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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太阳在清晨的浓雾中升起来了,像一只悬挂在半空的白炽灯,一点也不刺眼。远处的山峦已被大雾吞没,近处的树林、村庄、田野全都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缥缈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田间地头看不见人影,却传来驱赶牲口的吆喝声,夹杂着耕牛的叫声和骡马的嘶鸣,原来在这大雾的深处,早起的庄稼人已经在地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富贵正在棉田里给棉花打叉。裤子早已被棉花叶子上的露水打湿,湿哒哒地贴在腿上,赤裸的双脚也被露水泡得有些发白。额头上的汗水滑过眉毛流到眼睛里,顺着黝黑的脸颊流到嘴里。他撩起身上的跨栏背心擦了把脸,打开斜挎在肩膀上的水壶喝了口水,又继续干活。
给棉花打叉是为了给棉桃输送更多的养分,这个工作时令性很强,必须赶在七月底之前完成,否则会影响棉花产量。富贵今年种了五亩棉花,有些忙不过来。今天他特地带了干粮,打算中午不回家吃饭了,就在地头对付一顿,赶农时要紧。这是最后一块棉田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完成。
中午时分,浓雾散去,太阳又开始发挥它的威力,喷出万道火舌,像要把大地烤焦一样。棉花叶子上的露水早已蒸发,在太阳的炙烤下开始打蔫。田里的人越来越少,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饭去了。
“富贵,回吧,大毒日头底下,当心中暑。”远处的小路上,有位牵着牛的妇女远远地跟富贵打招呼。“桂花嫂,不怕的,我今天带了绿豆汤。”富贵回答说。一辆震天响的拖拉机疾驰而过,桂花嫂的牛受了惊吓,挣脱缰绳往前跑去,桂花嫂赶紧跟着追了上去。
富贵身上的跨栏背心已经湿透了,他干脆脱下来,拧干水分,搭在肩膀上。这时一阵风吹来,在田野里掀起一阵绿色的波涛,富贵感到无比凉爽惬意。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该吃饭了,他转身朝地头走去。边走边大声招呼着他的二弟:“荣华,吃饭了。”荣华正在旁边的山坡上放牛,听见哥哥叫他,牵着牛也向地头走去。
哥俩走进地头的一片小松林里。这里本来有几座坟茔,因年代久远,坟头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几块断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们在一块断碑上坐下来,富贵从布包里拿出一瓶水,俩人相互浇着洗了手。又拿出碗筷,摆上烙饼和炒咸菜丝,再从暖水瓶里倒上两碗绿豆汤,哥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富贵突然想起了什么,拿起布包掏了一阵,掏出两个翠绿的咸鸭蛋来,递给荣华一个,说:“今天任务重,增加点营养。”
吃完饭,富贵对荣华说:“你躺在这石头上先睡一觉吧。”荣华先天禀赋不足,三天两头闹毛病,影响了发育,身体瘦弱矮小,二十六岁的人,看起来像个小孩子。他曾患过严重的哮喘,近几年经过多方诊治,病情有了很大改善,但偶尔还是会犯病。富贵一般不让荣华干重活。“哥,你也打个盹吧。”荣华边躺下边说。“你睡你的,我抽支烟。”
富贵收拾好碗筷,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借以驱赶身体的疲乏。荣华已躺在石头上打起了呼噜。望着荣华瘦长的脸颊和厚厚的嘴唇,富贵的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了母亲的样子,他们兄弟四人全都随了母亲的长相,父亲相貌出众,却偏偏没人随他。富贵想到这里,如烟的往事涌上了心头。
(二)
在富贵的印象里,母亲是窄长脸,细长眼,略微有些肿眼泡,嘴大唇厚,皮肤黝黑,这样的长相实在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丑陋,但是她身材丰满匀称,凹凸有致,很有女人的韵味。
富贵的姥爷是个鞋匠,家境虽谈不上富裕,但比一般人家要殷实多了。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自小备受宠溺,不管她要什么,父母都竭力满足她,因此养成了任性妄为、自私自利的性格。
