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饭过后,家里很静,我一如往常趴在床上睡。说是睡吧,其实心是醒的,说是醒的吧,眼睛是闭着的,偶尔还做做梦。
“柯玲,柯玲”,人还未到声先到的同学国庆来了,他永远行色匆匆讲话象放机关枪,让人想起鸟儿啾啾的叫声。
思绪已走到遥远国度的我听得他的声音我一惊,身子一颤抬起头瞄向房门口,少顷复又把头重重地贴了下去。
“哟,国庆怎么来了,这么热的天。”妈妈热情地招呼他。
“咳,我是奉旨前来,班主任叫我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到学校去的。”他无奈地答道。
“他怎么派你来的呢?”妈妈问。
“他问我们哪个晓得柯玲的屋,我说我晓得,我老屋以前就在她隔壁,他就委派我来了呢。唔,好热好热好热!”我能想象出他不停用手扇脸的样子。
“哦——她在房里睡,我去给你舀碗水来喝。”妈妈的脚步声朝后面去了。
只听得一阵粗重响亮的脚步声踏进房里,携来一股强大的气流,房间里厚重的阴湿被推动了,晃荡着。他一张嘴喉咙里仿佛通着电路,字儿出来都是喇叭,房梁都有些震颤,家里很久没有人这么大声说过话了。
“哟嗬!还在睡!起来,班主任叫你去学校找他!”他向来不拘小节,上来就拉我的胳膊肘。
我抬头一脸愁容向他,一缕头发遮住了眼,我能看清她的脸,他可能就有点为难了。我摆了一下头甩了甩胳膊肘说:“不去不去,去了也没用。”
“那不行,我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把你弄去,我要完成任务的。你也不想一下这么热的天我跑来有多么辛苦,我本来就怕热,没得商量,快!快!快!”
妈妈端来了水,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可想而知有多么渴了。
我想想也是,越捱时间太阳越毒辣,不去对不住他。遂怏怏起床,梳了两下头后随之出门。
路上,看多了床的我头昏眼花,身体轻飘得象不是自己的,突然出门与太阳打照面,被它的热情刺得眼都睁不开,脸上也灼疼,一动身就气喘嘘嘘汗流浃背。自行车也与我生疏了,一会儿向左跑一会儿向右跑就是不能走直线,除了铃不响哪都响。
国庆很胖,在前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停地用手背揩额头上的汗,背上瞬间湿了一大片,新旧汗痕交织着。与此同时,他的喉咙也断了电。
还是那条跑了无数遍的路,那条被千万人踢肿了又踩得窝窝瘪瘪的黄土路,一条春风抚、夏风抽、秋雨淋、冬雪覆的路,宛如老人的颜面,没有一处平整。
两辆自行车在路上不停地抱怨、抗议着,我和国庆都无心说话,光听它们发牢骚了。
到了学校门口,国庆与我作别归心似箭地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我心怀忐忑地进了校门,低头避脸直奔教学楼三楼。
班主任正背对学生在黑板上挥毫,瞥见我的身影闪过,立马走下讲台跟到了走廊,我象犯了错的孩子不敢看大人凌厉的眼神,低着头等他数落。
“你怎么在搞?出了学校就一去不回头,你一点都不关心分数,不关心自己的前程?”他肥硕的身影一站,再也看不见教室的门。
“我心里有数,看了也是白看。”我音如蚊呓,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
“没考上还可以自费嘛。”
“自费没钱。”
“没钱卖屋!”
“屋是大姐的。”
“那卖一半!”
我一时语塞,无言以对,只得紧抿嘴唇缓慢摇摆着身体,脚在水泥地上划一字。
“回去叫你爸爸来!不能不读书!”他命令道,转身进了教室。教室里几十双好奇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像在给我打追光,令我耳热心跳,无处遁形,只想逃离,遂大踏几步至楼梯口撒腿朝楼下奔去。
回去的路上,我是心潮起伏。我从没想过要自费上中专,一来说出去没多大面子,二来对于自己贫困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为了我一人,让所有人陷入窘境我会良心不安的。但是一下子离开教室也是我不能接受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是考上的啊,那样父母欢喜,老师欢喜,自己也是身心畅快的,可是希望只是止于希望啊,那些红的花绿的草熟的果在我面前骄傲不起来,我的心早已走进了隆冬,一片荒凉。一个人,过着两个季节。
自行车在扭动着身子格格格乱笑,我狠命踩它个停不下来,笑死它。
“老师怎么说啊?”流着黑汗的我跨进家门妈妈就迫不及待地问,她的眼睛就等在原地,等我放好自行车回头那双眼睛在,上了厕所回来还在,去厨房喝了碗水依旧在,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后,一双眼快落到地面上了。
“哎呀,他怪我没去学校看看情况,看还有没有希望。”我不耐烦地回。
“有没有呢?”她似乎不理会我的烦燥,还更起劲。
“说是要自费,自费读不起,要蛮多钱不说,到时还没有分配。”我企图将妈妈燃起来的希望之火浇灭。
“哦——”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在思索着什么。
“他要爸爸去一下。”我惨淡地笑着说。
“那叫爸爸去一下看班主任怎么说呢?”
我未置可否,妈妈也不再朝下说。
次日清晨,爸爸赶在阳光泛滥之前去见了班主任,一个多小时便返了回来。
饭桌上,爸爸又咧开嘴笑着说:“哼哼……班主任说要我们卖屋……屋卖得了几个钱……卖了住哪里啊。”
“有机会去读,也可想点办法啰。”妈妈严肃地回答道,颇有几分认真,让爸爸很是意外。
他收敛了笑容,不相信似地看着妈妈说:“你是说真的……?借钱读书是开玩笑的事……?”
“借看呢!”妈妈越说越真,爸爸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
我插不上话,表情也不甚分明,其实内心也不甚分明。现在想来,当时要是自己稍稍有点主见,也不至于把父母及家人带入苦难的深渊,退一步或者转个弯也未尝不可。我讨厌那时放不出个屁的自己。
丨家里充溢着又湿又重的沉默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