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世界的从容告别

作者: 逆旅主人 | 来源:发表于2017-06-29 19:49 被阅读1510次

    奶奶八十九岁的时候住了院,医生给她做了全面检查后告诉家属,老人家身体没有什么病,只是离开的时间已经到了。叔叔们把她带回家,那所座落在乡村的大宅院,每天用参水和葡萄糖养着,并通知了天南地北的亲人来见最后一面。

    我在一个周末赶到叔叔家,父亲迎了我便直接带着我去到奶奶床前。

    床很大,床褥和被子都是自家打的棉被,奶奶闭着眼睛舒展了身体躺在上面。姑姑婶婶和堂姐妹们在床上床下围着她聊着天干着活计,桔黄的灯光照着全屋,明亮而不刺目。见我进来,她们立刻呼唤奶奶,又对我说,你来叫她看能不能醒。

    我走近了看着奶奶,她面容安详,气色很好,和我记忆中的她没什么变化。

    我叫“奶奶”,她醒了,睁开眼看到我便伸出手,嘴里叫着我的名字。我握住她的手,她的眼神清明,手掌温暖。奶奶说:你回来了啊!好多年没见了,想你呢,都好吧?我说:我也想你啊,奶奶,都好着呢。

    那一刻,我的心并不悲伤,只觉得踏实。

    因为父亲读书离家早,每次跟他回乡我也是和一群兄弟姐妹们在田间地里疯玩,属于奶奶和我共同的记忆并不多。可她还是记得不少事情,记得我上了大学,嫁了人,嫁得很远。奶奶兴致勃勃地和我说着话,堂姐趁机给她喂上一小口参水。

    说着说着,奶奶又闭上眼睛,听到我的话,她会“嗯”一声,动一动,却不再睁开眼。

    “又糊涂了。”婶婶告诉我。原来奶奶大部分时候是昏迷的,但凡有亲人从远方赶回来她就会醒转,说上几句话。

    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兄弟姐妹们与我唠着家常,告诉我哪个哥哥已经回来过了,哪些弟弟还在路上。下一辈的孩子们像当年的我们一样满地满院地追逐、笑闹。我又去看过几次奶奶,但她不再为我醒来,攒着精力等待下一个归来的游子。

    晚上我与父亲聊天,听他讲亲戚的往来,丧事的安排。我原先担心父亲的情绪,作为长子不能长年在老人身边尽孝一直是他的遗憾,可是父亲很平静地接受了奶奶行将离去的事实。大家都很平静,平静地陪着奶奶最后的时日,平静地与她告别。

    第二日清晨,婶婶像往年一样给我煮了一大碗面,卧了几个鸡蛋。我再去看了一眼奶奶,她安宁地躺着,这是奶奶与我的最后一面。

    一大家子到院子里送我离开,叔叔红了眼睛,我拥抱了他。叔叔也是早就当了爷爷的人,他的孩子们已经离开乡村去了城里,奶奶去后,他们的家就更空旷了。

    回程时,我忽然想起了《飘》的结局,瑞德与思嘉丽告别,他要去旧的城镇和乡村寻找年轻时轻易扔掉的旧时代的品德,他的根。如同阿希礼说的:“是一种魅力,一种完美,一种似希腊艺术般的匀称美。”

    奶奶的告别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传统文化的圆融之处。她老人家前半生坎坷辛劳,将几个孩子抚养长大;后半生儿孙绕膝,无病无灾,由孩子们颐养天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与每个亲人从容告别,安然离去,连悲伤都是淡淡的。这是多大的福分!

    宗法家族、香火血脉,曾是这片土地上维系家园和生存繁衍的法则,我本对它们抱着深刻的怀疑,却在奶奶身上感受到了它们的魅力。如今随着大家庭的减少,传统的礼法和仪式在家庭中渐渐式微,新的结构尚未成型,我们将来与世界的告别很难再复制这样的模式。

    大约二十天后,奶奶离世。她的栖身之处就在爷爷的身边,家门前不远处的一座合葬的坟茔。再次回乡的时候,我带了家人去看她,跟爷爷奶奶说了说话,再去果园里摘几个桔子,叔叔做了一桌好菜,一切安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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