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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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寒舟

（1）

姜末醒过来的时候，是早上6点，比以往早了一个小时。

他久违地亲自穿衣，起床了。

自从搬到浮城以后，他就在懒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

当然，用他的话说，他是利用科技来使人们生活地更便捷舒适，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过是最基本的。

Lin是他设计的第十代智能机器人，是他的工作助理，也是他的生活管家。每天早上7点，Lin会操作着将他从床上抓起来，高效地为他洗漱，再换好衣物后将他放到餐桌前。而他吃早餐的时候，Lin就在一旁播报新闻、邮件，开始一天的生活工作。

他走出房间，用语音控制着拉开了客厅的窗帘。

这是个绝对智能的家居系统，家电、照明、室温等都可以用语音操作，虽然已经足够方便了，可以往这些都还是由Lin来完成的。

偌大的客厅里只放了一张沙发，再无他物。他向来崇尚极简风格，可此时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却忽然生出一种孤独感。

房间当然是绝对隔音的，这安静就越发加剧了他的情绪。

他关闭了Lin的6点半自启程序，今天他想独自呆着。

（2）

他窝在沙发里，盯着对面的影视墙。

好一会儿，他坐起来，出声打开了荧幕。

他发觉自己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他需要声音，欢快的悲伤的都好。

影视墙看上去就是一堵背景墙，其实却是由特殊材料制成，在需要时会在正前方投射出屏幕进行立体放映。

他来来回回地切换着，并没有可看的内容。

于是他起身，走到屏幕前输入程序，将屏幕和卫星连起来，适时放映地球上的街道情景。

现在是7.30，地球上是傍晚，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群。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污染更加严重和资源日益匮乏外，地球上的这些城市真是毫无发展可言。唯一还值得他留恋的不过是这里有更多的他的同类，他喜欢像这样，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里旁观着，看他们生动的面部表情，难过的、欣喜的、烦躁的情绪，从他们的眼睛里真实地表达出来。

虽然Lin拥有与人类几乎一般无二的外貌体型，还拥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可是她终究跟人不同。她会因为他的夸奖而发出笑声，却不能将表情做到位，更无法从眼睛里传达出笑意。所以她并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情绪感受，比如当下他的孤独感。

屏幕里的人，三三两两地说着笑着走着，连眼角的细纹都清晰可见。可那么近，又那么远。

（3）

临近中午的时候，门禁系统忽然提醒有客人拜访，并发来客人的照片和资料。

他将屏幕切换查看，照片上是个年轻的漂亮姑娘，笑颜灿烂，神采飞扬。

“林熙，24岁，S大心理学研究生，父母均为S大教授……”

虽说S大也是姜末的母校，可他们差了8岁，他又是15岁入学的，比她高了好几级，所以姜末确定自己不认识她。但是她能来这里，必然是有提前告知的，难道是自己遗漏了什么邮件信息。

想着，姜末又唤醒了Lin。

“中午好，先生，今天您想吃什么？”Lin亲切地问道。

“Lin，最近有关于林熙的邮件么？”

“有的，9号早上接待中心曾发来邮件说‘浮城之旅’的体验者林熙小姐将会在今日到达，希望先生能做她的向导，带她体验浮城的科技生活。”

“你没有替我拒绝么？”姜末不解道，像这类的邮件，Lin应该有判断能力的呀。

“拒绝了，先生，我在第一时间就回复了邮件。”

姜末没有说话，他相信Lin。这样低级的错误，她是不会犯的。难道是接待中心的服务号机器人出错？看来他们是又到了更新换代的时候。

（4）

“欢迎您，林小姐，我是Lin，很高兴为您服务。”Lin带着得体的笑容道。

“姜末呢？”林熙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客厅，问道。

“先生有工作要做，如果您有需要尽可以吩咐我。”

“那麻烦Lin先去把姜末找来，问问他是不是在浮城待得太久，都忘了基本的待客之道了。”林熙大声道，虽然她心知这房间的隔音效果一定极好，但是她总得撒了这口气再说。

天知道，她为了来这个鬼地方，受了多大的罪。如今更是忍着时差之累，就想着见姜末一面，他却躲了起来。

Lin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毕竟是机器人，哪里懂得这弯弯绕绕的话里有话。

姜末当然知道楼下的动静了，他工作室里的超大显示屏上此刻正清晰地显示着林熙不忿的面容。

他突然笑出声来，为这浓浓的熟悉又陌生的家乡味。

但他没打算下楼，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太久没有同浮城以外的地球人打交道，久到他的确忘了该如何寒暄，如何热情地表达“他乡遇故人”的喜悦。