母亲十七岁那年,看上了村里最帅的小伙子,也就是富贵的父亲。姥爷嫌父亲家里穷,本不同意这门亲事,父亲那时也已心有所属,正跟邻村的一个姑娘谈恋爱。但只要母亲看上的人,就一定要弄到手才肯罢休,谁阻拦也不好使。她先是搅黄了父亲的恋爱,又死缠烂打地跟父亲怀上了富贵,最后带着丰厚的嫁妆,如愿以偿地嫁给了父亲。
富贵的父亲生性懦弱,为人老实,母亲则骄横跋扈,说一不二,家里大事小情都是母亲说了算。富贵和弟弟们小时候都喜欢粘着父亲,对母亲则是惧怕的、疏离的。母亲性子急、脾气爆,经常为点小事就打骂他们,况且她又不喜欢待在家里,经常一天到晚见不到她人影,因此母亲在他们的心里,就只是个家庭成员而已。
富贵记得小时候经常有男人到家里来做客,来的人都不会空着手,母亲总是亲热地迎上去,一边“张哥”、“李哥”地叫着,一边接过客人手中的礼物。父亲打过招呼就去厨房准备酒菜,母亲则陪客人喝茶聊天。
这些人都是母亲的朋友,富贵也不知道母亲跟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反正一有人来,家里就有好吃的,富贵和弟弟们都很高兴,父亲似乎也不介意,每次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每炒完一个菜,父亲都会先盛出一些,让富贵和弟弟们端到另一个房间去吃。酒菜上齐以后,由母亲陪着客人喝酒。他们猜拳划令,吆二喝三,好不热闹,直喝得东倒西歪才肯罢休。
父亲不喝酒,只是抽着旱烟袋陪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闹腾。等他们醉得不省人事了,父亲把烟袋锅子在鞋上磕几下,慢慢站起身来,收拾好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再把客人带来的礼物拿到地窖里冷藏起来。地窖里的东西总也吃不完,还时常烂掉一些。每当这时,父亲总是心疼地砸着嘴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白糟践了。”父亲自小家境不好,经常饿肚子,因此他最心疼糟蹋食物。
这些客人中要数卖肉的秃子和养鱼的瘸子来的最勤,出手也阔绰。这两个人经常结伴而来。秃子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扇猪肉,车把上还挂着一个网兜,网兜里是用报纸包着的猪耳朵丝。他打开油汪汪的报纸,分一些给富贵和弟弟们吃,剩下的交给母亲做下酒菜。瘸子的三轮车上放着一只鱼篓,里面跳动着几条肥大的鲤鱼。他带的下酒菜是一包炸鱼干,同样也分给富贵他们一些。富贵和弟弟们最盼望这两个人来。
有一天秃子和瘸子来了,父亲准备好酒菜后出去了,照例由母亲陪着他们喝酒。富贵骑着瘸子的三轮车,带着弟弟们在院子里疯玩。突然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怒吼,“放开我的女人。”“死瘸子,她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女人了,我看你是欠揍了。”紧接着屋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你让她自己说,你到底是谁的女人。”“放开我,你们弄疼我了。”母亲哭喊着说。
富贵下了三轮车,赶紧往屋里跑去,只见碗碟碎了一地,秃子和瘸子一人拉着母亲的一只胳膊拽来拽去,瞪着喷火的眼睛相互对骂着。“放开我娘。”富贵扑上去,使劲去掰秃子抓着母亲的手,被他一脚踹翻在地。这时父亲进来了,大吼一声,“放开我老婆。”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抄起桌上的酒瓶,向两个男人的头上砸去,鲜血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了下来。富贵还是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顿时吓蒙了。“好啊,你这个窝囊废,今天有尿性了。”两个男人一边骂着,一边把父亲摁倒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口鼻流血,昏了过去。见父亲半天没有动静,两个男人吓坏了,骑上车子,一溜烟跑没影了。
母亲这时也吓得两腿发软,跟富贵一起把父亲拽到炕上。傍晚时分,父亲醒过来了,一把推开母亲递过来的水杯,挣扎着坐起来,挨个摸了摸富贵和弟弟们的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他拉起富贵的手说:“富贵啊,你十三岁了,老话说得好,十二三,自己挣吃穿,你已经是大人了,今后要照顾好弟弟们。”富贵点点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说这些。
