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盯着沈强的飞行轨迹。平日里的练习终于派上了用场。接下来沈强肯定会找个球掩护自己，扭转局势，等他刚飞到球后面，就用自己练的那一招……他突然看见沈强的右手边挂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飞行手套的扣环。那个扣环大概是松了，荡来荡去，非常碍事，急于逃脱的沈强干脆一把把它拽了下来，开始空手操作飞行车。
沈强逃出几十米远，一个急转弯藏到另一个大球后。结城一直盯着他的飞行轨迹，毫不迟疑地开了枪。这次他对得非常准，球精确地砸在沈强身上，啪啪啪三枪过后，大球炸成了碎片。沈强惊慌失措的脸从球后露了出来，大概是没想到结城有这一手。片片彩色的碎片飘落，结城正打算一枪结束战斗，突然发现，自己的枪口再提高一点，正对着沈强光着的右手。
沈强吓呆了，愣在原地。那0.1秒的时间，结城犹豫了。自己只要把枪口提高30公分，他就再也没法欺负任何人了，没有人会看出来……可是那是一只手，一个人的手——
“你走开——”
楚月带着哭腔的声音突然闯进脑海。
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结城手一颤，枪口正对准那个位置，开了枪。
这是他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情景。激光束所到之处，沈强的右手瞬间化作了飞溅出去的血肉，伴随着焦臭的气息，血花在他们之间飞溅开来。沈强惨叫着翻滚下去，他的双腿还牢牢绑在飞行车上，那辆小车跟着他一路翻滚，飞溅的血沫在空气中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轨迹。
尖锐的警报声大作，观众的喧哗声传进场地，十几个场务同时冲进赛场，所有的飞行车都停止了运转。沈强倒挂在空中，连声惨叫。
比赛中断了。
“那小子怎么处理？”陶飞云站在苏大校的办公桌前。
外面阳光灿烂，可司令室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昏暗的光线中，两人的脸色分外凝重。
“沈强吗？不是你叫他家人过来领回去的吗。”
“我是说秦结城……”
“他现在怎么处置了？”
“先关在禁闭室。那小子吓坏了，谁问都不吱声。”
“呵呵。”苏大校的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招手：“飞云，你过来。”
陶飞云走过去。两人一块看着空气中投射出的影像。隔着一个球激战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个击碎了球，紧接着对着另一个开了枪。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激光束闪亮，血肉飞溅。
“飞云，你怎么看？”
“我没看出什么……责任在沈强。秦结城是正常在比赛，沈强擅自摘了手套，才会被激光打伤。他打碎了球紧接着就朝沈强开火，就算看到了也来不及了。秦结城没有责任。”
“真的吗？”苏大校把比赛录像回放，速度放慢了两倍，“你再看一遍。”
刚才的场景在空气中重现。陶飞云瞪大眼睛使劲盯着录像。
“我还是没看出什么。”
“飞云啊，不是我说你，你观察这方面还得多练习啊。你看他的手。”
苏大校把录像定格，放大。镜头聚焦在结城的手上，录像又回放了一遍，这回放慢了四倍。
“瞄准动作！”
陶飞云惊呼出声。苏大校关上录像，冲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怎么看？”
陶飞云肃立，低头，沉默。空气里弥漫着说不出的压抑。
“我没有想法……既然这样，秦结城按军法处置，先送到看守所去，然后公诉，上太空法庭……”
苏大校往椅子里一仰，抱着手望着陶飞云。他淡淡一笑：“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办吧，照着你的意思办。”
陶飞云低着头，没有说话。
“怎么不动了？”
陶飞云抬起头：“大校，咱们都知道前因后果……”
“无非就是为了一个女孩子斗气嘛。沈强想占他女朋友便宜，被他发现了。为这点事儿，就可以把别人一只手打掉？”
“不单是这件事。大校，之前沈强带人打他，差点把他骨头砸断。咱们不是都看着吗？您还叫我不要干涉！如果什么事都不干涉，咱们装隐形摄像头有啥意义？”
“呵呵，不装那些，怎么知道这些孩子平时是怎么做人的呢。——你知道那次为什么叫你别干涉吗？”
“不知道。当时我问您，您不说。”
“我知道你想重点培养他。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有什么被培养的价值？”
“这……可当初您说他是可造之材……”
“不会搞好团结，才会被人记恨。不会保护自己，才会被人暗算。飞云啊，当时看到他被人踹进那个墙角，我真对这孩子挺失望的。我心里说，如果他就这么废了，那就是我看错了，他也是活该。后来，总算他运气好，楚月带人救了他……我就想着，再观察观察吧，看他从这事学到点什么没有。果真，这次没让我失望啊。”