林熙到底是没等到姜末。

她困得不行，而且对浮城的空气有轻微的不适应，于是只得戴了充氧面具先去睡了。

（5）

“啊……”

随着一声高分贝的尖叫，姜末被冲过来的林熙几乎撞倒在地。

他勉强稳住身子，将林熙推开。

“你太变态了！！！”林熙双手抱在胸口，瞪着眼睛道。

姜末被骂的一头雾水，看向Lin，“什么情况？”

Lin也是不解，“先生，我只是带林小姐起床而已，什么也没做。”

姜末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只得轻咳两声道：“Lin是机器人，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Lin是高智能机器人，她有自己的意识的。”林熙反驳道。她早就知道浮城上对智能机器人的依赖，可实在没想到，连起床穿衣都要像个婴儿似的依赖机器人。最关键的是姜末是男的，Lin是个女性设定机器人！

Lin左右看看他们两个，“早饭吃什么？先生，小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噗”林熙笑出声来，然后又迅速板起脸，“你看，连这句名言都运用自如，你还敢说她是机器人。”

姜末也没想到Lin会来这么一句，只得扭过头不再多说。

“没话说了吧，”林熙挑眉道，“以后自己穿衣起床，再这么懒下去，以后走路也要Lin抱着你么？我们Lin是女孩子，不能这么当劳动力的，对吧，Lin。”

“是的，哦，不，不是的！”

除非是工作上的错误，否则Lin一般是不会反驳主人的话的，但是她的自我判断意识正在不断加强，能让她做出更正确的回答。

（6）

自从被林熙撞上，姜末就没法再躲了。

Lin被她强行放假了，姜末自然就要尽地主之谊。

她说要参观他的房子，他准备调出房子的立体解说图时被她拒绝了，“我们现在就在这间房子里，为什么不亲身体验？”

“人的视野是有范围的，虽然房子里你能想到需要操作的都可以用语音控制实现，但是你需要走过去才能看到，立体图在屏幕里呈现出来，就是全局视野，一目了然。”姜末理智分析道。

“你说的没错，可是你知不知道，正是因为人有所局限，所以才有更多的热情和好奇去探索新鲜的事物，因为他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在等着他。”林熙看着他道，目光透亮，似心有所往。

他忽然记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勇敢无畏的小小少年，说要突破局限，去创造出无限的可能。

最终，他带着她逛遍了整座房子，她像个好奇宝宝，试遍了所有的操作，又惊又喜的模样比他透过屏幕追逐的那些还要生动许多。令他觉得神奇的是，他好像记忆里也认识这么一位对什么都好奇，都问东问西的姑娘。

她连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进过的储物间也看了，若不是陪她过来，他差不多都快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地方。里面是几只旧箱子，保存着一些当时从地球上带来的旧物：证书、奖杯、几张合照……

他还没来得及对着照片叹息物是人非，她却似乎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这张照片你早就丢了”。不知道有没有“张”，应该没有吧，那箱子有十几张照片，她应该不会特指。

（7）

姜末听到闹钟响，出声关了，然后开始穿衣起床。

自从被林熙那么一闹，他也觉得被Lin服侍起床有些不妥。

等他出了门，看见林熙正在和Lin围着在看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姜末问道。

“我们在讨论今天做什么吃的。”林熙挤眉弄眼道。

姜末挑眉，“那讨论出来了么？”

“没有，Lin又不吃，怎么会知道什么好吃。”

“……”姜末无语，你明知道，还跟她讨论什么。

“我就是气气Lin，告诉她什么叫色香味俱全，勾勾她。”林熙调皮道，“Lin，你有没有很想吃？”

“没有。我喜欢电，可惜林小姐没尝过，那滋味也是很美妙的，能让我充满力量。”Lin回道。

“Lin，告诉我，姜末是不是偷偷给你升级了，你居然有了怼人的技能，我这是被你们联手欺负了么？”林熙故作夸张道。

“不不，先生没有。”Lin赶紧辩解道。

“所以你是自己又进步了？Lin，你真是比你家先生有趣多了。其实他才是机器人对不对。”

