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北走时,江南的雨又细又密,我撑伞送他到楼下的停车场。)
“美没有长度,它只是痕迹,或深或浅,我们无法左右它,只能欣赏。”尚北和我说这番话时,我正在盘算哲学与美的关联,我说不清他的话里所含玄机的底细,但是莫名喜欢着,由此觉得他离我很近。
08年春,“夏•南”品牌服装需要设计裙子的图案,带古典的或民族的风格,我在QQ空间里发了不少图,不甚满意。春末的午后,我留言栏里的一份草稿吸引了我,细密的灰色线条排列的紧凑整齐,细看它们竟是一个个小锤,标题是“兵器”,留言者网名是“北”.我马上加了“北”的QQ,告诉他很喜欢那图,并问是否是他设计的。他很快回音,说无意间搜索“北”的QQ号,到了我的地盘,刚好也喜欢设计,就冒昧发了自己设计的图。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用他的图。看他的资料是中间市人,我说我也住中间,在西郊,如果方便,可以面谈,他回我说可以,他住东郊,到时给我消息。
4月13号上午,接到电话,我起来不久,在洗头,很低的声音,说他刚好到了西郊,问我是否方便?我是无业者,随时方便,告知他地址后,他说六分钟后到。六分钟,门铃响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擦干头发。
门外的他30岁不到的模样,中等身材,体格壮硕,穿件蓝色棉质的鸡心领毛衫,寸头,皮肤有点黑,脸上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看到我时略显拘束。我做了个请进的姿势,他在鞋柜里拣了双拖鞋换上,在坐下沙发时粗略的观察了下我客厅的布局,一时沉默,我也很奇怪,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一个人在家,就让他做客,孤男寡女的,似有不妥。“喝点什么?咖啡?绿茶?”没等他回答,我自作主张说绿茶吧!绿茶泡在景德镇茶壶里,隐隐透出热气,我问:“怎么用了一个字的网名?”他说他叫尚北,用的是名.我笑了,说比我正宗,我叫“北”是因为我的名字是夏楠,“楠”、“南”同音,用北调和的。
我想他会问起“夏•南”的品牌,他却突兀的说我的裙子很漂亮,我竟慌乱了一下,裙子在绿地商场买的,波洛文尼亚风格,我不是太喜欢裙子,不过在家穿方便而已,“真的吗?”我假装得意,他又没了下文,真莫名其妙。
“要不我们先去外面吃个饭?”看时间不早,我提议。他在看茶几上几本书的书名,反问我午饭怎么解决。煮面条,一个人弄不象,胡乱吃点就应付了。“那可以帮我多煮一份么?”我怔了一下,“还是到外面吃吧!”“不,今天就吃定你煮的面条了。”他坚持。
没办法,下厨捣鼓,弄出两碗西红柿面条,我看他吃的龇牙咧嘴,满头大汗,不由怀疑自己的厨艺,他却告诉我说很好吃,可惜牙疼的厉害,不然多吃一碗,晕。
那天的气氛一直怪怪的,没办法调和,我做的讨好他的努力,一点都不像我处世的风格,前提只有一点:我欣赏他的设计,我要用他的图。在这点上他很配合,用我的手提打开他整组的设计,以兵器标题的图案有七种,每一种都是不同的兵器,都是纤细的线条,朴实无华,却“天生丽质”,这一系列出来一定热销,我暗想,正想怎样提交易的事,没想到他先表明,要用尽管拿去。“那怎么行?”我觉得不爽,“我们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的。”“我不是喝了你的茶吃了你的面条么?”“这也算啊?那我这便宜可大了。”我笑了。