“大校！”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苏大校锋利的眼神越过眼镜框直视着陶飞云。“你是想说，沈强罪不及此，对不对？打爆了他一只手，这报复也太狠了，是不是？”
陶飞云低下头。
“你想没想过，如果把秦结城送到太空法庭了，他会得到什么？我们会得到什么？”
“故意伤害罪，致战友伤残，刑期一般是5到10年。我们……还能得到什么？”
“对。把他送去太空法庭，你精心培养的人，一个有希望成为指挥官的人，就废了。沈强白掉了一只手，而我们，什么也得不到。”
“那您的意思是……”
“飞云。”苏大校垂下头，双手按在额头上，“我老了，再过几年就该退休了。火星战争还没正式开始。到开始那天，没准你也四五十了。我们的未来，还是要靠这帮孩子啊。”
“我明白了。”陶飞云立正，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折回来：“大校，您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样的人才能当指挥官？”
苏大校沉吟：“什么样的人……心肠要硬，做事要稳，脑子要足够清醒……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抬头：“飞云，你就是心肠太软了，才会一直在这个位置上没法突破。当指挥官的人，不能总想着守护什么，他的剑必须平等地指向毁灭。有句老话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听说过吧。”
“我不太懂。可是，您觉得秦结城就适合吗？”
“这孩子现在还差得远……但也不是没有希望。将来怎么走，看他自己吧。”
陶飞云点了点头，默然退出。苏大校颓然倒在软椅里，凝视着灰尘在窗帘缝隙透进的光柱中飞舞。他的目光落到桌上的一本电子书上，那是尼采《善恶的彼岸》，一句话上重重地画了红圈：
“与怪兽搏斗的人要谨防自己因此而变成怪兽。当你远远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结城关了一周的禁闭，终于放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楚月在门口迎接他。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眼睛还有点红肿。她含着泪冲过来一把抱住他：“结城，你在里头还好吧？这几天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你……”
结城有点尴尬，警卫还在后头看着，而且他都一周没换衣服没洗澡了。但看她一副担心的样子，他不忍心推开她，拍了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好了好了，我没事了，你放心吧。”
他俩一块往回走。楚月牵着他的手，絮絮说着班里的事。什么沈强被家里人接走了，什么他的家人要来闹事，找结城的麻烦，又怎么被陶教官挡了回去……结城注意到，除了她，并没有第二个人来接他。他考虑再三，还是开了口：“楚月，那件事……”
楚月摇摇头，按住了他的嘴唇：“你别说了，赛场直播我们都看着，那就是意外，你别一直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意外呢，结城想。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睡好，闭上眼梦见的都是那个场面。但是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永远不能……他无力地点点头，勉强挤出一副笑容。“好，我不提了。”
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换了身衣服，结城立刻回了班，他不想耽误训练。一踏进班里，他就感到了气氛的异样。嘁嘁喳喳的议论在他进来的那一刹那安静了，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变了，变得有几分疏远和害怕。好几个人偷偷瞟着他，当他望向他们时又赶紧低下了头。他想缓和一下气氛，朝坐得最近的林远打了个招呼：“嗨，林远，最近还有比赛吗？”
林远忙不迭地直起身，条件反射地避开了结城。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发颤：“没，没有。那个，结城，我以前跟你一个队的，有时候说话不注意……你别在意啊，我没其他意思的！”
结城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个唯一的朋友也就此失去了。坐在一旁的楚月什么也没说，默默牵了一下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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