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心情颇感舒畅,选择步行上班。经过漳河大桥时,一串此起彼伏的敲击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断了我的思绪。循声望去,几个女子正在河边洗衣服,槌棒声和笑声激起圈圈涟漪,在河面上荡漾。
多熟悉的场景,不觉停下,随着断断续续的槌棒声,思绪回到那年……
那年,我刚结婚,家安在城里。妻子当时在山区一个镇政府从事计划生育医疗技术工作,频繁地奔波于数十个行政村,经常不能回家。正值新婚燕尔,我索性将家搬到小镇。妻子娘家就在小镇,我的“下嫁”之举,着实让她的亲友们感动,都津津乐道于我的宽厚和体贴。以至于小镇的很多人对我虽未见其人,却早已先闻其名。
小镇在皖南连绵的群山中,镇子北边有一条小河,河底是细细的黄沙和鹅卵石。水不深,清澈见底。刚来小镇时,喜欢傍晚去小河边坐坐。河边有一处堤坝,两边有很多洗衣服的水泥板,被木桩支撑在水面上。坐在石板上,看水草随水流轻轻摆动,小鱼在水底悠闲地追逐,看河堤上满是淡紫色的野花,看太阳在西边的群山中隐去,远处村庄上空的袅袅炊烟,村民们扛着农具不紧不慢往家走……
多么宁静而祥和的小镇,我爱上了小镇,爱上了那条小河。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妻子嗫嗫诺诺地说“明天,明天早晨,你去河边,好吗?”“早晨去河边干吗?”我不解地问。“洗……洗……衣服”。我当时愣住了,从来没想过男人和洗衣服有联系。她说小镇都是男人下河洗衣服。“男人洗衣服?还都是?”不敢想象,更别说接受。记得那晚,妻子晓我以理,不行,又动我以情。软硬兼施,办法用尽。结果毫无悬念,自然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第二天早晨,拎着妻子准备好的小塑料桶,接过一根半旧的槌棒,挺了挺胸膛向河边走去。
河边有两处洗衣服的地方,靠近镇子的那里只有零星的几块青石板,一个中年妇女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槌棒。而我爱去的百米开外的上游的河坝却是人声鼎沸。当我沿着河堤转到坝前,向下一看,忍不住笑了。河道里,几十个大老爷们卷着裤脚,挽着袖子,正在操槌挥棒,忙得不亦乐乎。仔细看,老中青三代都有,挨挨挤挤地沿河岸站成两排。岸边还蹲着几位,在说着笑着。
看到这一河的“洗衣夫”,我信了妻子的话,小镇果有此习俗。小小的槌棒,抓在几十个大男人手里,集体挥动,场面蔚为壮观。不同凡响的槌棒声,衣服在水中摆动的哗哗声,男人们爽朗的笑声……
河水沸腾着。
这一幕,酷似江南腊月的快被抽干水的鱼塘,水面的鱼儿此起彼伏,万头攒动。那场景是热闹的,喜庆的。也许是我站了太久,两个眼尖的发现了我,信息被迅速传递。顿时,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齐刷刷地向我行起了注目礼。
“那不是林医生家女婿吗?”“哦,小王”“哎,来,来,小王”,
听见有人直呼我姓名,那是我高中同学小张,听妻子说他毕业后分到镇政府。“哎,哎”我笑着向大伙打着招呼。我笑着走到小张身边,还没等他开口,他身边的水泥板已让出了一大截。我卷起了裤脚,站到了齐膝的水里。四周的人群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热闹。
通过小张介绍,我总算对小镇这一习俗有了大概了解。
其实,小镇的男人下河只是近二十年的事。那蹲在岸边的胖胖的,裂着嘴笑的,估计六十来岁的男人,大家戏称“老槌棒”。还有对面正用力挥着槌棒的,高个黑瘦的男人,雅号“搓衣板”。他们俩是为小镇男人争得这份荣耀的元老级人物。自他们那批开始,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小镇,上至镇长,下至农夫商贩,概莫能免。
“哈哈,镇长也在?”“在,在,你看,就是‘搓衣板’边上那个,腿最白的。”
那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弯腰熟练地在水中漂洗着一件粉红色的内衣,他正好抬头看我,我赶忙冲他笑笑。他直起了腰“小王,感谢你对我们小林工作的支持啊!”
“哎,应该的,应该的。”我忙说。
小张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别看镇长现在洗衣服,去年他刚调来时,夫妻俩都是外地人,不知道这规矩。那天早上,他老婆拎着衣裳来,看这里人多,热闹。到了这里,一看,全是男人。哈哈哈,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向她解释着小镇乡风,她那天三下五除二就洗好,走人了。第二天,自觉地去了,呶,就那里。”小张的嘴向下游撇了撇。“哈哈,第三天就就没看见她家洗衣服,估计是他老婆趁中午河边没人来洗的,再后来,你看,这不也被改造了吗?哎,哪个说男人只有在澡堂子分不出贵贱?这不,站在水里,谁又知道高低?哈哈哈”他得意地搓着他手中的一双花袜子。
原来,小镇没有自来水,吃用都靠这条河。下游那处洗衣服的地方,平日只有镇东的肖师傅家老婆洗。肖师傅前两年在城里遇交通事故,断了两条腿。偶尔有男人不在家,女人也去那洗。
“哎,张干事,你怎么不告诉小王你的外号啊?‘小天鹅’,还是全自动的。哈哈哈”
“去,去,去,你好?在家连痰盂都倒!”插话的那位顿时不吭声了。
正说着,一个体型魁梧的男人恨恨地吼道“不干了!不干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说完,把手里的槌棒用力砸向河中央。
“做什么?想造反?”
小张对我说“那个说话的是镇里的副书记,要造反的是派出所所长。”
这时,人群中一个小青年淌着不深的河水,追上了那根慢慢漂向下游的槌棒,走到所长面前。双手托着递给所长,“所长同志,组织配发的武器可不能丢啊!当心回家跪搓衣板哦!”
“滚滚滚”所长一把夺过槌棒,抬脚作势就要踹。小青年大笑着跑开了。
“其实,”小张说“早上各单位的领导和职工几乎都在。政府,学校,粮站……每天的工作计划,在河边就安排好了。哎,你别说,早上,这里就像开新闻发布会,什么都有。大到天上地下秦皇汉武,小到最偏的跃进村的哪家的母鸡昨天下的蛋是硬壳还是软壳。你以后千万别和‘搓衣板’抬杠,老倔头!杠王!有一次,他硬说刘伯承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嗨,那个早上,河里的鱼都被他抬死了!直到礼拜天,他在城里当老师的儿子回来后。肯定问了他儿子。第二天,哈哈哈,破天荒,那天一句话没有。第三天,又抬起来了!”
……
寒来暑往,那条静静的小河流过了我两年多快乐的时光,最终回旋在记忆深处。直到女儿出生后,妻子调回城里,我们才带着早年寡居的岳母一道离开了小镇。
去年春节,同学聚会时见到小张,他于两年前调回城里。小镇前几年通了自来水,已经没人再下河了。“老槌棒”前年过世了。“搓衣板”的老伴走了后,儿子把他接到城里,但老头倔,说城里住不惯。又回到小镇,大家帮着照顾……
这时,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在身边响起,我被瞬间拉回到现实。
河边,不见了洗衣服的女子,只有一圈圈涟漪在河心缓缓飘荡着……
小镇的那条“男人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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