言自语。“现在年轻人大多进城了,农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和儿童。”小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了,她接着说:“这是我的老家。”
“你也是这个村子的?”鲍田有点奇怪:“这个村子还有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小王脸上飞过一道红晕:“鲍老过奖啦!我哪里漂亮呀?不过听我奶奶说,我们村以前出的美女真不少呢。只是虽是我老家,我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也很少回来过,因为老家没有亲人了。”
鲍田转过头:“我们从这里走上去吧……”小王赶紧说:“不行呀鲍老,车子可以开上去的。”“不坐车,走路上去!”鲍田很坚持,小王只好跟司机交代一下,走在前面带路。
一块块海碗大的青石铺成的路,从山脚向森林深处延伸。石头磨得非常光滑,显示出历史的久远,由于行人稀少,石头缝隙中长了不少的青苔。小王一边带路一边介绍:“这条路还是清朝时期铺的,有差不多两百多年的历史了吧?当时这是闽赣两省之间的驿道,许多学子进京赶考就是走的这条路。”
前面一个岔路口,向前两条差不多宽的石板路,小王带着往右边去,鲍田叫住她:“小王,错了,左边这条。”他走到前面带路。
小王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鲍老,不好意思,很少走这条路,您以前来过?”鲍田笑而不答,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穿出森林,突然间豁然开朗,群山和密林环绕中的一座湖泊呈现在眼前。这时天色已暗,一轮明月从远处的山林处缓缓升起,宽阔的湖面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仿佛点点繁星落入湖中,山谷之中寂静无声,一片静谧。
“又是十五的月亮啦……”鲍田喃喃自语。小王不懂他在说什么,看到他的眼窝仿佛空洞洞的,心里有点害怕,但是又不好打扰他。
一阵寒风吹来,小王打了个冷战,突然间从山谷中传来一阵刺破苍穹的声音:“哇~哈哈哈哈哈……”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是那么凄厉,那么可怖,小王全身的毛孔都竖起来了,“哇”的一声,扑到鲍田的怀里。
鲍田紧紧搂住小王的身体,轻轻地拍打她的背部,嘴里说着:“别怕,别怕,那是猫头鹰的叫声……”他能感受到小王的暖暖的体温和“扑通、扑通”的心跳。
过了一会儿小王才定下心来,一只手按着自己的心脏,对鲍田说:“鲍老,不好意思,刚才真的害怕,让您见笑了……”鲍田笑了笑:“没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胆子很小的。我们回去吧,有点冷了。”
小王打了电话,车子上山开到湖边上,两人上车回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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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起得早,鲍田穿上运动装,出了宾馆在林荫道上跑了一段,看了一下运动手表,大约跑了三公里多,然后慢慢散步回来。他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一直坚持运动,包括跑步、游泳、球类等。过了六十岁后还坚持跑步和游泳,原来每天跑五公里多,过了七十岁还坚持三公里左右。
回到宾馆的大堂,宣传部长和小王坐在那里,见到他两人都站起来,部长笑着说:“鲍老,原本想让您多睡一会儿再叫您,没想到您比我们更早,真是老当益壮呀!”“年纪大了,睡眠就少啦,哈哈哈”鲍田笑着回答。
早上一起用早餐。吃完早餐后,喝一杯餐后茶。聊到鲍田最近在关注的农村科技发展问题,鲍田对部长说:“我最近有本新作,专门讲这个问题,送你和书记一人一本,你们长期在一线工作,是真正的专家,要多多指教呀。”部长高兴地说:“太好啦,现在夸夸其谈的专家太多,我们正需要您这种了解基层的专家的理论指导呢。”
鲍田掏出门卡对小王说:“小王,麻烦你帮我拿三本书下来,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望着小王轻盈离去的苗条身影,他诚恳地跟部长说:“等会儿你就忙你的去,这两天小王非常认真,照顾也很周到,昨天还救了一位出车祸的老人。本来她也不必陪着我的,但是赶都赶不走。“
部长转头看着等电梯的小王,对鲍田说:“昨天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个女孩子不仅漂亮,又聪明又勤快,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奶奶邬老师原来是我中学的班主任,是我的恩师。但她从来都没有利用这个关系向我提过什么要求,完全靠自己的努力工作。这么好的女孩子,您今后有机会看能不能把她介绍到大机关去,在我这里是浪费人才了。”
鲍田问:“她奶奶是吴老师?”部长摇了摇头说:“是邬老师,乌鸦的乌加个右耳。”鲍田心里想,自己也认识一个姓邬的女人。但是回头想想,这个姓在中国虽是小姓,在这里也是大姓,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自己认识的女人也不是当老师的。