那天晚上,富贵半夜醒来,发现父亲没在炕上,他推开房门,看见天上挂着一轮好大的月亮,父亲没在院子里。他急忙叫醒母亲,娘俩一起出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又叫醒左邻右舍帮着去找,最后在水库边上找到了父亲的尸体。父亲静静地躺着,皎洁的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上,毫无生命的迹象。富贵和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父亲是这个世界上对富贵和弟弟最好的人,如今突然没了,富贵感觉天都塌了。从此以后,富贵怕见月亮,月光总能让他想起父亲那张惨白的脸。
埋葬了父亲三个月后,富贵还没有从悲伤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感觉母亲有些异样了。她总是半夜三经出去,天快亮了才回来。大夏天的,却把富贵和弟弟们的棉袄棉裤都做好了,又给每人做了一双新棉鞋,冬天盖的被褥也全部拆洗了一遍,还给自己做了两件涤纶绸的花上衣。
有一天早晨,富贵从噩梦中醒来,发现天刚蒙蒙亮,鼻子里闻到一股红烧肉的香味。他穿好衣服下了炕,到灶台间掀开锅盖一看,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正在冒着热气。灶台旁边,刚蒸好的馒头装满了一大缸。他跑去打开母亲的衣橱,发现她的衣物全都不见了。富贵知道母亲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去世的那天,他就知道母亲迟早要抛下他们,他太了解她了。跟母亲一起不见的还有在集市上卖肉的秃子。
(三)
父亲的离世,母亲的出走,致使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全部落在了富贵的肩上,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来说,这实在是不堪承受之重,然而求生的本能让他顾不上想太多。望着灶台里渐渐熄灭的余火,和一锅正在慢慢变冷的红烧肉,富贵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怎样带着弟弟们活下去。
他从灶间走到粮囤,又从羊圈转到猪圈,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母亲蒸的一缸馒头顶多够吃十天,面缸里的面粉也不多了,回头把家里的两头羊牵到集市上卖掉,换些钱来买些面粉和油盐酱醋。蔬菜是不用买的,自己家菜园里种的菜够吃了。地里的苞米该施最后一遍肥了,回头去找邻居帮忙,把圈里两口大肥猪捆起来卖了,再去买些化肥。等秋季卖了苞米,手里就有钱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数了,脸上的表情变得轻松了不少。
富贵把红烧肉盛到碗里,端到饭桌上,去叫弟弟们来吃早饭。弟弟们一见红烧肉,顿时两眼放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一半,两岁的小四突然问道:“娘呢?”弟弟们这才意识到娘不见了,询问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大哥的脸上,停下手中的筷子,等待着他的回答。“娘走了,不会回来了,以后哥就是娘,哥会把你们带大的。”富贵平静地说。“哥不会做饭,也不会缝衣服,怎么当娘呢?”小四歪着脑袋,奶声奶气地说。“谁说哥不会做饭,上回不是还给我们做过疙瘩汤吗?”五岁的万万春反驳弟弟说。“哥会做疙瘩汤,哥什么都能学会做。”富贵摸着小四的头,安慰他说。九岁的荣华没有说话,眼泪扑簌簌掉到碗里,和着肉汤一起喝了下去。
母亲走后没多久,远嫁到吉林的姑姑闻讯赶来了,看着几个可伶的侄子,姑姑难过地哭了。她帮富贵给玉米施完肥,又买来面粉,蒸了几锅馒头,放到地窖里冷藏起来。姑姑临走的时候跟富贵说:“富贵啊,我把小四带走吧,他太小了,容易闹毛病,你还是个孩子,我怕你养活不了他。你也知道,姑姑没儿子,我会把小四当亲儿子看的。”
富贵低着头,半天没说话,他心里自然舍不得小四,但他想起了前些天小四生病的情景。那天夜里,外面电闪雷鸣,下起了滂沱大雨。小四突然发起高烧来,小脸烧得像个猴屁股,不吃不喝,哭闹不止,哥几个围着他手足无措。到了后半夜,小四哭声小了,却一个劲地抽搐、翻白眼,这可把富贵吓坏了,他突然想起荣华发烧时,父亲总是用酒给他搓后背。他赶紧去找来一瓶白酒,用棉花蘸着,不停地擦在小四的前胸和后背上,天快亮的时候,小四终于退烧了。从那以后,富贵经常做噩梦,梦见小四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断了气。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富贵最后答应让姑姑带走小四,他收拾好小四的衣物交给姑姑,姑姑拉着富贵的手说:“等小四长大了,我会让他来看你们的,姑姑只能帮你这么多了,两个弟弟就交给你了。”富贵含泪点了点头。
