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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见了三公公无不道喜称贺,面对人们的道喜称贺,三公公是老脸开花,乐得合不拢嘴,整个人也为之振奋抖擞了起来。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从此三公公又成了叶庄人的威望,不止如此,每逢小学、中学开家长会,学校也要把他请去让他谈谈在李子木成长的过程中,他是如何如何教育有方的。叶庄的人已不再骂李子木是“克星”、“灾星”,作为异端而诅咒,他们一改昔日的横眉立目、飞扬跋扈、高高在上。他们见到李子木总是笑脸相迎,笑得醒目,笑得灿烂,笑得夸张,笑得谄媚,叶枚看了,就觉得像吞了只苍蝇那样恶心。他们对待李子木恭敬有加之余,教育子女也多半以李子木为榜样、为表率、为口碑,说你要像李子木那样学习将来怎样怎样,丝毫不曾记得他们曾是害死李子木父母的“罪魁祸首”,当然亦不记得当初曾给过李子木多少的欺辱。
而此时叶枚眼中的李子木也以信心百倍踌躇满志的形象代替了以前淡淡的忧愁和哀伤,出现在了叶枚的面前。他说笑话给叶枚听,叶枚笑,他也笑,所不同的是叶枚是苦笑,而他却是喜悦的笑。他的舅妈待他也不同于往日,拿他当“宝”起来;他的叔父、伯父们,远的、近的、不远不近的,以前老死不相往来的,现在也都争先恐后地登上门来,不但谈起了“亲情”,而且还叙了“祖宗”,叙了“家谱”。对此叶枚觉得反胃,这便是人性的丑陋。正所谓穷居闹市无人闻,富在深山有远亲,李子木这还没富呢,七大姑八大姨的便找上了,倘真富了,那嘴脸估摸难以想像。
这天,叶枚跟他说,倘换作是她,她非一脚给他们踹了出去不可。李子木就笑她小气,笑她清高,笑她脱离不了孩子气。叶枚受不了他取笑的口吻,就恼了,说:“你才比我大不过半岁,就教训起我来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考上个学吗?就跟我神气起来了!告诉你:他们稀罕你,我可不稀罕你!别说你只是考上个学,就是你做了总统,当了皇上,我叶枚也绝对不会象他们那样,狗一样地摇了尾巴结你——”叶枚说这话时,李子木就一直盯着她眼睛看,不等她说完,他就接口道:“说得好,有志气,不过志气不能光靠嘴说了算,天下的狐狸总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不服气?不服气,有本事你也考个我看看!”叶枚看着李子木那狂妄的样子,气得她胸脯是一起一伏。使命地瞪了李子木几眼,说:“你别得意得太早,我会考给你看的。”然后扭身就走。刚走到池塘边,打老远她就看见方文涛手勾着一个女孩从对面走了过来,使得叶枚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女孩居然是范芳。叶枚免强地冲他们笑了笑,不料他们竟装作没看见,说笑着向李子木的竹园走去了。叶枚看着他们亲亲热热、旁若无人的样子,是真恨不得跑过去一把将他们推下池塘,心说,方文涛,你他妈什么玩意,前两天还跟江枫争风吃醋,追我追得像个兔子,现在我没考上,今天就全变了。叶枚倒在了床上,用被蒙了头,是足足饮泣了一个下午,想起昨天李子木还想吻她,今天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悲伤得无以复加,想曾经给她以安全、轻松、依赖感的李子木随着地位的改变,却从此成了她的嘲讽,作为给她遮风挡雨的树的形象,也是从此不复存在。而那深爱着她的方文涛也在一夜之间成了别人的对象。她想起了高诗,第一次,她想象着他落榜时的悲哀,她觉得这是个报应,她不仅毁了高诗,却同时也毁了她自己。她开始恨起江枫来,想倘不是他,她怎会落如此下场?而现在呢?现在他指不定正和“林妹妹”打情骂俏、快活逍遥呢?“不,江枫,我绝不会放过你!”她掀开被子,一翻身就坐了起来,她坐了一会,想不放过他又能怎样呢?又不能拿刀子要了他的命?她摇了摇头,又重新地倒下。
一夜之间,叶枚体味了好多事;一夜之间,叶枚也明白了好多事;一夜之间,她似乎突然也就成熟了。
面对父母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面对哥哥的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睛;面对嫂子的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比鸡骂狗以及姐姐的同情与哀怨,叶枚是既羞且愧,而又无力回天。对此,亲戚邻居们也更是“关怀”备至,他们总是不断登门前来“安抚”和“询问”,询问叶枚考试时有没有出错?询问阅卷有没有出错?询问老师有没有出错?询问要不要托人帮忙?询问是不是没有送上礼等等,他们络绎不绝,“询问”也不一而足。