尚北走时,江南的雨又细又密,我撑伞送他到楼下的停车场,看他爬上一部破长安面包,发动,他摇下车窗,“如果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下次再请我吃你煮的面条。”他招了招手,笑的灿烂。“一言为定。”我说。
(好象他是我长辈似的。而我,沉醉在这隐约的关怀里。)
晚上,左一步满脸疲惫地在沙发上坐定,看到茶几上的茶壶,问:“有客人?”“恩。”我答了一个字,把电脑里的图给他看,他一下来了精神,翘起了拇指说:“高!”他忘了问是不是我设计的,我微感失望。
很少在网上看到尚北,他好象很忙,就算看到,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不上几句,他告诉我,应者寡,所以慢慢失去了说话的兴趣,我用了个长长的破折号,说,我也是。就这句话之后,我们多少有了共同的话题,终于提到了美。才发现就如同他的设计一样,他对美的感觉很独特,他说美是痕迹,或深或浅,美从来不是长久的东西,美在不断变化,我并不是百分百地赞同他的观点。我只是欣赏他有这样的感悟。
08年变幻多端的夏季里,我和北的话题似乎多了不少,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中午吃面不是好习惯,营养不够,并且自作主张的监督我起来。一到中午就发短信给我午饭吃的是什么,我竟老老实实地听从了他,一个人在家做菜,然后一样样地告诉他黄瓜、鸡什么的,好象他是我长辈似的。而我,沉醉在这隐约的关怀里。
那个夏季的裙子订单特多,我告诉他这个消息,并表示要好好谢他。可惜尚北好象什么也不需要。最后,我说:这样吧,好好拥抱你一下。我忐忑着这个说法,情愿不去想象他的想法,在我纯净如水的思维里,这是对欣赏最好的解释。我几乎通过网线看到了他的拘谨和犹豫。
没想到这样的“拥抱”竟然成了和北默认的礼仪,每次聊天结束,都用“拥抱”结束。后来慢慢简化成一个字:“抱。”偶尔我没说他会提醒我我忘了一件事,就像他已经对“抱”有了依赖似的。
“美一直在我们身边,它创造不出来,存在,是被我们发现了,不存在,那是被我们忽略了。”尚北说这怪理论时,我的好奇无限膨胀,实在忍不住地问他的职业。他告诉我,他是司机,开着长安车送客做生意,没有营运证,是黑车,他说,天天忙乎着,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我为我愚蠢的问题懊恼,他却好象并没在意,就那样真实地横在我的面前。
(他说着危机四伏的话,隐约闪烁着,像是暗示。)
温暖的春日里,尚北告诉我他“刚好”在西郊。“过来吃饭吧,我煮面条给你吃。”我说。五分钟后到,我翻着他的短信,忽然发现日期,09年4月13日——我竟然记得这个日子!等我匆匆从衣柜里挑好裙子,门铃响了,我应:“等一下。”
他局促地站在门外,几乎是一年前的翻版,不同的是这次穿的是绿白相间条纹的超薄圆领毛衫,我以为他会买花的,他对美那么彻悟,却不是浪漫的人。说的第一句话是:“对不起,今天没刮胡子,唯一的刮胡刀没电了。”我哭笑不得,第二句:“你穿裙子真的漂亮。”黑色的真丝连衣长裙能不好看?
“还早,陪我逛商场吧。”我说。下着大雨,他没带伞,我想去年送他的情景了,他话很少,在商场入口,我给雨伞套上一次性薄膜,他很自觉地接过伞。在服装店里,我要求他帮我选衣服,他不肯,我只好自己动手,换衣时,把包递给他,他一手拿伞,一手提包的样子傻傻的,像是乡下出来的小男孩。“你不是喜欢我穿裙子吗?”我从更衣室里出来在他前面转圈,问:“好看吗?”他不说话,被问急了,慢悠悠说,颜色淡一点更好看,和我的想法雷同之至。再换,他说,太透明了。我瞅见镜中衣服下的内衣裤,差点气死,再换,他不说话,这个呆瓜。
走出店门,尚北告诉我,刚才看到我的腰了,让他流了很多鼻血,刚转身偷偷擦掉了,没想到他也会开这样的玩笑,这天下的老实人啊。就是这样昭如天日的吗?