小王拿了三本书下来了,他拿起书在扉页给书记、部长签了字,签到小王时问道:“小王,不好意思,你陪了我两天,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部长笑着说:“王学红,男女都能用,最大众化的名字,哈哈哈。”鲍田心中咯噔一下,怎么叫这个名字,不过这念头一闪就消失了。
他在书的扉页上签上:“王学红学妹惠存,落叶斋鲍田赠”,他笑着解释,自己的别号叫做“落叶斋过客”。
今天是去一个原始森林参观,车开到山上,路边停了不少车。这天是星期天,来旅游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山上古树参天,不知名的野花到处都是,旁边一条小溪流水淙淙,可以看到溪水清澈见底,有些小鱼小虾在水的深处游弋着,不少小朋友在水边玩耍,一片欢乐的气氛。
鲍田饶有兴致地一直往森林深处走,小王跟着。越走游客越少,走到无人处,小王劝阻他:“鲍老,不能往里面去了,再进去人烟罕迹,可能会有野兽。”鲍田正是兴高采烈时,笑着说:“没关系的,再往里面走走看看。”
再走一阵,是森林管理处的后门。见到一个岗亭,里面有几个人,小王向他们出示工作证,解释了一下。岗亭里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出去,有一位背着猎枪的男子远远跟着。小王解释说:“走进深山必须有工作人员跟着,防止碰到野兽,发生意外。”
走到密林深处,基本上不见天日,各种植物竞相向上长,把天空遮得密密实实地,许多不知名的老树枝叶茂盛,盘根错节,裸露的树根似蟒蛇般密密匝匝地箍在岩石上,国内很少有这种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空气中弥漫一种湿漉漉的水汽。
前面一棵老树上长着几股粗壮的藤状植物,上面结着一些类似芒果样的果子,鲍田高兴地说:“牛合卵!”小王上前要摘,跳起来够不着,想叫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帮助。鲍田拦住她,把双手的袖子一撸,手脚并用,居然爬到树上去了,把小王吓得大叫:“鲍老鲍老快下来,摔下来不得了!”
鲍田已经在树上十几米的高处,踩在树枝上,摘了果子往下扔,一会儿就往下扔了十几个黄澄澄的牛合卵,然后慢慢地爬下来。待他落地后,小王吓得脸色都发白了,捂着心脏说:“鲍老呀,您可把我吓死了!”
鲍田笑嘻嘻地对她说:“几十年没干这种活了,你看,我人虽老,宝刀还不老吧?”小王心有余悸地说:“鲍老,再也不能这么干了,万一出事,既对不起组织,也对不起你女儿,我都跟她保证过了……”
跟在后面的工作人员也走上前来,各尝了一两个,真是非常甜。
沿着山路边走边聊,不知不觉穿过了原始森林,来到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区域,鲍田突然大叫:“啊,十月乌!”前面一片片矮小的植物,长着黄豆大,紫色的小果子,鲍田和小王向前冲过去,一人折了几枝,果子长得密密匝匝,用手一撸就是一大把。塞到嘴里去,酸甜酸甜的,非常好吃,跟着的工作人员也摘了许多,在下面山上都被游客摘光了,难得见到这么多的十月乌果子。
吃了一会儿,他和小王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指着对方大笑起来,仿佛像小孩子一样开心极了。两人的嘴唇都被果汁染得发紫,小王笑起来,整齐洁白的牙齿和红艳的舌头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紫色,更是显得美艳娇柔,楚楚动人。
开心游玩了一个上午,中午回到酒店,还是吃自助餐,中午来用餐的人比较少,两人装满餐盘,找了一个靠角落没有人的桌子慢慢用餐。小王虽是本地人,也没有进过原始森林游玩,因为现在偶尔有豹子一类的猛兽出没,即使没有猛兽,野猪有时也会伤人。所以上午她也玩得非常开心。
鲍田已经从上午的兴奋中平静下来了。小王边吃边聊,她看着鲍田笑着问道:“鲍老,您来过我们这里吧?”鲍田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低头默默地吃饭,他想起早上部长说的话。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缓缓地说:“讲讲你的家庭吧,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问到这里,小王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简略地讲了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她的爸爸在自己三岁时得了场重病去世,妈妈不久后就改嫁了。奶奶是一位中学教师,孤身一人带着她长大,直到上大学,然后参加工作。
鲍田放下碗筷,盯住她美丽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已经眼泪汪汪,好似清澈的清泉,这双泪水汪汪的眼睛让他联想起一个人。他问道:“你爸爸叫什么名字?”“王继红。”“为什么你们父女的名字都带一个红字?”“不知道。”
他的眼睛也湿润了。现在,要问这个他最难问出口的问题了,尽管谜底基本已经猜到,还是想从这个女孩的口中证实。他咽了口口水,定了定神,终于下了决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奶奶叫什么名字?”