送走姑姑和小四的那天,小四在姑姑怀里挣扎得厉害,伸出小手哭喊着要哥哥,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巴车,兄弟几个哭成一团。回到家里,没有了小四的哭闹,富贵觉得四周空荡荡的。
“饿了吧,哥给你们做饭去,想吃疙瘩汤还是糊塌子?”富贵就会这两样饭食,每天轮番着做。“哥,天天不是疙瘩汤就是糊塌子,我都吃够了,地窖里不是有姑姑蒸的馒头吗?咱们今天吃馒头好不好。”万万春央求着哥哥说。“馒头要留着干力气活时再吃,今天我们都没干活,就喝疙瘩汤好不好?”万万春不再说话,撅着小嘴走到一边去了。
看着弟弟失望的样子,富贵觉得心里不是滋味。父亲去世前,富贵正在读初中,下了学帮家里放羊、锄草、施肥、掰苞米等,样样都在行,就是没学过做饭。如今要自己顶家过日子了,不会做饭怎么行,可是跟谁学呢?他思来想去,想起了隔壁王大娘,母亲走后,王大娘有时会送些吃的过来,兄弟几个都觉得王大娘做的饭真好吃。
打定主意,富贵到自家菜园子里摘了些茄子,给王大娘家拿去,顺便向她讨教做饭的事。经过王大娘手把手地调教,一个月下来,富贵蒸馒头、包饺子、擀面条、烙馅饼都能信手拈来,还学会了做菜,弟弟们都说比父亲炒得还好吃,吃饭的问题算是解决了。
兄弟几个的衣服还是母亲在时做的,大的穿完小的穿,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扣子掉了就用铁丝系着,鞋子破了就塞上一块棉花堵住漏洞。到了冬天,两个弟弟总是喜欢用袄袖子擦鼻涕,两条袖子被鼻涕蹭得锃亮,在阳光下直晃人眼睛。兄弟几个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尤其是富贵和万万春,个子窜得很快,也慢慢懂得要美了,原来的衣服也都穿不上了,富贵决定自己动手学做衣服。
王大娘上了岁数,眼睛花了,她就让自己刚过门的儿媳妇教富贵做衣服。王大娘的儿媳妇叫桂花,是个爽利热心的人,针线活极好。她不但教会了富贵做衣服,还教会了他织毛衣。她见富贵家没有缝纫机,用手缝衣服又慢,针脚又不平整,就把娘家陪嫁的缝纫机借给富贵用。集市上买的成品衣太贵了,兄弟几个人穿的衣服,都是富贵买最便宜的布料自己做的。
富贵每年种些苞米和蔬菜,再喂两口猪,养两头羊,日子勉强能维持下去,他最怕荣华生病,他一生病,富贵就得东挪西借,家里的饭桌上几个月甭想见着肉花花。荣华断断续续念了几年小学,因为老请病假,功课落下太多,到后来实在跟不上了,小学没毕业就不念了。
转眼到了万万春上学的年纪,富贵亲手给他做了个小书包,又咬咬牙给他买了一身运动服。万万春穿戴整齐,富贵把他送到校门口,嘱咐他说:“好好学习,过年给哥拿个奖状回来。”万万春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走了。
富贵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曾经拿过全县数学竞赛第一名,那时他立志长大后当个数学家。正当他踌躇满志的时候,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他的家庭遭遇飞来横祸,致使他不得不终止了学业,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如今荣华也辍学了,就看万万春的了,希望他能学有所成,将来成就一番事业。
爷爷在世的时候,给三个孙子都起了响亮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富贵荣华万万春”。爷爷穷困潦倒一辈子,希望他的子孙后代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小四是在爷爷去世后出生的,父母没有爷爷那样的学问,就随便叫他小四。
万万春上学后,家里的负担更重了。富贵骑上父亲留下的那辆二八大杠,后座上绑着两个竹篓,开始走街串巷地吆喝着收酒瓶。一个酒瓶赚两毛钱,富贵跑遍周围的十几个村庄,一天下来能挣十几块钱。虽然累得浑身酸痛、嗓子冒烟,但是数着手里大大小小的钞票,富贵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打算攒点钱,带荣华去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希望能治好他的哮喘。他还要给万万春买双白球鞋,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穿自己家做的布鞋,同学们会笑话他的。再给家里买台缝纫机,省得老借桂花嫂的......