叶枚回答得心烦,就说没有,没有,都没有,于是他们就表现出他们的不相信,表现出他们的惋惜,表现出他们的同情……倘他们在“询问”之时,如不是立即摇头自做否定,说李子木怎么就没有出错呢,李子木怎么就没有送礼呢等等,叶枚就会真的相信他们的“询问”是出于他们对她的“关怀”,可是他们偏偏的就在“询问”之后,同时就又举出李子木,说李子木怎么就没有这样,没有那样,这就使得叶枚不得不对他们的“关怀”有几分是真产生了怀疑。她开始弄不明白他们的“关怀”是出于“善意”,还是“快意”?!她也更开弄不明白对于他们的这种“关怀”,她是应该表示感谢,还是憎恨?一时之间叶枚如同下了十八层地狱,她知道他们完全是来看她笑话的,所以她惶惶恐恐、足不出户,以免碰到人们的再次“关心”和“询问”。可是人们却并不因此而罢休,正所谓“墙倒众人推”,于是他们老帐新算,于是她与石林与方文涛与高诗的关系,就如同李子木的考学一样,一时间:名声鹊起。
叶枚觉得除了三公公外,没有人对她不恶意、讥笑、嘲讽、指点、诽谤……她不明白她的落榜与他们何干,他们为什么非要落井下石?而她的恋爱又与他们又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偏要谣言四起?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处处低声下气、逢人便笑,时时陪满了谨慎和小心,可就是换不来人们的善罢与甘休呢?她很困惑,也许就像文学修辞上的“通感”吧,她忽然间就想起了梁婆,想起了梁婆那张永远都充满了笑意,永远都不会不笑的脸,她由不得一阵心悸,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难道不是生活中的另外一个梁婆?”想当初她曾憎恨厌恶于梁婆的低眉顺眼、点头哈腰、曲尽笑脸、唯唯喏喏,可而今呢?而今自己还不是和梁婆一样?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想当初她曾经自问:梁婆为什么就不能不笑,难道她是真的就是不会不笑?可而今呢?而今自己为什么却还要笑?甚至是笑得比梁婆还要虚假,还要恶心?第一次她发现了自己的窝囊与软弱,她觉得她快要疯了,她要倾述,她要发泄,可是谁也不是她可以倾述、可以发泄的对象,于是她又打开了日记,日记好似被搁置了亿万个世纪,翻过一页,遥远而陌生;翻过一页,荒诞而滑稽;翻过一页,忘记她是谁……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那一字字、一句句、竟然是出自她手、她之笔、她之肺腑,她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的演变的啊!她也不知道这一切她又是怎样一步一步陷进去的啊!她开始感到了恐惧,感到了慌乱,感到了吃惊,感到了不安……她对不起父母。
这天晚上,她看了本戴厚英的短篇小说集《锁链是柔软的》,看至动情处,不觉是声泪俱下,她怕家里人听见,就用被包紧了头,等哭够了,她就想放声大笑,可是她却不敢大笑,她想大声地叫,可是同样地她也不敢大声地叫。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当一个人想哭的时候却不能痛快地哭,而想笑的时候又不能痛快地笑,这该是一种怎样地悲哀,怎样地无奈?!也直到这时候她也才真切地体味当一个人连哭笑的自由都没有了的时候,那将是怎样地一种心灵的煎熬,又是怎样地一种肉体的折磨?!叶枚终于明白了她对高诗曾经做出的是怎样地一种伤害,于是她翻身下床,可是当她铺好了信纸,想给高诗写封致歉信的时候,却又不知道了该怎样下笔,如何写起,顿时心中的千言万语也只好化作了一团泪水,打湿了稿纸。她忽然记起了汪国真的两句诗:“别说人情太,薄了才能看透;别说人生如梦,好梦也是享受。”可是,即使看透了又能够怎样?而自己的“好梦”却又在哪里呢?对面屋里又传出了大嫂的吵骂声,其尖酸、其刻薄、其恶毒、其凶狠、其下流、不堪入耳。叶枚听不下去,便翻身下床,想出去透透气,刚走到门边,不料母亲正站在门口看着她,她见叶枚出来,就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嘴里“小妈”“小奶奶”“嫩妈”“嫩奶奶”的骂个不停:“你给我回来,你弄啥?你别去给我惹事了好不好?她骂她的,又不痒,又不疼,又沾不身上去,你就随她骂好了……”母亲一边骂着她,是一边在她身上又掐又拧。叶枚不明白她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蘖,偏就摊上了这么个母亲?她气愤地挣开了母亲,说:“谁说我要去‘惹事’?我去解手。”
叶枚走了出来,她不知道,就在这不知不觉中,她的“忍”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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