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人,”苏玖走在南宫令身侧,悄声唤道。南宫令惊觉地瞪了他一眼,忙四顾一番,见周围无人,方才放松了下来。
苏玖显出一副抱歉的样子,“哦,是苏某失言了,南宫大人。”
“先生说话,何曾这么不小心过。”齐云泽不满地瞥了苏玖一眼,低声说道。
二人一前一后跨进了刑部公堂的大门,一个仆卫掀开内室的门帘,让两位大人进去。南宫令先坐于主位,又招呼苏玖坐在对案。下人端了茶来,放在二人面前。南宫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齐大人,柳姑娘前两日说,在您这丢了块玉,就是方才那块么?”苏玖低声问道。
南宫令无奈地盯了他几秒,端起茶杯,道:“今日之事,多半是先生的手笔吧,先生可别装不知道。”
“哦?”苏玖微微一笑,“齐大人以为,我会把自己圈进自己画的圆中吗?若不是当日齐大人先出手,我是不会这么无礼地不请自来的。”
“你什么意思?”齐云泽皱起了眉头。
“柳姑娘的家世,是我告诉她的。大人觉得,我会比姑娘少知道多少呢?”
“先生不须引开话题。”
“看来大人还是不愿提起那件事。”苏玖默然,低头细细啜着那杯茶,“大人的茶叶也该换换了,这是去年的芽了。我那里倒是有几盒今年的新茶,不如待会儿我叫人给大人送来?”
“不敢劳烦。我只想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齐云泽显然不耐烦了。
苏玖抬头看着他,有些不屑地轻笑着:“我的用意,难道大人还会不知道?”他见齐云泽仍紧盯着他不放,便接着说,“第一:杀你——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这个打算了;第二:保柳姑娘一世平安,别无所求。”
齐云泽听到前半句,心里稍稍放松下来,却细细嚼着后半句话:“可先生做的事,实在是叫人看不懂。”
“大人做的事,难道就合乎正道吗?”苏玖的眸中闪现出一丝怒火。
齐云泽怔了一下,问道:“先生所指何事?”
“柳姑娘丢的那块玉,”苏玖放下茶杯,“怕不是丢的吧?”
“柳姑娘的玉,与我何干呢?”
“今日若不是那块玉,恐怕大人现在就没这么安闲地坐在这里了吧。”苏玖吹了吹茶。
“原来先生打的是这个算盘。”
“不错,”苏玖慢悠悠地说道,“只可惜了我的那块好玉啊。”
“那么先生可承认,绶带也是出自你的手笔?”
“我可没这么说,”苏玖摇了摇头,“要说大人丢了绶带,也是件不小的事。大人为何一直盯着苏某呢?”
“苏先生应该知道,这样的绶带,全京城都只有一条,如今不但被割断了,还出现了两条,先生难道不解释一下吗?”齐云泽问道。
“解释什么?”苏玖云淡风轻地道,“大人自己丢了绶带,反而怪起我们这些做小官的人来。柳大人不是说,绶带是在他家掉的吗?”
“可是另一条绶带……”
“另一条?”苏玖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另一条怎么了?是让大人被皇上召见的原因么?”苏玖拨弄着案上的卷宗,齐云泽伸出右手,按住了他将要翻开卷宗的手。苏玖愣了一下,缩回了手。
“我要是大人,就仔细想想什么时候丢了绶带,而不是在这里问些子虚乌有的事。”苏玖收回手来,拢了拢袖口。
一阵银光突然闪过齐云泽的脑海。对,就是那个时候。
“还给我。”她说。
他想起了她紧攥的左手。那里面似乎有一抹赭红。
“刑部的人,大人查过了吗?”苏玖突然问道。
“查什么?”齐云泽有些不明白。
“那个拿着绶带要挟大人的小人,大人不认识么?”
“那个,想必不是我刑部的人。”
“那么那个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的人呢?大人也不认识吗?”
齐云泽警觉地抬起眼来。
“皇上早就有重组刑部的计划了,只是还犹豫不决,念着大人的情面,未曾实施罢了。大人若是再不认真管管,只怕大人这个尚书的位子,”苏玖靠近了齐云泽,“保不了多久了。”
齐云泽冷笑一声:“我刑部的事,还不劳烦苏郎中操心。苏郎中还是赶紧想想,备案的卷宗上要写些什么吧。”
“大人想定苏某的罪?”苏玖问道,“定什么罪名呢?窝藏逃犯?苏某刚刚在陛下面前已经澄清了,想来这条路大人是走不通的了。”
“那么先生倒是说说,你对罂罗姑娘了解多少呢?”
