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往事

作者: 张近秋 | 来源:发表于2016-10-19 21:23 被阅读127次
    苏城往事

    一.

    我没想过会见到她的家人。

    寅时刚过,暑气未消,反倒有越长越烈之势。工头们爬上接近2米的木扶梯,此刻正给屋檐外一栏边上刷墨绿色油漆。“怎么就喜欢这么难看的颜色,调个色彩还要好一段功夫。”�很明显他们对这家主人的眼光持有怀疑。

    我藏身阴暗处以躲避层层扑面而来的热浪,内心陈浮。这趟工原本不是我来。小陈家中有急事,对苏城这边熟悉的公司里只有一人,自然任务揽到我头上。

    老秦从木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我正代替小陈过来督工。七月在南方已经过于炎热,只差没在蒸炉里烧烤过日子。白天骄阳暴晒下的街道行人寥落。赶到苏城,已经接近下午1点。房子很新,稍稍装修,涂个漆添个砖而已。半把个月的时间。

    那天刚到场地,有两个工头偷懒,躲在房子绿荫底下聊天。草帽代替蒲扇呼啦呼啦,路面上漂浮着水银般灼热的白光,晃不清眼。“咚”一声,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座摇摇欲坠的木梯,老秦下来时踩了空档,还好屁股着地,手上破点皮。没大碍。我们几个人过去扶他。他弹掉衣服上的石子,一直说没关系没关系。“老秦呐,你也不用这么辛苦,这么大个人总会回来的,人回来了,你家媳妇病就好了。”也许是听不得劝,原本憨厚朴实的脸上掠过阴霾。其中那个工头眼看情势不对,当自讨没趣,变脸跟变天似的,随即干活去了。我第一天到这,不好发作,对别人镇上的事也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在工程接近尾声,之后几天大家相安无事。光扑下来,油漆还未干透,隐隐看着像女人旗袍上的段领,说不出的媚。

    “你说。要是三年前老秦家不出那档子事,估计这工也早好了,还需要我们在这里熬苦日子。”��

    “他们家也是可怜呦。�”工头已从木梯上下来,摘掉手套,帽子和围裙,掸掸身上的灰。香樟味夹杂尘土一下子刺入我鼻子。

    �“怎么只有你们两位,老秦去哪了?�”我把工钱拨给他们。

    �“哦,老秦啊,他家里这会儿应该不安分呢,喏,从这里出去往前走第一个居民区,左边第五户人家,很近的。”�

    我按照工头说的,往第一个居民区方向去。未铺过路,到处是一洼洼泥潭水渍,石子积攒到各个角落。大晴天,路面不至于打滑。找到老秦家。进门,一屋的风声雨味。方才的情绪被迎面而来的老妇逐渐稀释,也不能算老妇,50岁的样子。麻衣粗布,一双黑色手制布鞋,缝缝补补,可见生活清贫。

    �“你看见我女儿了吗?�你要是看见她的话让她快点回家来哦。”

    我摇摇头,搀扶住她。

    “�我女儿她长头发过肩,一双大眼睛很漂亮,她脖子上有一个胭脂扣,从小挂到大,里面刻一个舒字,是她的名字。�”

    “哦,对了。她从小喜欢穿旗袍,我给她做了好几件,压在箱底呢。”

    “好几件旗袍,好几件旗袍...�”显然老妇已经神智不清,她一直重复那句话。她拉着我的手,目光不知道落哪里。

    二.

    三年前,我在苏城�“妙巴黎”�邂逅了苏。

    独自一人出差,夜晚多少添几分阴郁,寂寞与虚空。男人生意场上雷厉风行,情场上自然马虎不得。我并非什么信女善男,对男女之事更加不讲究讳莫如深。

    “怎么,又轮到你出差。”�

    “别说,还真一言难尽。”

    “那不如来点新鲜的?”酒保擦着其中一只高脚杯揶揄。显然,我是这里的常客。

    妙巴黎是一座离火车站最近的酒吧。一到夜晚,灯红绿影从路边照射出,像是燃烧着一团团滚烫的火焰。男男女女,谁不愿意醉卧其中。地方很好找,离回去的路又近,夜晚栖身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我挑挑眉,对酒保的建议并不拒绝。