富贵想着想着,上下眼皮直打架,不知不觉睡着了。荣华把热好的饭菜给哥哥端过来,见他睡着了,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被子,又把饭菜放到小锅里继续热着。荣华自从辍学后,也跟哥哥学会了做饭,帮着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尽量为哥哥减轻一些负担。
日子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过着,富贵和弟弟们都长大了,万万春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富贵让他复读一年,来年再考,万万春死活不同意,为此富贵第一次打了弟弟,又叫来桂花嫂帮着劝说,无奈万万春就是不为所动,富贵只好由他去了。
其实万万春很聪明,学习成绩也不错,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慢慢懂事了。眼瞅着大哥为了这个家,为了供他读书,为了二哥的医药费,每天做吃做穿,种地喂猪,空里还走街串巷收酒瓶,累得晚上一粘枕头就睡着了。万万春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想再读下去了,即便将来考上了大学,大哥要去哪里弄那么多钱交学费呢,不如就此打住,早点下学帮大哥共同撑起这个家。打定主意以后,他就无心学习了,没考上高中是他故意为之。
(四)
收酒瓶的人越来越多,生意慢慢做不下去了,富贵需要另做打算。父母留下的三间土坯房已经破败不堪,到了雨季,大雨大漏,小雨小漏,家里急需要钱翻盖新房。再说眼瞅着哥仨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有房子谁肯嫁过来。
看到村里有人种西瓜发了财,富贵也想尝试一下。第一次种西瓜,没有经验,先种了两亩。富贵买来书籍,哥仨一起研究,又向镇上农技站的技术员请教。从育苗到栽种,再到扣膜、授粉、施肥、浇水,每一步都不能马虎,就像伺候孩子似的伺候着两亩西瓜。人勤地不懒,西瓜个个长得像枕头那么大,两亩西瓜卖了三万多块钱,哥仨第一次挣到这么多钱,高兴坏了,富贵当即决定先把盖房用的砖买了。
积累了经验,又尝到了甜头,富贵和弟弟们决定扩大种植面积,第二年一下种了五亩,结果又是一个大丰收,连续种了三年西瓜,六间大瓦房就盖起来了。然而栽下梧桐树,并没引来金凤凰。富贵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村里人见他家大瓦房也有了,日子过得还不错,就陆陆续续有人给他提亲了,但女方一听他少爹没娘,还拉扯着两个弟弟,就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了。就这样一来二去,随着年龄地增长,慢慢地没人再给他提亲了,富贵就这样自动归入了光棍的行列。
如今三十岁的富贵,已经不想找对象的事了,他认命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给两个弟弟成上个家。人的一生,到什么时候干什么事,一旦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可不能让两个弟弟也象自己这样沦为光棍。想到这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涌上了心头,果真兄弟三人都打了光棍,那让他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最让他头疼的是荣华。不足一米六的身高,瘦骨嶙峋,病病殃殃,这样的条件,富贵压根就没指望哪个姑娘会看上他。但他无论如何也要帮二弟成个家,等自己老了,荣华也好有人照顾,哪怕女方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或者身体有些残疾也无所谓。荣华已经二十六岁了,时间不等人,富贵决定主动出击,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桂花嫂说了,拜托她帮忙打听打听。
没过多久,桂花嫂就回话了,说她娘家村里有个姑娘,今年二十三岁了,有些呆傻,是小时候调皮,爬到树上掉下来摔坏了脑袋,不是先天就傻。问他乐不乐意,富贵一听是个傻子,不由得皱起了眉毛,去征求荣华的意见。
“我自己病病歪歪的,还要再去照顾一个傻子,算了吧。” 荣华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傻不傻的能生孩子就行,有了孩子,等你老了就有依靠了。”
“万一生的孩子也是傻子呢?”
