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原创 陈深
01
如果没有那张合照，我恐怕都会忘了，与卓杭曾有过一段，不那么愉快的过往。
照片上比我矮半个头的卓杭，一脸桀骜不驯地瞪着我，眼神里仿佛写满:啊！好你个臭女生!居然敢比小爷高!
那年我们十二岁，小学六年级。那一年我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医生说我有自虐倾向，必须换个生活环境。最终，被迫送往榕城外婆家调养。
外婆对我很好，我也很爱她，可每当我想到，她是我那毫不负责的父母的嫡系亲属，心里就翻江倒海，产生出逃的冲动。
02
我是在一次出逃中遇见卓杭的。卓杭蹲在墙角抽烟，见到一脸漠然从他身边走过的我，蓦地站起身，右手食指勾勾，将我喊停。
我回过头去看，发现对我大呼小叫的，居然是个比自己还矮上一个头的小毛孩，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把遇见卓杭这事忘了，也把出逃的事暂时搁置，因为外婆生了病，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顾。
有一天早晨，院子的门被人用力拍响。我不耐烦地走过去，一开门便看见了卓杭那张，傲气冲天的脸。
兴许卓杭也没猜到，会再次见到我。我两呆滞了几秒，几秒钟之后。卓杭将手中的菜篮子递给我，力气之大差点将我推翻。
“呐，我妈让送来给你们的!”
我心里的确是对卓妈妈的盛情充满感谢，却也对卓杭的动作感到非常愤怒。我讨厌陌生人碰我，更讨厌被人推倒。于是我将那期间所有隐忍的情绪，全部发泄在矮矮，瘦瘦，一脸懵逼的卓杭身上。
“知道了!推那么用力要死哦！我去!烦不烦啊！”
这些话从我口中说出来，着实令人感到害怕。特别是，如果被我们班那些好事的同学听到，他们一定会捂住嘴巴惊呼“哇！什么呀！李文雅也会发脾气?”
可怜了小小的卓杭，他被我的话震住，呆在原地好久好久。我见他没反应，也觉得方才的自己太无礼，一时不知所措，把门一关，跑进了屋子。
03
人与人的际遇，果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就像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卓杭原来与我同龄，也与我读同一间学校。
自那次“争吵”以后，卓杭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变化。他开始在家门口等我上学，屁颠屁颠地跑上来做自我介绍，说嗨我是卓杭，卓杭的卓，卓杭的杭，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有个性，哎，哎，交个朋友呗……我推着自行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将他的滔滔不绝逼停，最后自顾自地离开。
04
我在班上算是小透明，因为自闭，因为不爱讲话。曾经我是班里茶余饭后的笑料，大家背地里给我称呼“沉默的羔羊。”我对此并不在乎，我不爱说话，并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影响，那别人也没有权利来管我。
可卓杭不那么认为。他知道我曾被班上的同学欺负过，居然自告奋勇地跑来我们班，将那些好事的男同学打得屁滚尿流，打完还不忘跑到我面前，嘴角带血地对我说“没事了没事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敢说你坏话。”
事情的结果当然是我们双双被请家长。外婆不舒服，我的家长没法来。老师说要打电话找爸妈，我一时紧张，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卓杭见了，二话不说冲到老师那里去，抓起老师的手说，老师你罚我吧罚我吧，都怪我都怪我，不关李文雅的事。