    �“人生处处有相逢。何必呢?看到没有?”酒保指了指一位坐在角落的女子。我顺着他的方向,光线迷蒙,看不清样子,只有一潭绿色暗影。�“新来的,便宜。200元一晚上。就是不知道性格怎么样。�”

    许是接触到我目光,女子迈着步子朝这边走来。“先生,请我喝一杯吧。”�一只纤细的手搭在我肩膀上。第一天出来,风尘仆仆,未来得及换下身上的中山外套。女子手上的温度隔着衣料传递进皮肤,不似火般灼热,反倒冷得刺骨。

    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年龄大概在十八。九岁。披肩长发,水波荡漾的眼眸,墨绿色旗袍包裹着身子,如今很少有人穿旗袍。也很少有人能将她穿得如此清寒。有一种婉约古意之势。浅施粉黛的脸与这座浓情俗艳的酒吧格格不入。

    电影《花样年华》有这样一个片段,张曼玉出门买面,一支路灯孤寂岑岑地落在她身上。丈夫出轨,女子独守空闺。她依旧梳着整齐发髻,扭着成熟女性的步子。狼狈未曾泄露一分一毫,大抵这是做为一个女人的骄傲。它里面还有句歌词是这样唱的:让这一刻暂停,都怪这花样年华太刺激。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对方。

    �“先生,您可以叫我苏。姑苏城外寒山寺的苏。�”她的手在发抖,连带说话也有颤音。

    �“你觉得很冷?�”

    “是的。先生。”

    “那怎么不多穿点,来多久了?�”

    “第一天。�”她并没有回答我前一个问题,也对,出来寻猎物,怎么能不好好装扮装扮。

    �“那喝完这杯酒就离开这儿吧。�”�我摆摆手示意酒保拿一杯酒过来。苏似乎很惊讶,目光里盛满难以置信。不止苏,就连我自己也很惊讶。她原本想将放在我肩上的手缓缓移至腿上,动作僵硬在半空。我更是佩服此时此刻自身定力。

    �“谢谢。”�她喝完酒,除了这一句果真没有说其他便离开了。台上有人在唱邓丽君的歌: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可佳人已离去。酒保惋惜,你错过了一次机会。我勾勾唇。原只是一场不浓不淡的邂逅,风月场上的事没有七分经验,三分欢喜总是有的。如果说没兴趣那肯定是假。相对,自己原则性较高。我不喜欢强迫别人,更喜欢心甘情愿。那样即使在某种契合上也显得理所当然。

    接近凌晨,我离开了酒吧。街道上人稀稀落落,路边几棵棕榈似乎也冷艳出一树清辉,透散阵阵寒香。“�小姐,卖都出来卖了,卖给谁都一样,何必装清高。�”巷子口流浪狗狂吠几声,见无人经过,喊累了,索性趴地上呜咽。

    街灯影影绰绰,本来也不想管。七零八落的事情都有其源头,何故桩桩件件都要不相干的人去探究。瞥到一抹绿色暗影,心里头不想,人已经走过去了。

    �“小苏,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是让你先离开吗,非得等着我。索性,一起走吧。”来人见我衣着楚楚,不急不缓往这边走来。他只有一个人,未见得单打独斗有几分把握,作势了几个危险动作后,悻悻离去。

    事实上,我心里没底,凭着应酬客人的经验赌一把。果然酒能惹事是真的。

    见人已离去,没有多留的必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正准备迈开步子往反方向,苏拉住了我。

    �“先生,请你带我回家吧。我找不到地方住。”�她一手拎箱子,一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袂。

    苏城往事

    三.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然戏剧性拒绝一个自动送上门的女人,戏剧性却又将她带回了住处。只有八点档发生的剧情,偏偏落在自己身上。真是有点哭笑不得。

    �“你先去洗洗吧,今晚你睡床,我睡地板。”�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谢谢你,先生。”苏扣下挂在她胸前的东西,原以为只是一普通挂坠。仔细看来,是个有些年头的胭脂扣,表面上小块漆垂死挣扎,隐约见一个�舒�字。她似乎很宝贝这件东西,手掌上摩挲几下将他慢慢放进箱子的衣服堆里。

    第一晚,我们相安无事。

    清晨出门办公,苏还在沉睡。她像只猫,蜷缩角落。1米6的床,只占了三分之一。

    四.