“那不会,她是小时候摔傻的,又不是先天就傻,不会遗传给孩子的。”
“谁知道她是先天傻还是后天傻。”
“桂花嫂介绍的你还不放心吗?她是不会骗我们的。”
荣华低下头不再说话,“要不先看看吧,万一不太傻呢。”富贵继续劝着弟弟。“随你吧。”看着大哥恳切的样子,荣华不忍再反驳他。
桂花嫂带着哥俩到了女方家里,寒暄过后,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姑娘进来,这个姑娘圆头圆脸,柳眉杏眼,面容姣好,身材不高,丰满匀称。进门后,吮着自己的食指,瞅瞅这个,望望那个,目光呆滞,行为异常。
“这是俺妹子兰花。”中年妇女介绍说。“这是我二弟荣华。”富贵也赶紧介绍说。“你好”,荣华红着脸,彬彬有礼地说,自从他看见兰花的小模样,就成了寒冬腊月的萝卜—冻(动)心了。兰花望着荣华,只管嘻嘻地笑着。
回家的路上,富贵问荣华感觉傻姑娘怎么样。“就是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看上咱。”荣华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先别管人家,我问你觉得怎么样?”“哥说行就行,我听哥的。”“臭小子,嘴巴都咧到耳朵根子了,还在这跟我装呢。”富贵笑着拍了一下荣华的脑袋。哥俩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家去了。
(五)
“哥,你怎么不睡会呢?”荣华的话打断了富贵的回忆,他已经醒了,从石头上坐起来,用手抹去嘴角的口水。“不睡了,我怕咱俩都睡过头了。”富贵说着掐灭了手上的烟蒂,站了起来。
太阳已经偏西,阳光还是很毒辣,西南方向一大片乌云正向这边缓缓移动。夏日的天空就是这样喜怒无常,说变脸就变脸。“那边的云彩上来了,你把牛拴在树上,赶在下雨之前,帮我把剩下的这点活干完。”富贵吩咐弟弟说。荣华找了棵比较粗壮的松树,把牛牢牢地拴住,哥俩一起向棉田走去。
富贵种了几年西瓜,把家里的十几亩地都种遍了。西瓜不能重茬种植,否则重茬病会导致大面积减产,今年只好改种棉花。第一次种棉花,富贵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荣华的亲事定了,就等着卖了这五亩棉花,到年底好迎娶兰花进门。
西南方向的乌云被突然刮起的大风吹散了,哥俩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才结束,目前最紧迫的一项工作终于完成了。富贵的心头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哥俩吹起欢快的口哨,迎着落日的余晖,向着地头走去。拴在松树上的老黄牛不停地发出“哞哞”的叫声,它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哥俩回家路过村委会时,听见有人叫他:“喂,富贵,这里有你一封信。”富贵扭头一看,原来是传达室的老宋头。他接过信看了一下,是从云南哈尼彝族自治州发来的,富贵知道是万万春来的信。
万万春今年二十二岁了,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富贵觉得找对象还是早下手为强,他已经拜托了好几个人帮忙留意着。有合适的就先定下来,过两年再结婚也行,没合适的就慢慢找着,反正时间还富裕。
万万春的长相跟哥哥们一样普通,但是他高大魁梧,很有男子汉气概。姑娘们一般能相中他的人,就是相不中他的家庭。有的人家提出让他上门做养老女婿,万万春一听就炸了,“啥?让我去她家当养老女婿?想得美,我哥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还没人养老呢。”当场就一口回绝了。
富贵一看,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能眼瞅着万万春走了自己的老路。村里有个包工头,在云南承包了一个工程项目,村上有两个小伙子在他的施工队里干活,都从云南领回了媳妇。听说云南山区里的姑娘很愿意嫁到这边来,并不提什么条件。富贵决定让万万春去试试。“二哥身体不好,家里又种了那么多地,我要是走了,你自己能行吗?”万万春忧心忡忡地说。“能行,明年种棉花,不像种西瓜那么累了,你二哥也能搭把手,你就放心去吧。”富贵安慰弟弟说。
万万春走了大半年了,打过几次电话,这还是第一次写信来。富贵回到家里,赶忙拆开信,两张照片掉到了地上,富贵拾起来一看,一张是一个姑娘的半身照,只见这个姑娘皮肤黝黑,五官端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另一张是万万春跟这个姑娘的合影,俩人勾肩搭背,看上去非常亲密。
万万春在信上说,他经工友介绍,认识了当地的一个彝族姑娘,跟他同岁,名字叫容桂,俩人很投缘。万万春已拜见过容桂的父母,两位老人都很喜欢他,经常叫他到家里吃饭。容桂有个妹妹,跟一个当兵的谈恋爱好几年了,就因为姐姐还没嫁出去,导致妹妹迟迟不能结婚,当地的风俗就是这样。所以容桂的父母比较着急,催着他们尽快完婚。如果哥哥看了照片,觉得没意见,他们就准备在年底结婚。
“行啊,好小子,这么快就搞上了。”富贵看完信,嘿嘿地笑着说,把信和照片递给荣华看。荣华看完信,半天没说话,“你咋了,对这门亲事不满意?”“不是,我替万万春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满意?”“那你哭丧着脸干嘛呢?”“我只是在想,我和万万春都在年底结婚,咱那五亩棉花卖的钱够用吗?”荣华皱着眉头说,富贵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五亩棉花满打满算能卖四万块钱,再加上家里的一些积蓄,也就够荣华一个人结婚的费用,富贵没想到万万春这么快就把亲事定下来了。