轮到他撑伞,我感觉到他刻意地保持着的距离,发动那辆破车,我提议到郊外转一圈。
江南的山柔弱,真所谓山清水秀。山名天空,山前有一潭碧水,水名一泓,雨后阴霾着的天没能影响到我的好心情,信步靠拢那潭水,水边有亭,名右岸,亭下有莲,开着幼嫩精致的花,几条鱼在其间划过,悠闲柔顺。水对面是红褐色岩石堆砌的高大假山,这不是景,是一副镌刻的画,我记得这样的片段。
忘了和尚北聊什么了,我提到了水中的鱼一定鲜美,他说我就想只想到吃,好象我成了馋鬼似的,我说我减肥呢,他又说你一点都不胖,为了验证,我让他背我,他背着我往前走,不肯放下,说我很轻,我才不信。
就在这时,我们同时看到了绣球花,花如其名,很大的一个圆球,由无数整齐的小花组成,嫩绿色,异常娇嫩,我假装要采,他拉住,说,美是自然的,要是占为己有,就失了本意,“恩。”这次我老老实实地表示赞同。
在假山半山腰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坐定,看幽深的水,心不由沉静,有锦鲤于水面悄然游弋,像是从画中飘然而出。尚北在说庄子的逍遥游,其时他舒展着躺在我身边,我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以色列女作家的《爱情生活》,提到女主人公暗恋自己父亲的好友,偷偷跟踪他,在他刚试过裤子的更衣室里使劲地闻裤子上的气息,知道他有女友后找到他家里,在卫生间里看到两根阴毛……我说这样直白的表述更接近真实,很多人有想法就是说不出来,隐藏在深处,还提到了一个情节,女主人公想和他做爱,他回绝了,理由是不公平,因为他是饱的,而她是饥渴的。我和尚北讨论这个不是想表示什么东西,只是觉得他应该懂。而我,需要有一个探讨的对象。
他似乎懂了,又或者不懂。
“我们从小,就在暗示中成长,世界在不断暗示什么,然后,我们学会了向世界暗示,甚至暗示自己。”他说,“但是我只知道你没有暗示。”他说着危机四伏的话,隐约闪烁着,像是暗示。
穿过一片芦苇,走过一座木头搭建的长桥,有一段桥还没修建好,他搀着我手走过,我感觉他很想这样一直搀着我的手。
他告诉我,太阳在云层后面,但是躺在那里看天空,还是耀眼,我怀疑他把自己当成了哲学家了。
(电梯里,他张开了双臂,我们模拟了无数次的拥抱第一次实习。)
他送我到家门口,我又送他到电梯,电梯里,他张开了双臂,我们模拟了无数次的拥抱第一次实习,他的拥抱很轻,像是徐志摩诗中的云彩,让我怀疑它的真实程度。09年4月13日的春天,我怎么也不肯相信它是一天,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想用“美”来对照,得到的答案总是模棱两可。
左一步总是忙到半夜,要不工作,要不应酬,他很累,累到懒惰,我们说的话明显少去。
后来我对尚北的拥抱提出了意见,太轻了,没感觉,说他对不起自己壮硕的身材,他虚心地接受,说下次一定改正,我恐吓他:“还有下次?!!!”我在想,他会不会因此紧张。
然后我饶有兴致地问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他回答得巧妙:“老师、老弟、老朋友、老妈。”我没反问他,为他最后一个称呼。
“我躺在车里,阳光太灿烂,所有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白。香樟树叶茂盛,满树的叶子在阳光下晶晶发亮,像刚被淋了一场雨一样,我听到了花落的声音,香樟树的花,很小的白色花朵,因风坠落在车顶,像极了小雨的唆唆声,我眯起眼睛,就像是躺在你的臂弯里。”是他说的老妈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竟也让我看到了他描述的这副画,就像他的批注所说,美是用来瞻仰的,如果可以得到,那一定不是美本身。
就像那绣球花,我不去摘它,当我们轻轻走过,过后的风雨弄不好也会摧残它,就算没有风雨,一段时间后,它也会凋零,美,真的不能长久吗?
5月初,晚上8:00,尚北发信息,说刚送个客人到西郊,在考虑要不要过来看我,得不到答案,所以问问我,是否可以给他答案。我回:“你早已有了答案。”“但是我不知道答案是对还是错。”“是对是错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知道他的答案。
“我在楼下,你到阳台,我看一下你,然后,回家。”我没猜错他的答案,在五楼的阳台上,我们看不清彼此,但我们感觉到了彼此的存在,这,算是美吗?