Lin还在辩驳，姜末却知道这姑娘是在拐着弯地数落他。可是她不知道，这些天说的话、做的表情已经超过他这么多年的总和了。

他原本性子就冷淡，幼年即顶着天才的名号，旁人都喜欢用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他，却从来不曾真的走近他。而暴躁的父亲，软弱的母亲，又从来没能给他足够的爱和安全感。不止一次的，他在他们的争吵里，觉得自己要是个孤儿就好了，就不必承担他们的怒火和期盼，就可以真的对他们不管不顾。

而后来，他的确如愿了。他凭借自己突出的专业能力，被推荐来了浮城工作生活。他在这里可以保持绝对的个体，可以做一座孤岛，不跟谁联系，不跟谁亲近。只是偶尔会怀念一下人群里的热闹。

（8）

第八天的时候，林熙说自己要走了。

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姜末，“这是放在我爷爷家里的一张照片。”

姜末接过来看，上面是一个少年揽着一个更小的小丫头。少年青涩稚嫩，小丫头笑颜灿烂。

是跟他储物室里放的其中一张一样的照片，却显然不是他的那一张。他惊愕地抬头看向林熙，“你是林教授的孙女？”

“我还以为你完全想不起来呢。”林熙笑道，“你一定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就喜欢你了。”

姜末愣住，他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的表白，更没想到她是当年那个小丫头，难怪他会觉得熟悉。

当年他顶着天才的名号，连连跳级，以15岁的最小年龄考入S大，后来成为了林熙的爷爷林教授的学生。林教授在他的学习和生活上都给予了很多的照顾。16岁那年暑假，他留在学校做研究，林教授便带他回家去住，那时遇上了他的小孙女。

如今想来，小小的林熙和现在真是没有多大变化，性子一样活泼，对什么都好奇，经常拉着他问东问西的。他几乎陪了她一个暑假，开学的时候，她还死活不肯去上学，说要跟他一块走，最后他跟她说那你以后也考S大，还跟她拍了照片留念。

“我是受邀来的，也是主动来的。主动是因为我想亲眼看看我盼了16年的大哥哥，看看见了面以后，我会不会发现其实我喜欢的是我的记忆里那个少年。如今可以确定了，我还是喜欢你。”林熙认真道。

姜末咽了咽口水，半天问出一句：“那为什么是受邀来的，不是说是申请来的'浮城之旅'么？”

（9）

浮城，即漂浮城市，实际上是由弯曲的中空管构成的一种环形飞船。精确到1分钟1转的转速使人们获得与地球相同的引力，而130米宽、5.6公里长的中空管足以让8万人定居。

最初提出漂浮城市这个概念，是为了规避人口膨胀的风险，开发地球以外的生存空间，探索更舒适便捷的生活方式。

然而随着浮城上的科技越来越发达，人工智能越来越高级，浮城上的人们却越来越少跟地球上的故友联络，甚至彼此之间也互不联系。他们完全依赖人工智能来生活和工作，几乎足不出户。

浮城如同空城，每一户都像是一座孤岛。

于是，浮城的接待中心，特意组织了“浮城之旅”的体验活动，从地球上挑选出与浮城住户有较深关系的人们前来。一是希望他们的到来能够重新唤醒浮城住户们对亲情友情的眷恋；二是也借此让地球同胞真切体会一下浮城的发达科技，通过他们的口口相传，使人们不再迷信浮城是什么冷漠外星种族的居所。

“所以我来了，为了能够适应这里，我们提前都要接受训练，比宇航员都差不了多少。”林熙苦着脸道。

“恩，我知道。”姜末自然也是经受过的，毕竟是不同于地球的存在，初入浮城必然是要先经过训练，能够适应模拟环境的人，才会被准许入住。而他也明白了，不是接待中心的服务号机器人漏掉了Lin的拒绝邮件，因为一开始他们就是打定了主意是通知而不是询问。

“这个你知道了，那我的表白呢？”林熙眨着眼问道。

“那个，那个，我得……”姜末吞吞吐吐道，她的身份和她的表白都令他震惊，他一时还缓不过来。

这些天的相处，虽然开始不太习惯，后来却十分喜欢看她和Lin逗趣。她总是那么幽默，笑得好像从来不曾悲伤，如果同她住在一起，每一天应该都充满未知的乐趣吧。

“没关系，你还可以想一想再告诉我答案。但是记得要在2月14号告诉我，今年是2027年，谐音‘爱我爱妻’，记住了哦。我走了，拜拜。”林熙说完，就拉上门走了。

姜末笑笑，他忽然也很期待2.14的到来。

他想浮城的春天要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