“要不我先不结了,先让万万春结吧。”看着大哥为难的样子,荣华说。
“那不行,定亲的时候跟兰花家说好了的,怎么能说变就变呢?”富贵摇着头说。
“如果让万万春推迟结婚,人家会觉得咱们没诚意,这门亲事要是黄了怎么办?
决不能让弟弟的亲事黄了,但富贵一时又想不出办法,就叹了口气说:“我再想想,饿了吧,我做饭去,你去园子里摘些豆角来。”兄弟俩一天没好好吃饭了,富贵打算多炒两个菜,先填饱肚子再说。
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富贵决定去找桂花嫂商量一下,桂花嫂脑子活,点子多,富贵遇事总喜欢找她商量。桂花嫂的男人在外跑运输,常年不着家,女儿在县城读高中,也不常回来,只有桂花嫂和王大娘婆媳两个在家,有什么力气活,就找富贵哥几个帮忙,从来也不客气,两家人处得跟一家人似得。
推开桂花嫂家的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王大娘的屋里黑着灯,桂花嫂屋里的灯是亮着的。“桂花嫂在家吗?”富贵站在院子里大声喊道。大夏天的,大家穿的都很少,他不敢贸然闯进人家屋里,万一看见不该看的,两人都尴尬。
“富贵吗?进来吧。”桂花嫂说。
“王大娘呢?”
“昨天去姐姐家了,说是住些日子再回来。”
“你哭了?出什么事了?”富贵发现桂花嫂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吃惊地问。
“富贵啊,嫂子没法活了,我家那个没良心的,在外面有人了。”桂花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
“不会吧,你听谁说的?”
“是他写信告诉我的,说外面的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要跟我离婚,你说嫂子该怎么办呀。”桂花嫂说完,用手绢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王大娘知道吗?”富贵问。
“不知道,我是今天下午刚收到的信,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就是告诉她也没用,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这不,离婚协议都给我寄来了。”
“这个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富贵愤怒地骂了一句。
看着伤心欲绝的桂花嫂,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就去外面打了盆洗脸水,端到桂花嫂面前,让她洗把脸。桂花嫂渐渐止住了哭声,问他来有什么事。如今桂花嫂已经够闹心了,富贵不想因为自家的事再给她添乱,就说:“我没事,就想过来问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富贵,谢谢你,这些年多亏了你帮衬着。”桂花嫂感激地说。“桂花嫂,你跟我还客气什么,今后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跟他离了也不用怕,还有我呢。”说到这里,富贵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桂花嫂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他一下,俩人都沉默了,气氛有些尴尬。
“桂花嫂,你别太伤心了,等王大娘回来,让她老人家好好劝劝他,看他能不能回心转意。你歇着吧,我回去了。”富贵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要告辞,“我送送你。”桂花嫂也从炕沿上站起来,刚向前走了两步,被地下的洗脸盘绊了一下,刚好扑倒在富贵的怀里,盆里的水洒了一地。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俩人都懵住了,只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越来越大,等富贵醒悟过来,慌忙推开桂花嫂,夺路逃走了,桂花愣在原地,半天没缓过神来。
桂花嫂比富贵大六岁,热情善良又能干。他男人常年在外工作,她一个女人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还种了好几亩地,家里地里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富贵时常会想,自己要能娶上这样一个媳妇该多好,但他也只是想想。桂花嫂是有夫之妇,又比自己年长几岁,富贵心里敬重她,一直把她当姐姐来看待,但从那天晚上以后,感觉就不一样了,他一连好几天都躲着桂花嫂。
有一天中午,桂花正站在自家门口,富贵正好路过,他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她,想溜过去,被桂花叫住了。
“富贵,你跟我进来。”
“什么事?桂花嫂。”富贵只得慢慢地跟她进了院子。
“好你个富贵,平时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现在我遇着事了,想找你商量商量,你却连个照面都不打了。”桂花面露韫色地说。
“不是,不是,桂花嫂你误会了。”富贵赶紧辩解说
“你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不小心碰了你一下,觉得脏了你这个好小伙是吗?”