卓杭的举措很幼稚，他天真地以为以这种方式转移老师的注意力，老师就会忘记给我请家长。不过最后事实是，老师把这桩子事给忘了，全身心地投入到罚卓杭的巨大工程之中。
卓杭被罚跑步，我隔着半个操场的距离去看他，不知怎的，那一瞬间，阳光似乎不那么燥热，风也比往日和煦，连落在围着跑道跑圈的卓杭肩上的斑影，都显得格外明媚耀眼。
05
卓杭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我们家。有时帮外婆摘菜，有时帮我打水。每天一放学，他就抄起家里的扫把来到我们家门前扫地，我喊他不用扫了，他不听，依然来来回回地扫，说建设文明卫生社区，人人有责。
那期间，我的心理医生来过家里。她照常问我，最近有没有交到朋友，我本想一如既往地摇头，可那时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卓杭的模样来。恰巧这时卓杭带着马蹄糕来家里，见到我们，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
我打破尴尬，主动向卓杭介绍我的心理医生。
“卓杭，这是我的补习老师。”
回头望了望老师之后，才慢悠悠地说。
“老师，这是卓杭。”
心理医生最终一定是在病历，有无交往新朋友那一栏上，填了卓杭的名字。否则她不会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拿起相机，替我和卓杭拍了照片。
虽然后来，心理医生没再向我提起过卓杭的事情，可我心里却隐隐感觉，自己的些许心事，被无情地揭穿。那种感觉我不喜欢，却，也不抗拒。
06
可能是卓杭开始变得可爱了吧，总之我开始不那么抗拒与他的来往。有一次我偶遇了蹲在墙角抽烟的卓杭，本想像那天一样熟视无睹地走开，可脚步却不听话地往回挪。
我定在卓杭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把烟扔了。”
卓杭疑惑。摇头。
“再说一遍，把烟扔了。卓，杭。”
卓杭不解，摇头。
不会有第三次了，我的性格熬不过两秒。我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可卓杭就在我转身的一瞬间站了起来，将烟掐灭，扔掉。见我不动声色的神情，又蹲下把烟头捡起来塞进裤兜。
“我不抽了，真的。再抽，你就抽我。真的，李文雅。”
我和卓杭面对面站着，彼此四目相视了几秒钟之后，迅速地各自移开。
“走吧。回家。”
“今晚我妈做了猪脚姜，你要尝尝吗？”
“不要。”
“尝尝嘛，你会喜欢的。李文雅，李文雅?等等我。”
我走在前边，嘴角上扬成四十五度。少年少女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老长老长。
07
高二下学期，我被父母接了回去。他们打着替我高考着想的幌子，实际上不知道在策划些什么。但我别无选择，即便我舍不得外婆，舍不得，这里的所有人，我还是得走。抚养权在他们手上，而我未满十八岁。
走那天卓杭来送我，他一边问候我爸妈，一边往我书包里塞零食。
“这是营养快线，这是AD 钙，这是可比克，李文雅，记得吃呀。”
我瞪他。
“我是猪吗？吃那么多。”
卓杭不说话，背着手站在一边。
“我会替你照顾外婆的。”
这句话卓杭记了十几年，从小记到大，从年幼记到成熟。他常给我打电话，发短信，告诉我外婆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08
卓杭的电话总会适时地响起。比如在我放学之后，比如在我就寝之前。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卓杭算好的时间，那都是不打扰到我学习的时间。
时间在指缝中悄然流逝，我和卓杭，各自升入了高三。高三不似从前，学习压力徒增。百日誓师那天，卓杭横跨了大半个省来找我。当风尘仆仆的卓杭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不那么相信，直到卓杭伸手捏我，说“喂，李文雅，是不是想我想到疯啦?”