我做了个上楼的手势。
他又犹豫了。
门铃还是响了,我开门,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他一手扶着门框,没有进门的意思。
我们讨论刚才答案的问题,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重述,他到楼下是对的,上楼是错的,我顽固说明,没有对,也没有错。
最后他把手伸向我头顶,使劲摸了下我的头,说:“小样。”手的温暖经头顶传至心底,唉,尚北,我们太近了,在心底,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说看到你就好了,他没越过门槛,我越过门槛,送他下楼,电梯里,拥抱成了我们的礼节,他没进步,还是轻轻的飘忽,像是裙子上的图案。我抬头看他的眼睛。看到一片迷茫与无助,我轻轻吻了下他的下巴,松开了双手。我在五楼的阳台上,楼下马路边香樟高大的阴影让夜很静,我看不见他和他的车,但我还是挥了挥手。
左一步懒到家了,我告诉他,袜子衣服不洗的话至少扔到卫生间,他说知道了。
(尚北告诉我,他和风尘女子同居着,快两年了。)
东郊有山连绵,下午5点,我说要到东郊。到山上去散步,尚北说好的,我陪你。我说,如果有公交车就过来,没有就不过来,西郊东郊,相隔近二十公里。
5点20分,已经没有往东郊的车了,我打了的。今夜我不想回家,走在大街上。我拨尚北电话,电话通了,一声声铃声逼迫着我什么,没人接。
天气闷热,山黝黑,在夜色下清晰异常,我继续拨,没人接,再拨,没人接,一次次机械着重复,直到心口隐隐疼痛。
我想起我对他说的话来:你的忧郁让我疼痛的想流泪。
我知道手机在他身边。十二点,我打的,去向西郊,一点,他接了电话说:手机忘车上了。我说:“没事,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没事就好。”电话那端是长久的沉默。
美是虚构的情节,所以,你认为是美的东西,也可以理解为丑。尚北没说过这句话,这是我为他的理论作的推断,他对“美”的论述,我终于稍有理解。
尚北告诉我,他和风尘女子同居着,快两年了。他原本很爱她,莫名的,他不在乎她的从前,只在乎现在。现在他不确定了,因为她没认真过。尚北说,我得不到答案,其实我知道他有答案,他知道的很多,都不愿意说。他说,我这么认真,就不相信感化不了她,实在是不甘,而她,依然有尚北之外的男人。
我说,结束一段感情最好的办法是重新开始一段新的感情,这话不是我说的,我从书上看来的,现炒现卖,我也知道尚北比我更明白,但明白的人做事为什么就做不明白呢?
5月31日,尚北说,他没有办法让自己放弃,我知道这个结果,他是太过认真的人,我说:那你弄明白了再联系我。
然后,没有了言语,我想起我很久没有发“抱”的短信了,他也忘了提醒我。6月1日晚上7:30,尚北的短信:“安。”我回:“安。”6月2日晚7:00,尚北的短信:“安。”我回:“安。”6月3日傍晚5:00,尚北的短信:“安。”我回:“安。”……我和尚北之间,一个“安”字涵盖了全部,理解,距离,安慰。关心,警惕……美是顽固的坚持吗?美是有所保留的放弃吗?
我和左一步关系很好,我们结婚两年多了。他还是乱扔袜子,在我第五次提这事时,我不再提起了,他很忙,总是半夜回家,偶尔不回家。我们很少说话,他经营的服装公司,我从不过问,那次帮他设计,也是在家闲得慌,没想到认识了尚北。左一步没问是否是我的设计,也没提继续帮他设计,虽然那批裙子卖得特别好。
“夏•南”已经是中间市的驰名商标,我是夏楠。一字之差,所以我用北做网名,我找到了北,又不小心弄丢了。
我和尚北只拿一个安字,直到6月20日晚7:10,尚北消息:“安。”我没回。6月21日完11:00,尚北消息:“安。”,我回:“安。”,6月22日晚8:20,尚北消息:“安。”,我回:“安。”。
(我在客栈的走廊里看月亮,今晚月亮如水,准备洗澡睡觉。)
7月5日,虹桥机场,我想起上次去威海,临上飞机,我发短信给尚北的。所以,我发信息,告诉他我往西南。他应该猜测到是贵州,上次他说我像贵州人,我说那我倒要去贵州看看,但是他回消息说,云南吗?那里的云七彩。
我回:“贵州,苍山如海。”
7月7日晨7点,尚北短信:“安。”我没回,他继续。
7月7日晚9:30,尚北短信:“安。”
“我喝多了,贪恋女儿红。”
“在外自己要注意,回住地了吗?”
镇远的天好近,镇远的夜好静,镇远的山沉默,镇远的金戈好冷,我没回短信。电话响起了,这个熟悉的号码已经有一个多月没通电话了,我按了拒接。
“你几个人在一起?”又是短信,我回:“一人。”又回:“我在客栈的走廊里看月亮,今晚月色如水,准备洗澡睡觉。”
“安。”尚北发来一个字。
月色如水,月色如水啊,一如那座叫做天空的山,那潭名一泓的水,那座右岸的亭,那朵娇嫩的绣球花,那云彩般的拥抱。
22:12分,我回短信:“安。”
在镇远客栈的阳台上,我还在想,若有他在,这旅途是完美的,在美面前,我无所适从,而他,太敏锐,所以,我一直以为他是危险的人,可惜他不是。
我们都有拥抱美的权力,美在心中,有时,为了维护它,放弃在所难免。尚北说,美不是长久的东西,可为什么,他还是拼命地想用公式来证明这公理的错误?
尚北说了那么多关于“美”的定论,可惜我懂的都是空的,我终是没有悟性的人,只能够帮着他,竭力地装饰着这个虚构的单词。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