“邬小芳。”小王已经从悲伤中定过神来了,回答得很干脆,抬头一看,心里一悸,这下轮到鲍田不镇定了。他伸手握住小王的一只白嫩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仿佛这是自己的婴儿似的,面颊上泪水开始不停地流淌。
小王懵了,只能用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抽些卫生纸帮他擦拭眼泪,但还是止不住不断流下的泪水……
5
中午回到房间休息,鲍田终于把记忆深处那段往事翻了出来,当年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以悲剧告终。后来他用了五十多年的时间来封闭这段往事,希望永远埋在心底。他与那段时间里的熟人朋友全部中断了联系,几十年来甚至从未涉足过这块土地,连路过都没有。没想到就这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被彻底地翻了出来。
那一年,他卷入上山下乡的大潮,从省城来到情人湖的山脚下那个村庄。一开始豪情满怀,过不了多久就冷静下去。下乡一年多后,家庭情况没有改变,父亲还蹲在牢里,母亲在牛棚,前路茫茫,有一种看不到头的感觉。艰苦枯燥的生活把雄心壮志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遇上了小芳。她是一位烈士遗孤,靠政府抚养长大,当时是大队广播员。鲍田经常写稿,与小芳来往密切,一来二去️有了感情。
这是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缘,那是个重出身的年月,一位是烈士后代,一位是黑九类的子女。但是出身的樊篱阻挡不住两颗年轻的心,两人悄悄相恋了一年多。终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一起来到情人湖边,正逢一轮明月朗朗升起,宽阔的湖面波光粼粼,在月光下,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正在湖边回味着幸福的时光,看到山下一排火把朝山上移动,渐渐听到嘈杂的声音不断接近。小芳用惊恐的目光看着鲍田,拉着他的手要他赶紧往山上逃走。但是他却不愿意走,愿意等待那些人上来,只是想向他们宣告自己的爱情。
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俩的意料,当众人冲上来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两个人都被五花大绑,被分开的时刻,他转头高喊:“小芳,等我……”小芳回眸时那惊鸿一瞥,成了两个年轻人之间青春时代的最后一个瞬间。
当晚关在公社,第二天就被拉出去游街示众,挂的牌子是“走资派后代,反革命流氓犯”。后来因流氓罪被判处两年徒刑,送到劳改农场。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听说小芳没有受到太重的处理。
两年后刑满释放,正好爸爸恢复工作,而且调到北京,就把一家人,包括刚出来的他一起带到北京。几年后特殊的年代终于过去,迎来了春天,在平反冤假错案的日子里,他也申诉了自己的冤案。经过有关部门核实,这是一段男女正常的恋爱关系,他的冤案得到了平反。但是他再也不愿直面这一段过去,直接封在了心底。
后来考上大学,他对恋爱婚姻一直有一种恐惧的心理,直到年近四十才结婚生子,妻子也不知道这段往事。自己的妻子是一位贤惠的女人,但是相互之间的交流也不多,有了孩子后夫妻都把注意力转到女儿身上。
回顾自己大半生的经历,那次年轻时的爱情让他刻骨铭心,也让他伤痕累累。现在回想起来,小芳的柔情和细腻,那种心心相印,翻出来后,还感觉得到温暖和幸福。
中午讲好要去看小王的奶奶,下午小王来接他。奶奶的家就在县城旁边,一座小院,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开满了各种鲜花。小王推开小院的院门,大声叫道:“奶奶,客人来啦!”