“大人,容某提醒您一下,若是从某与姑娘相识的角度,某不过是交友不慎,作风轻浮之类的,况且某在来京城之前,本就是不拘形迹的江湖游士,结交几个名门艺妓,怕是也定不了什么罪吧?”苏玖笑道。
“看来先生是早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一旦事发,就只有我和柳姑娘二人的罪责,与先生无干。”齐云泽说道,“不过如果,我带人去一趟苏苑,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呢?”
“齐大人想做什么?”苏玖蓦地严肃了起来,“难道大人不想让姑娘平安无事吗?这些年来,大人内心的愧疚,可还受得下去?”
“先生又说这些做什么?”齐云泽有些气愤,转念又细细体会着苏玖话中的意思,道:“莫非,先生知道什么?”
苏玖淡淡一笑,道:“苏某知道的并不比大人更多。大人若是想听,不如今晚苏某给您讲个故事吧。”说罢,他起身摄衣。
齐云泽想了想,看来留不住苏玖,便唤了人来:“送客吧。”
当夜,齐云泽推开了苏玖的房门。
“齐二公子来了,”苏玖轻揖一礼,“请坐。”
齐云泽见他明显有些冷淡,便单刀直入地问道:“先生想对齐某说什么?白天不能说吗?”
“大人的刑部真是很不可靠。只怕白日里我们说的,早被人听了去。”苏玖冷冷地答道。
齐云泽一惊,顷刻又恢复了冷静:“看先生的样子,想来一定是无事了。先生想说什么,齐某都听着。”
“京城柳尚泉,为臣忠,为父慈,为友善,却遭灭门之祸,苏某好奇,齐公子是如何做到的?”苏玖开门见山地发话。
“他害了我齐家四口人,理应偿命。”
“不过是谏言劝阻圣上大兴土木罢了,罪不至死,可齐公子这么一闹,柳家就毫无生路了。难道齐公子真的觉得,您的家人,是柳尚泉害的吗?”
齐云泽默然,苏玖接着说下去:“令堂出事后,我曾经派人去查过。令堂坠落的山崖高数百丈,且土石上的痕迹可以证明,令堂确实是失足才跌落的。况且,以我对柳尚泉的了解,他必定只是因为心善,才陪着令堂上山采药的,对令堂绝无非分之想,其与其妻方氏的感情也不容置喙。虽说父仇子报,但人事天定,齐公子为何要逆天而行呢?”
“苏先生就那么肯定,柳尚泉是无罪的?那么先君的离世,家兄的出走,都是天命弄人咯?”
“就算齐公子不相信,那么我想请问公子,柳姑娘,与此事有何关联?她参与了伤害你们一家的活动吗?或者,按照公子的说法,她参与了结连朝臣,意欲谋反的事吗?”
“株连之法自古有之,齐某就算有心要改,也无可奈何。难道先生觉得圣上定的法度有何不妥吗?”
“苏某不敢置喙朝廷法度,只想请齐公子问问自己的内心,您真的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吗?一点都不愧疚吗?当您见到柳姑娘时,你敢直视她的双眼吗?”苏玖寒冰一般的目光审视着齐云泽。齐云泽的心里波涛翻滚,往日的图景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闪过。柳伯伯与父亲畅谈的情景,柳伯伯教自己读《春秋》的情景,柳夫人为自己做糕点的情景,还有柳曼罗为他编竹篮的情景……苏玖逼着他回忆着温馨的过去,带给他的却是无尽的自责。
“齐公子想好了吗?”苏玖打破了他的沉思。
“想好什么?”齐云泽已无心再辩下去。
“从今往后,齐公子还要再加害于我和姑娘吗?”苏玖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见齐云泽仍有疑虑,他再次步入后堂,取出当日展示在齐云泽面前的那块布帛。
“公子若还有疑虑,苏某以此为证。”他展开布帛,将它的一角轻轻放在燃着的炭火上。火舌贪婪地吞噬着布帛上的血字,直到血与火的颜色相融,不分彼此。
齐云泽见状,连忙起身谢道:“先生胸怀胆识,令齐某羞愧。保全柳姑娘的事,还得多拜托先生。”他稍一停顿,侧了侧脸,“只是有一事,先生万万不可忘了。”
苏玖微微歪着头,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柳仁的事,还请先生多费心吧。”
“柳大人怎么了?”苏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苏先生知道得这么多,不会不知道柳仁的。齐某就不多说了。只是为了柳姑娘,这个柳仁,不能留。”齐云泽咬了咬牙。
“苏某谨记。之后的事,还得靠齐大人与苏某一同完成。今日之事,希望齐大人能明白苏某的用心,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苏玖说着,深深揖了一礼。
夜月残缺,挂在院中梧桐的枝头上,好像随着地上的流水不住地轻轻晃动。水中的星带联结成一匹光织的绸缎,顺着水势,缓缓向下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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