我带着卓杭在学校附近转悠，人手一杯奶茶，找了一张长凳坐下。
卓杭问我，要考哪间学校。我抬头望天，心想，考到你所在的那间学校。不过这句话当然被替换为“清华北大啊！这不是每个人的梦想么？”卓杭挠头，叹了口气，眼睛飘向远方，迟迟不敢与我对视。
“李文雅，我一定会努力的，清华北大我尽力，最不济也会在你学校附近。所以，你等一等我，可以吗？”
缓了好半会，卓杭才憋出这句话。
我抬头去看他那双平静得如同一波湖水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09
对了，忘了说，这些年，我是看着卓杭长高的。他从比我矮一个头的小屁孩，成长为比我高将近两个头的大男生。我一方面对这种发育感到惊奇，一方面又对岁月的猝不及防，感到叹息。
卓杭还是卓杭，可我，似乎不是我了。也不知道是心理治疗的作用，还是其他什么，总之我感觉自己的抑郁症，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变好。
当我身边来往的朋友越来越多，当我亲自参与到与他们一起的游戏中，当我全身心地去享受那一份喜悦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不那么完美的。
我试图把这份愉悦与卓杭分享的时候，一个男生莫名其妙地闯入我的世界，打乱了我原来的生活节奏。与其说是我被他吸引，倒不如说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被男孩子喜欢的感觉。
那个男生教我做题，教我跳舞，教我做很多曾经从来不做的事。与此同时，那个男生聪明，调皮，不羁。我好像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点，卓杭的影子。当我兴奋地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卓杭的时候，卓杭就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天放学，那个男生约我留在教室写题。我不知道那个男生为什么会凑上来偷吻我的侧脸，我更不知道卓杭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卓杭皱眉，一言不发就冲上去打人。
我拼命拉住卓杭，招手示意那个男生先走。
“李文雅，那个男生是谁？他为什么要，亲你!”
我本来是想解释清楚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嘴巴不受控制，愣是说出口了那一句“关你什么事？卓杭你怎么那么爱管闲事?”
卓杭被我激怒，伸手揪住我的衣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卓杭，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愤怒的卓杭。
“我知道，我知道啊，你是不是也看上人家了吗？呵呵，李文雅，你不用高考了？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你犯不犯贱?”最后的那句话，彻底把我的耐心耗没了。我已经不准备去解释，也不准备去指责他对我的不信任，对那一刻的我来说，唯一想做的，是毫不犹豫地从卓杭面前逃开。
10
我没有与卓杭提起过，我发起病来，会把东西砸个稀巴烂，会把自己的脸打得手掌印条条分明。我经常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哭，只是拿着笔，一笔一笔将本子上爸爸妈妈的名字涂黑，再用彩色笔将外婆的名字，和卓杭的名字圈起来，在旁边画一个大大的爱心。
我的心理治疗再次提上日程的时候，已经接近高考了。心理医生照常问了我许多问题，最后一个问题，她要我直视她的眼睛。
“文雅，你又把本子画得乱七八糟，这一次你有把它们烧掉吗？文雅，你不开心，是因为卓杭吗？或者说，文雅，你，喜欢卓杭吗？”
我喜欢卓杭吗？
我喜欢他吗？
我怎么知道?
这些疑问与困惑，将黑夜中蜷缩在被窝里的我紧紧包围，好几次半夜梦醒，我的后背都会汗湿一片，之后盯着天花板，再也无法安然入睡。
11
我开始躲着卓杭。我知道他还是会不远百里过来找我，而且不止一次。可我不想再见到他。我想平平静静，安然无事地度过高三的最后一段时期。
我将精力全部花在与试卷的抗争中，我将时间全部耗在与高考的死磕中，我不敢想象自己与卓杭被感情牵绊，陷入泥淖，错失了高考的良机。这样的事情光是想想，就已经泪流满面。
自私一些，我害怕失去唯一逃离父母的机会。我考不出去，我想我会疯的。
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卓杭的未来，我都赌不起。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高考前几天，卓杭失踪了。卓妈妈连着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问我有没有见过卓杭，问我能不能放过卓杭，卓杭满脑子想的都是我，再这样下去他会疯掉的。
我挂掉电话，阿姨那几句“文雅，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再跟卓杭见面，卓杭惹不起你们这种心理有问题的人。”在脑海中久久回荡。
对啊，心理有问题的人，卓杭，你惹不起。
我给外婆打了电话，确定卓杭还没找到之后，心里跟被针扎了一样难受。我不顾爸爸妈妈的阻拦，拦了出租车飞往榕城。
我一边骂着卓杭这么大的人了还闹失踪，一边四处搜寻着他的下落。我给他的手机打了无数个电话，终于打到自己也心烦的时候，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女生。她告诉我，卓杭喝醉了，在榕城湖。
12
我火急火燎赶到的时候，卓杭安静地躺在路边睡觉。他的睡姿恬静得像个孩子，当然，也令人忍不住想上前踹一脚。
“卓杭，起来。”我说到做到，踢他，但被那个女孩拉住。
“你有什么资格踢他?”我觉得她有些好笑，甩开了她的手。
“卓杭，起来。”
我继续拉卓杭，试图将他拉醒。
女生也不甘示弱，直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
“你就是李文雅?”
