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一个下午,妈妈给班主任送来一篓鸡蛋和一只黄毛母鸡,外加一壶五斤的青油,这是她第三次送了。
班主任的家紧挨学校中央环形花坛的另一侧,我要走花坛的这一侧去教学楼,在美人蕉伸开的手臂间,我看见花坛那边妈妈被分割了的脸,每一部分都是虔诚、愉悦的。我故作轻松笑着上前迎她(我不十分乐意在这样的境况下相遇,因为我向来对类似她这种行为持鄙视态度)。
“您等我放学一路回去,今天少上两节课,老师让我们回去带米、拿钱。”我与妈妈刻意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说话,怕同学看出走后门的是我妈。
她急匆匆绕过来的脚步骤然停了一下又迟疑着上前两步,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放学了,路上。
我和妈妈各骑一辆自行车匆匆朝家赶去,我在前,妈妈在后。砖渣路凹凸不平还极其硬实,顶得自行车哪都喊疼,我们的屁股受不了自行车坐板的顶撞,只有扭动着腰身前行,象两个在奋力追赶的人。
“跟你说哦,好生读书,考出去就捧到铁饭碗了,就不用象我们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妈妈在后面喊着说。
“哦。”老实的我不回头似懂非懂地回了声。
“这东西送了几次了,你要争气哦,你妈妈一世的就爱面子,这两个大的都没读书了,就指望你了的哟——”她的声音充盈着期望且拖得老长。
当时的我不能体会个中深意,用稚嫩的声音回了又一个“哦”。
母亲不再说话,可能是我没给她想要的回应,觉得是在对牛弹琴,有些失望了。我依稀能从她急促的喘息声里听出焦虑和不安, 隐隐感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顿感沉重。
记得这之前的很多年,我的学习妈妈是从不过问的,每次拿了奖状回家她也是没我想象中的那么高兴,哪怕表扬一次也好。这让我误以为,成绩好不好是无所谓的。怎么突然就变了呢?我纳闷。
初三的学习紧张,时间奇长,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才上床歇息,我跟所有人一样“勤奋、努力”,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语文试卷、数学试卷、英语试卷、物理试卷、化学试卷……做了一大堆,堆起来足有尺把厚。
那些个日子里,我时常回想起妈妈那天说过的话,眼前总闪现出她那企盼的眼神,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一定要努力,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一段时间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夜里会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坐在教室里头昏脑胀只想睡。我深知这不是个好兆头,有些慌了神。
班主任收了母亲的礼物后,对我明显多了关注,这于我的成绩而言似乎毫无帮助,却助长了我违拗他的勇气,平素连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我居然擅自与邻桌调换了座位,我内心坚信他不会批评我,即使批评也多少会留点情面,这样说很多人都懂的。
那天晚饭后,班主任按惯常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下,双手抱胸,视线走到我这里时突然头朝右一歪,翻了翻眼,眼里似有疑问,象在回想自己是否调换过座位,且仅仅调换了我与小A?
随后跟来的英语老师站在他右侧,也瞄到了我的座位与他的视线不对,眼睛惊了一下转而用眼问向班主任,上身靠近了一公分。
我畏怯地把头埋了下去,但一双贼眼却不肯低下,耳朵竖得老高。
“你调的座位?”
“没有啊。”
“那她……”
“她自己调的。”
“嗯——”
呵呵,哼哼,他们看出了什么,咧开嘴耸起肩来。
化学老师是副校长,他瘦骨嶙峋,瘦得足以说明活着的艰辛。谁都知道他的长相特点是没有下巴,怪造物主收尾太急,无不替他惋惜。
座位是因他而调的。
小A是刚转学来的,与来校时间不长的化学老师是同一个乡镇的,至于有什么样的交情我不大清楚。
一次化学考试后,试卷发了下来,老师要求我们改错。
他抱臂在教室里面转来转去,当走到小A身边时,他曲背低头看她的分数说:“小A,怎么弄的,ⅩⅩ(我)都考得比你高?”小A发窘地笑了,我却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轻蔑,极为不悦,人爱听好话的本性使我不爱听他这话,趁他不注意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撇了一下嘴,以示抗议,在心里不服气地说:哼!你什么时候看我比她考得低过?
自此以后,我看他哪都不顺眼,与他暗暗较起了劲,上课不再听讲,甚至有时故意趴在桌子上装睡。原以为他会怒发冲冠向我,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等到,这一度让我怀疑他是不是我的老师,他的责任心、威严何在?
中考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我的化学考了“43”分,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这个分数眷顾的我感觉天塌了,首先想到的是我将无缘“铁饭碗”,该对不起妈妈了,当时伤心的泪水肆意落下,象要淹没了自己,哭声也是毫无顾忌,它想传到哪传到哪,这让一直在教室里循规蹈矩的我瞬间成了焦点,同学们纷纷扭头向我,一片哗然。
那天晚自习,化学老师派人叫我去办公室找他,我没感意外,至于他要说的话却毫无把握,心里是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去办公室的学生通常是课代表,或者是调皮捣蛋的同学,我既不是课代表也不调皮捣蛋,所以于办公室而言,我是陌生的。
办公室里煤油灯睁着浑黄的眼睛,把办公室照得不甚分明,我看清里面仅化学老师一人,坐在最靠里的办公桌前,我一出现,他立马侧身过来向我,摆出一脸不熟悉的笑容。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就连视线也不敢放过去,扭扭捏捏着挪步上前。
“来来来,情绪蛮差啊。”他笑着用手招我。
我加快挪了两步,双手互握低头看脚。
“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不要气馁,这还有一个月,努力加油没问题的,啊——”他的话很中听,但我感受到了虚假,觉得他是在完成某个任务,缺乏真诚。
看我不说话,他挥手示意我出去,我回头疾步出门,象要逃出牢笼那般迫切。
我被“43”击败了,无法让自己接受,但它又真真切切的属于我,它在我的眼前招摇,在我脑海里捣乱,挡住了我的似锦远方,也压迫了我快乐的神经,我恐慌至极,耻辱至极。
中考是要到县城里去的,班主任在我们动身的前一晚开动员大会。
他神情隶穆地坐在讲台上,双手抱胸,一双圆鼓鼓的眼扫遍教室里每个角落,用眼警告着每一双与之对接的眼睛。
“跟你们说啊,中考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是你们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你们要认真对待!”他顿了顿又说:“强调一点,我要是听说哪个考试的时候睡了瞌睡的,不要说回来我对你们不客气了啊!”
我微微一笑趴在了桌上,眼神偷偷瞄他,心里在想:“说什么呢?考试紧张还来不及,还能睡着?这不是笑话吗?”前程渺茫的我居然还有心思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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