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抱着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不顾别人异样的目光。
他眯着眼,像下命令似的说:“今天太阳好,咱俩坐这晒晒暖,歇歇脚。下午不练走路了。”
她抿着嘴乐。
湖,是人工湖。坐落在小区的中心地带,面积只有篮球场那么大。在这个每平米一万多元的小区里,能有这么大的一片水景观,也是够奢侈的了。
湖里有音乐喷泉。逢年过节或业主家有喜事时会开。湖的周围,有供业主休息的长椅。最南边那条长椅,是冬天太阳最早照到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喜欢坐的地方 。
她十多年前中风,儿子想接他们一块住,照顾起来方便。他不愿意,说自己能照顾好,不让儿子费心。
儿子儿媳,各人有各人的事业。他不想因为老伴的病情影响了孩子的工作;再者就是嫌住在一起不方便,没有老两口在自己家里自由。
两个孩子能够相处的来,但是不一定能够和他们相处的来。不管是生活习惯,还是思想方式。
“你这病吧,蹊跷的很,腿脚不好使就不好使呗,这话咋也不会说了呢?我这耳根啊冷不丁的一清静,还就不习惯了。你说,我是不是犯贱啊?”
她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脸上露出小姑娘般的娇羞。
世上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唠叨就是引燃家庭战 争的导火线。有人说唠叨是女人成熟变老的标志,这个说法他举双手赞成。
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大大小小的架谁也不知道吵了多少回。但是不管吵得如何凶,第二天一早准能和好。这事要归功于他。
不管谁是谁非,第二天首先开口说话的一定是他。
他认为两口子在家里争究谁是谁非谁曲谁直是世上最无聊的事!吃饭还有牙齿咬着舌头的时候,何况婚前还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大活人!
2
两口子吵架,再正常不过。二人每天见面互相打躬作揖、你好晚安的,那才叫不正常。
“嘿嘿”,他乐出了声。脑子里特有画面感——两口子穿着道服赤着脚,相对而立。然后互相鞠躬作揖,然后听裁判宣布:“ha ji me(比赛开始)!”
两口子过日子,就像参加一场大型长久赛事。结婚的那一天,就是裁判宣布ha ji me(比赛开始)的那一天。
他想起了空前最厉害的那次吵架。具体时间记不住了,但经过记忆犹新。起因很平常。
她吃过晚饭,发现洗菜池里有一堆没清理的土豆皮。说他做饭窝囊,不利落。
他说:“我吃了饭一起收拾。”
她说:“削土豆直接把皮削到垃圾篓里不就成了!”
“削垃圾篓里我得蹲着、削菜池里我站着就成,刷碗时一起收拾了不一样吗?”
“能早利落的事干嘛非要往后放啊?那你不是光腚猴束腰带——多一道子吗?”
“多一道子就多一道子,我乐意!你又不干你瞎唠叨个啥?”
“看着不顺眼,就想唠叨。”
她的唠叨是通向肝脏里的导火线,不ー会儿就把他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顶嘴,话说愈狠。
“嫌我唠叨找她去呀,她好不唠叨,你咋不跟她过去?”
这下触碰了他的底线。
他像一头被红布遮住眼的老牛嘴里不断地向外喷气,急速而无目的地在屋子中间转圈。他转了两圈,站住,转过身又反方向转了两圏,然后摔门而去。
“她”,是他的前女友。“她”,是他心底的伤疤是她喉咙里的鲠,三十年来极少提起。
他知道,她想弄明白他们为什么分的手?是谁先甩的谁?他一直缄口不言,而且反应一次比一次的强烈。
她还嫌他不解风情。
看看抖音、朋友圈里的人,鲜花、礼物、小惊喜,她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他说,不如看场电影。
她不喜欢看电影,在小黑屋一呆一两小时,感到特压抑。婚前硬着头皮看电影,那属于礼貌行为。
她想情人节那天能收到一束鲜花。他说不仁不义的事,他做不出来。
鲜花开的好好的,一剪子夺去它的生命那是不仁;鲜花是为众人开的,不是只为哪一人开的,买来送给你就是不义。
如果指名想要某种礼物,比如衣服、化妆品之类,只要是实用的东西,他会屁颠屁颠地跟着她一起走南闯北,直到她满意为止。
他觉得自己没错,而她又把“她”翻出来说事,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事。
3
那天她踏踏实实的原地叫骂了一阵子,认为他亏欠自己。他是她的第一任男友,也是唯一的一个;而她却是他的第二任女友,她觉得不公平。
今天把他的前女友翻出来,可见已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他的摔门而去直接导致了她的叫骂升级。
骂着骂着,她的音量渐渐降低。他走了,孩子上大学去了,骂给谁听啊!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她觉得没着没落的。
她的骂是素骂。就是无关长辈、无关男女生理知识以及动作技巧方面的骂。
她每次骂都骂的天马行空淋漓尽致,让持有大专文凭的他都不得不佩服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她那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
她的骂他平时当做一种享受,有时她的骂竟然还能激发他的创作灵感——挺神奇!