“我喜欢卓杭，你喜欢她吗？”
我直视她的眼睛，不说话。
“那你敢不敢说，你不喜欢他?”
女生的话咄咄逼人，却轻而易举将我的思绪打乱。
“你混蛋。卓杭那么喜欢你，你呢？你却总是伤害他？你能不能离他远一点!”
卓杭躺在地上，翻来覆去，嘴里含糊不清，但其实我能听见，我猜那个女生也能听见。
“李文雅，李文雅，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13
高考如约而至，带着满世界的荒凉与紧张。
我坐在考场，满脑子地搜寻有关卓杭的记忆。矮矮的卓杭，笨笨的卓杭，逗我笑的卓杭，为我打架的卓杭。所有的卓杭，在那一刻以一个个立体形象，呈现在我面前。他们好像齐刷刷地对我说“李文雅，你不要喜欢别人好不好?”
我的一颗眼泪从眼角划落，滴在了试卷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
高考结束，我被爸爸妈妈安排到了国外旅游。我知道这期间他们有什么打算，他们不过是在想，哎，终于熬到女儿高考结束了，这下可以离婚了吧？
他们不知道，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明了他们的心思。我带着十年的惶恐与不安，度过了一个个没有爱的夜晚。
当我终于感觉自己找到爱的时候，又有人过来告诉我说“卓杭惹不起你们这种心理有问题的人。”
出成绩前一天晚上，我接到了卓杭的电话。
“李文雅，出了成绩，我若考上足够与你一起读书的分数，你就做我女朋友吧？”
我沉默了许久。
“李文雅，我知道你在听。李文雅，我承认我过去有太多地方不成熟，可是我能改，我全部改。李文雅……”
电话在一连串的嘟嘟声中戛然而止。我猜卓杭一定恨死我了，打个这么贵的越洋电话，最终却还不给出他要的答案。
14
成绩公布之后，所有人大跌眼镜。
卓杭考到年级第一。
我考到年级，无名次。
我将做试卷的时间，花费在回忆卓杭曾经又傻又笨的光荣事迹上。
事实上我早已与父母商量，在国外读书，治病。
心理医生带着病历到国外来找我，爸妈给了她很多钱，多到足够她跟着我，直到我的病完全治好为止。
她告诉我，卓杭去找过她好几次，问她，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理医生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告诉卓杭，没事呀，她就是数学成绩不好，确实需要补习。
卓杭半信半疑，回去废寝忘食写了好几版数学笔记。
15
卓杭在成绩出来的当天，又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打到外婆都来劝我，说雅雅，你就听一听杭杭的电话吧？
不能听啊。
外婆。
我怕我听了，就克制不住自己去找他。卓杭是个好孩子，卓杭是个好人，卓杭应该爱上的，是一个完整的，健康的人。
而不是像我这样，残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的心理病人。
卓杭，原谅我胆小，我懦弱，我没用。我连与你踏在同一片土地上，都会觉得心慌。
清华北大去不了了，附近学校也去不了了，一切都回不去的了。
我不能让你再等我多少年，更没有资格说要等你多少年，总之卓杭，谢谢，谢谢你曾来过我的世界，使它原本就残缺的那一块，显得不那么滑稽。
而与你错过，我会把它当作人生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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