“桂花嫂,你怎么越说越离谱了。”
“那你为什么象躲瘟疫一样躲着我?”
“我只是因为那天晚上冒犯了嫂子,所以不敢见你。”
“瞧你那小胆,要是真发生了点什么,那你这辈子都不见我了是吗?”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是好办了。”
“怎么就好办了?你跟我说说。”
“反正就是好办了。”富贵嘿嘿地傻笑着,站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你家的事,荣华都告诉我了,我这有五万块钱,是离婚分的财产,现在我还用不着,你先拿去用吧,把荣华和万万春的婚事一起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桂花嫂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存折。
“桂花嫂,你真离婚了?”富贵吃惊地问。
“他都给那个女人在县城买房子了,俩人一起过上了,孩子都快要生了,我还赖着不离干什么?我是离婚不离家,孩子归我抚养,婆婆也暂时跟着我过。”桂花平静地说。
“桂花嫂,这钱你留着吧,孩子上学用钱的地方多,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以后别再叫我桂花嫂了,叫桂花姐好了。”
“叫你桂花行不行?”富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行啊,你要敢叫,我就敢答应。”桂花笑着说。
从桂花家出来,富贵高兴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弟弟们结婚的费用有着落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似乎也看到了希望的苗头。自此以后,富贵对桂花就更关心了,一大早出去割草回来,先喂饱桂花家的牛,再喂自己家的。掰苞米的时候,也是先帮桂花掰完,运回家来,再去掰自己家的。桂花待他也不似从前了,家里要是做什么好吃的,都是先给富贵家送些去。隔三差五地去富贵家看看,有换洗的衣服就拿回来帮着洗了。入秋的时候,天气一天天凉起来,她还特地去镇上买了上好的毛线,给富贵织了件鸡心领的毛衣。刚开始俩人都心照不宣,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感情地升温,自然而然就走到一起了。
今年风调雨顺,富贵家的棉花获得了大丰收。到了年底,热热闹闹地把两个弟媳妇娶进了家门,富贵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第二年,富贵家没有再种棉花。云南的工程结束了,容桂又怀了孩子,万万春决定不出去打工了,哥仨一起建起了五个蔬菜大棚,准备大干一场。种大棚虽然比种棉花辛苦一些,但是收入也翻了两倍。
富贵和桂花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荣华和万万春打算给哥哥办个隆重的婚礼,但是桂花跟富贵说:“两个弟媳妇都快要生孩子了,钱还是省着点花,不如我们去省城玩一趟,算是旅游结婚。”“那不是委屈你了吗?”富贵说,“有什么委屈的,我可想去省城看看了,你就满足我的心愿吧。”富贵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富贵和桂花从省城回来没多久,两个白白胖胖的侄儿相继出生了,富贵乐得合不拢嘴。“哥,给孩子们取个名字吧。”万万春说。“我早就想好了,一个叫平安,一个叫健康。”,又拍拍桂花的肚子说,“你这个就叫幸福。”一家人笑成一团。
这就是富贵、荣华和万万春的故事。富贵荣华万万春,是一辈子饱受贫困之苦的爷爷对子孙后代寄予的厚望,也是他老人家对命运不公的呐喊。然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对于从家庭的废墟中挣扎着站起来的哥仨来说,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地种地,让自己的老婆孩子衣食无忧,一家人平安、健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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