    大抵是遗传原因,母女俩且都生得姣小。老妇就80斤样子。她的手搭在我手上,摸上去骨骼脉络分明一清二楚。常年劳作,指缝突兀的老茧磕着生疼。邻居路过,见她握一个陌生人的手,赶忙过来拉开。

    �“小舒她娘啊,你怎么随便人的手都好拉的。虽说你年纪一大把,但万一被人骗去哦。”�

    我暗自好笑,也许我长得太像坏人了。�“小伙子,你别见外,她啊,这里...总需要有人看着。�”邻居指指自己的脑袋,�“也是命苦,儿子没了,女儿又不知道去了哪里。��”“老秦,老秦,快,把她娘带回去。”�

    老秦从房子里出来,浓郁刺鼻的药味晃晃然飘荡到居民区上空,我捂了捂鼻子。�不是告诉你,不要乱走动,等我给你药煎好。”�老秦责骂老妇,随即戒备地看向我,“�你是谁。”�

    �“哦,我之前负责监督那处房子,工程快结尾,过来结账。”�我拿出工钱,说明来意。

    �“你放那吧。”�老秦指着中间那张瘦削的台桌说。

    除了工钱,我在那张桌子上多放了300。

    这并非我救济人家的钱。哪有圣人,世上千万的苦难之事自有人分文归类,自有人管。我是个正经生意人,不可能看到穷人就愿意拿钱救济,何况一出手还是几百块。

    有偿才有还。有赚则有盈。这原该是苏以自己为代价赚的生意费。

    五.

    做生意。必然是货物进,钱币出。中间缺的是谈判。那晚,我应付到很晚,好不容易和老板谈好价钱,中间又生出诸多变故。心情落得不似以往平静。职场上自认脾气算好,有也不会发到台面上。我喝了很多酒,回去的时候苏正好躺在床上。床头她不知从哪弄来一只半导体收音机。

    “我来的时候在想,我靠你这么近,你会不会躲开?如果你躲开,就绝非我要的女人。”里面正放着《胭脂扣》的台词。说完这句,那只半导体收音机则发出了嘶嘶哑声,搅糊了这个夜晚最后的清明。

    只是苏终究不是如花,我也不可能成为十二少。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有的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苏走过来,我正趴在厕所吐得昏天暗地。匍匐头上的灯不动声色,夜晚反倒摇摇晃晃。身后一只手透过门缝放到背上,啪,啪。渐渐地连厕所也开始晃。初夏的天气没有热得肆意夸张,也不至于清凉透骨。苏不同,似乎她的手永远不够热忱。酒醒了大半。她今天没有穿旗袍,一套白色睡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光透过来,内里一览无遗。

    也许她对我已经放下100个戒心。她忘了,男女同居,该发生的自然要发生。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开始时,并不愿意尽力克制住情绪,生意场上的事完全不容人丝毫懈怠,正苦于没地方发泄。苏看着我,不迎合亦不拒绝。她的身体太年轻,如同豆蔻梢头的二月花,盛放无边无尽的春意。我忽然觉得自己残忍,动作逐渐轻柔缓和下来。窗外是火树银花的夜色。

    一番云雨过后,起身坐在窗台抽烟,酒全部醒了。醉过方知酒浓。打开窗,即将天亮。霜雾浓重的街道有人已经叫卖开张。当初选这家旅馆,正是因为面朝北,离景点远,有足够的烟火气。虽然垃圾,涂鸦,铁锈随处可见。但他仿佛是苏城这袭华美衣袍下隐藏的一条阴郁而真实的血管。跳动的鲜活。

    苏告诉我,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有她不愿启及的回忆。我给了苏800元,算是几天待在我身边的劳务费。果然,第二天醒来,她离开了。床头放着300元。她并没有拿走所有的钱,还有那台罪魁祸首收音机。

    六.

    最后一天完工,夜晚我再次去了妙巴黎。酒保过来介绍姑娘。同样的角落,顺着方向。没有一潭绿色暗影,代替的是一抹火红凄艳,她向我勾勾手指。我没理会。想起苏。嘲笑自己,“真是。三年后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也许她已经嫁人,也许她躲在另一条巷口楚楚可怜捕获猎物。

    “先生,请你带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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