站在门口的鲍田,听到一阵脚步声从屋里走出来,房门一开,出来一位女人,下午暖烘烘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满面红光。五十多年没见面,显然岁月并没有在小芳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还是这么苗条的身材,白净的鹅蛋脸,脸上皱纹也不太多,只是有了一些白发。
鲍田三步作两步地走上前去,两个人的双手拉在一起,相互都泪流满面,愀然无语。鲍田心中如江河大海般翻滚,他心中想着,五十年来,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在呼唤这个名字,无数次在梦里相遇,又顽固地把这个呼唤压到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他感到对不起她,但是又无颜面对她。因为那次被不公正的对待,就能成为理由吗?他非常懊悔,五十年的光阴何其漫长,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能往回走出一步?脑海中想起两人卷起裤腿,双脚一起泡在情人湖清澈湖水中,偎依在一起的那个幸福时光,那种幸福后来再也未曾拥有过。
终于,他饱含热泪地看着她:“小芳,这么多年,你还好吗?”泪水刚刚止住的小芳眼泪又流了出来。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轻轻地说:“我一直在等你,从杜鹃花儿开到腊梅花儿谢,我一直一直地相信,你会来的……”
两人搂在一起许久许久,进到屋里客厅坐下,方才略为平复了情绪。眼中还含着泪水的小芳对孙女说:“明明就是王永红,你偏说什么鲍田,我哪里认识什么鲍田呀?”鲍田赶紧说明:“自从那件事情后,我就把姓从王改成我妈的姓姓鲍,名字改成‘鲍田’,怪不得她的。”
鲍田问她:“你的先生呢?”小芳说:“哪来的先生?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都是独身一人。”“那孩子呢?是谁的?”他问道。小芳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你这个死鬼!孩子是你的呀!自从那次以后,就有了学红的爸爸。”话音未了,两人抱头痛哭。小王在旁边不知所措,只好用脸盆倒了热水,不断为他们俩递热毛巾擦脸。
小芳转身拉着孙女:“这是你的爷爷,赶紧叫爷爷!”小王羞涩地叫了声:“爷爷!”
小芳问鲍田:“嫂子呢?”鲍田回答:“前几年走啦,我只剩一个女儿,现在在美国。昨天跟小学红视频过,我就在想,学红怎么跟她长得这么像,原来有血缘关系呢。”
学红在旁边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鲍老中午问我为什么我们父女的名字都带一个红,继红、学红,原来奶奶还在想着爷爷这个永红呢。”
小芳嗔道:“死丫头,还叫什么鲍老,就你多嘴!出去出去,我们两个老人家聊会儿天,不要吵我们了。”学红笑着说:“我去买些水果回来给你们吃。”一溜烟地跑了。
看到孙女出去,小芳轻轻地说:“这么多年来,也没怎么想你了。这几天老是梦到过去的事,就有一种预感,没想到五十多年,还能见到你。”她轻声细语地讲了一下自己的事,那次事情之后,被带回大队作检讨,只是不让当播音员了,改成大队的会计。后来恢复高考,考上师范,读书回来当了一辈子老师,现在也退休十来年了。
鲍田含泪说:“小芳,真是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你一直是一个人,我为这件事坐了牢,所以不敢再来找你。真正难为你了,把儿子拉扯大,又养了个这么好的孙女。”
小芳轻轻地说:“那个特殊的年代,多少人受到冤屈呀,也不光是我们,更不能怪你。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心如止水,人也老了,没有什么念想了……”
两个人细声细语地聊着,也不知道聊了多久,后来俩人静静地靠在一起,不说话了。窗外西落的夕阳渐渐地接到山巅,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在夕阳余晖映照下,远方的天空被晚霞染得红了半边天,非常壮观,非常美丽,鲍田不禁想起那句歌词“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
小芳的头靠在鲍田的肩头上,鲍田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尽管满头青丝间杂了一缕缕白发,但摸来还是那么柔软顺滑。虽然横亘了五十年岁月,她的气息依然那么熟悉,仿佛还有青春时那种淡淡幽香。
鲍田心里暗暗地念叨:真对不起你……命运之神为什么如此作弄一位善良、美丽的弱女子?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愧疚之情,自己太无情了,让心中的爱人独自面对这一切!年轻时失去爱人,中年时失去儿子,纤弱的肩头独自扛起一切的苦难和辛酸……
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念头,郑重地转过头,看着她,用双手握往她的双手:“小芳,还能给我一个机会,给我再爱一次的机会吗?”小芳眼中噙着泪水,沉吟良久,没有作声……
门外突然传来笑声,学红推门进来:“哈哈哈,爷爷,奶奶从来是这样,不作声就是同意了,要不然,那我不白叫你爷爷了吗?”
小芳跳起来,拿了一个鸡毛掸追出来:“这个死丫头,真正是多嘴,看我不打死你!”学红笑嘻嘻地往鲍田身后躲,鲍田笑呵呵地伸手拦住小芳……
笑声传到了院墙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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