有一回他就偷偷地用手机全程做了录音而后又转成了文字整理出一篇近一万字的论文。
她日益提升的骂人技巧其实也该归功于他。记得刚结婚那年,是个周六。他拖地不是左右拖而是前后拖她看了不顺眼因而骂了他,顺带着捎上了他的母亲。
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一把把她按在沙发上对着屁股就是一顿胖揍,打的她是花枝乱颤梨花带雨。
他说:“人人都是父母生的,父母养的,嘴上要留德。别的我都可以忍,就是不能容忍你骂父母长辈。你骂一次我打一次,直到把你打改为止。”
这东西下手真狠,她雪白的两瓣屁股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瘀痕。甭说别人,自己看着都心疼!一个星期都不敢坐沙发!
她骂他是太阴真人。不但白白受了委屈,伤处又不好意思让娘家人看,只得干吃哑巴亏。这是结婚一来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的一次。
事后她并没有怨恨他,反而心里挺踏实——他是个男人!人就这么奇怪。
从那以后,她再想骂他的时候,一定提前在心里打好草稿,经过仔细的斟酌,做到胸有成竹以后再骂。
因而她骂他的功夫也是与日俱进。但前提是不能涉及“她”。“她”是他心底的伤疤,一旦揭开,会钻心的疼。
4
土豆皮他爱削哪削哪,我问他干啥呢,反正早晚都是他收拾。为这点事吵架,值当的吗?
“为这点事吵架,值当的吗?”
她每次骂完,冷静下来以后都要想到这句话。
干嘛要提她呀,明知忌畏!她大波大澜的心情渐渐平息,变成了浅浅的水纹,悔意便悄悄地浸进心里。
有时候这家伙也挺可爱的,虽然话不多,偶尔蹦出的两句俏皮话也能逗的她前仰后合!她心里有了甜意!
以前他在一线的时候,家务活说实话干的不多。她能理解,男主外女主内嘛。
记得退居二线第一天,他不由分说解开她身上的围裙束自己的腰上,说:“你伺候了我二十年,我包你下半生。”他说到做到,十多年来,几乎包揽了全部的家务。
以前无论唠叨的再多,骂的多很,他从不出门,该干啥干啥,不像今天这样。手机还关了机。她决定出去找找他。
他对酒精过敏,沾点酒胸口上就起一块一块的红斑;他内向,不会去朋友家串门;更不会独自逛商场!
附近的广场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忽然想起堤上的那片杨树林,是他最有可能去的地方。
驱车十里,他看见了那片杨树林 。那棵最粗的老杨树下,有红点在闪动。她一眼认出就是他。
他平时不怎么抽烟,心情不好的时候才抽,她不喜欢香烟味。
有多少年没接过吻了?她摸摸自己的面颊,像火烧一样烫!呸呸呸,奔五的人了,还有小姑娘一样的想法。
她不得不想,这颗老杨树下,就是他们初吻的地方。那天,就像今天这样——明月如盘,灯点繁星。
他们已经交往了半年多,连她的手都没敢牵过的他走到这颗老杨树下的时候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吻了她!
他抱着她一动不动,任由她像个惊慌失措的小鹿一样在怀里乱蹦乱撞。
她感到有股火烫般的激情通过他的唇瞬间传播到全身。她停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像个无骨的小花猫。
5
她走近了,他一动不动。月光透过树梢倾泻了他一身,像尊银人;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上分别吊着两颗白玉盘,皎洁无暇。
她像当年一样定定地看着他,吻上他的唇。她说有香烟味的吻和以前一样有温度。
那是三十多年来,唯一一次没有第二天首先开口找她说话。
尾声
湖边长椅上。
他抱着老伴,纵横交错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他从老伴身上腾出一只手,在兜里摸出一根香烟,叼着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在口腔内运转了一个周天,才徐徐放了出来。
戒了多年的香烟最近又捡了起来。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气,这话特适合他。他撅着嘴,向老伴吻去……
夜班巡逻的保安给他儿子打了电话。儿子匆忙赶来时发现父亲坐在长椅上已经安详地走了。他怀里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斑驳褪色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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