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工说开去
——读《死屋手记》有感
陀思妥耶也夫斯基写到在监狱中干活,以集体的方式劳作的时候,囚犯们想方设法做出很卖力的样子来偷懒,磨洋工,节省体力,一当某事需要及时完成,狱方才实行包工制。所谓“包工”,意思是:在规定的时间内干完了这件劳务,就可以自行安排节省下来的时间,而不受一般狱规的约束,享受一点有限的相对自由。
当然,这份可怜的昙花一现的自由,也不过是回到监舍里躺一躺,或者在空地上踱踱步,绝不可能溜出监狱大门去欣赏自由而狂野的西伯利亚草原。但就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由,囚犯们却常常争先恐后地申请“包工”呢。
陀氏一改其宗教般的狂热笔触,冷静得出奇地写道,在包工的过程中,囚犯的工作效率特别的高,是平时集体劳作的“两倍还要多”。是啊,被褫夺得从内到外一无所有的人,为了几乎不存在的自己而劳动便是一种充满自尊的鲜活动力;漫长阴霾的苦役退后,凸显眼前的是流星般划过的煜煜生辉的自主和自由,他们期望抓住它,哪怕只短暂的一瞬。
作为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旁观者,我们很容易从物理学“做功”的角度上来作理性分析:同样的一个上午,集体劳动中轻轻松松混过去所做的“功”,最多只有包工一上午所做的“功”的一半,消耗的体力肯定少得太多;而你包工呢,虽然换得了那么一丁点自由的时间和空间,可你付出的汗水,消耗的体力,实在太多,根本就得不偿失。结论是:与其累死累活享受片刻自由,不如服从奴役偷懒磨洋工。
——毫无疑问,这份自由的代价太高昂啦。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投入和产出不成比例。但是,为什么那些囚犯对包工还要趋之若鹜呢?难道他们都缺乏这点小机灵?陀氏没有就此作出明确的说明和进一步的探讨。
我的理解是:自由乃人类顽固到不可磨灭之本性;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囚犯们,他们几乎时时刻刻都处在无微不至的监视、监管当中,毫无任何的一丝自主和自由,因此才乐意如此不惜血本地去做这样一笔不划算且难以持续的亏本交易。
是的,如果天天包工,囚犯们要么被累死,要么宁愿回到集体劳动中去,一如既往地偷懒磨洋工。监狱管理者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只在需要抢时间、抓进度的时候,才偶尔为之。更何况为了长久平安无事地实施奴役,不能老是刺激囚犯们对自由的渴望心理,否则管制的难度将越来越大,维稳的成本也将越来越高。
要理解囚犯们的心理,就不得不研究监狱管理者的心理。他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囚犯们被集体的方式存在着,那么一个虱子顶不起一床铺盖,即使有一两个笃信“不自由,毋宁死”,试图造反,也很容易被消灭在萌芽状态。对管理者而言,集体的方式是最安全的,也是管理成本最低的方式。因此,他们对囚犯们偷懒磨洋工等等消极怠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效率低下、灭绝人性的特殊集体。没办法,他们站在这个庞大的集体对面,毕竟属于绝对的少数,不这样做,他们就无法立足,遑论从中谋利了。
老实说,读到此章,不老实的我首先联想到了我们四十年前,改革之初的农村土地承包制,一推行,奄奄一息的田野顿时活力四射,风也调了,雨也顺了,农民干活也实打实卖命了,粮食和蔬菜也吃不完了……与此同一道理。然后城市跟进,企业内部承包,允许个体户自主创业等等,被计划经济安排得僵死的城市这才活了过来,由此生机勃勃。
现在回过头去看,所谓改革开放,其实就是给人们松绑,还手脚以自由,把温顺的国民从特大号的狱舍里放出来而已。仅仅一个手脚自由,就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温饱,那么如果言论、思想等等也来松一下绑、自一下由,我们不难想象,传说中的文化复兴、创造创新、民族振兴,还会是问题吗?
然而,现在的情况是,虽然大多数人的手脚躯体被放出来了,狱方却迟迟不肯宣布:自由无罪!偷得一时之自由的人们随时随地都还可能被请回去,只为被黥面的脸上赫然烙着三个字——“中国人”。按我们的特色逻辑来理解,你既然既骄傲又自豪地投胎——而不是投票——做了“中国人”,就得为了这个国,或部分或全部地放弃做人的权利。
你不信?那请先你照照镜子,看看脸上是不是烙着那三个字,再扪心自问:你敢说你不自由么……
网友评论
就差道路以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