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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09年冬天的一个阴天,秀珍老太走了,88岁。
人们说,秀珍老太太活了88岁,高寿老人了。秀珍老太太其实是1923年出生的,论周岁,86。不过按照本地的习俗,后半年生人,都是虚两岁。所以秀珍老太太,是88走的。
英子接到父亲的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哽咽:英子,你奶奶走了,回来一趟吧。电话那头的声音,颤抖着。这是第一次,英子感受到父亲的脆弱。
回到家的那天,阴沉的灰白的天空,街上没有行人。远处大堂哥和父亲站在路边,带着英子进屋。快五十岁的父亲,眼睛哭得红肿,像个孩子。
英子哭不出来,但是心情很复杂。走进二伯家的客厅,默默掀开厚厚的门帘,进屋,大人们围成一圈坐着,很沉默。奶奶躺在水晶棺里,面容沉静,很安详。英子看到祖母的脸,泪水一滴滴地砸下来。“别哭了,孩子。”几个伯母抚着英子的背,念叨着。
秀珍老太太,这辈子没什么遗憾。
这个老太太,在村子里很有威望,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生了四个儿子,老大是村里的首富。还有一个原因是老太太的老伴,也是这一姓的大家长。这个村子以他们的姓为村名——这是北方农村常见的命名方式。秀珍的老伴80年代便是村里的万元户,而后把生意经传给了大儿子;大儿子做生意,90年代末便盖起了村里第一座三层小楼,买了村里第一辆摩托车,以及第一辆suv。甚至,秀珍的孙子,结婚时请了十里八村的亲朋,在附近最大的酒店里,摆了100桌,宴席从中午吃到晚上,很有排场。
秀珍老太太,她在走之前,甚至没有给儿女添一丁点的麻烦。
村里的老人,最怕冬天。那是个初冬的早上,秀珍起来上厕所。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就进了医院。没过多久,老太太就走了。
村里人说,这是喜丧。老人也算是自然老去,没有遭什么罪。
老太太生前是个讲究人。不管是住在哪个儿子家,屋子里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褥子,床单,枕头,被子,永远齐齐整整,四平八稳。桌子上的物件,擦拭得干干净净。
每天,老太太下午七点多就睡了,睡之前,卸下来假牙刷干净,泡在杯子里。发箍取下来,摘下来勾着的白头发,端端正正放在抽屉里。睡之前,说,“英子啊,奶睡了啊,你做完作业也赶紧睡。” 英子嘴上应承着,心想这老太太真是啰嗦,然后继续熬着夜看书做题。到半夜十一点,老太太醒了。“英子,还不睡呢?眼睛要熬坏了这样!”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糖水,慢慢悠悠过来放在英子桌上。“弄完赶紧睡,孩子。”“知道了,奶奶,你快睡吧。”英子看着老人走出房间,然后继续做着作业。
老人觉很少。老太太早上五点多就醒了,起来,穿衣服,叠好被子,开始梳洗。每次梳头之前,老太太总是披着一块毛巾在肩上,然后对着镜子慢慢地梳头,一边梳着,一边拂去掉了的白发。梳好头发,带好发箍,洗脸,戴上假牙,然后拄着拐杖,去做早饭。
每天早上,热一碗奶或者麦片喝了,开始给英子准备早饭,把疙瘩汤的面糊搅好,入在水里,然后出门去锻炼。
老太太拄着拐杖,从村头走到村后。年轻六十多岁的时候,能多走几个来回,路上和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打招呼,和早上去买菜的村里人闲聊几句,脸上总是和蔼的笑容。过了七十以后,大概就走一个来回,然后就回家了。不管春夏秋冬,除了雨雪天气,这个锻炼是一定少不了的。
锻炼完回到家,开始给英子做饭,馏上馒头,炒点白菜鸡蛋,端上桌。喊英子“英英,快起来吃饭了。”英子快速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忙忙地洗漱,然后呼呼噜噜吃完早饭,跑着去推自行车,“我走了奶奶,要迟到了!”然后一溜烟出门了。
有时候英子起晚了,还要把奶奶吵一通“奶你怎么不叫我!害我迟到了!”秀珍老太太一边催着英子吃饭,一边说,“奶看你晚上睡的迟,怕你睡不够,就没叫你。”英子气的饭也没吃,就走了。
秀珍老太太就这么,把孙子孙女一个个地带大。大孙女,已经大学毕业当了高中老师。英子和妹妹是秀珍最小的孙女。
老太太,从来不跟街坊邻居埋怨自己的孩子和媳妇们。跟别的老太太相比,她话也不多,只是喜欢抹骨牌。秋收的时候,也跟着三媳妇,在屋顶剥玉米。夏天,去老院子里种菜。种出来的菜,拿给几个儿子家。老太太是出了名的慢性子,说话永远也是不紧不慢。
偶尔生气的时候,就是儿子之间闹别扭,需要老太太出来主持公道。还有一次,是被英子气的要搬走。除此之外,也再没别的。
每一年的春节,望夏,中秋,生日,都有很多很多亲戚来看望老太太。英子从小看到家里来来往往的亲戚,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大多都不认识,只是家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
过节的时候,老太太的妹妹,英子的老姨,一个哮喘很严重的老太太,还经常来看秀珍这个老姐姐。吃完午饭,两个老太太,一起躺在床上,扇着扇子,嘟嘟哝哝地说着话,一边说,一边笑,有时候也叹叹气。
真幸福啊。英子想。两个七八十岁的老姐妹,还能这样说着话。
小时候,英子爱听奶奶讲故事。没牙的老太太,一边给孙女烤着红薯,蒸着南瓜包子,一边讲着自己儿时的民谣和故事。
民谣:织布咯儿嘎,一天织丈八。布呢?做被子了;被呢?盖着睡了……
故事:小白狗。
“从前有个乞丐叫花子,很可怜,每天都到大街上要饭吃,穿得破破烂烂地。有一天,在路边,乞丐看到一个可怜的哈巴狗,小白狗,冻得哆哆嗦嗦的,没饭吃。于是呢,乞丐把自己讨来的馒头,喂给了小白狗。后面,小白狗就跟着乞丐,一人一狗,沿街讨饭吃。
后来,下大雨,乞丐带着小狗,找了一个没人要的破房子避雨。房子没人住,乞丐就一直住着。雨停了,乞丐把小狗留在家里,自己去街上讨饭吃。
谁知道,等回来以后,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阵饭菜的香味;进了屋,小白狗不见了,灶台前,站着一个漂亮的扎着麻花辫的大姑娘。
乞丐愣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姑娘说,自己是白狗精,因为乞丐对自己好,因此变成了人,来报恩。
后来,姑娘和乞丐就生活在一起。乞丐因为有了家人,也努力生活,找了法子赚钱养家。一家人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奶奶说,都是自己小时候,自己的奶奶讲给自己的。“还有吗还有吗,奶奶你再讲讲。”于是,奶奶又讲起,门口的槐树精……
英子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奶奶!”
老太太说,“你才十来岁,你都觉得时间过得快了吗?我八十岁了,记得都还是小时候的事,还经常觉得都像昨儿个的事儿呢。”
英子又问,“奶奶,小日本坏吗?”
老太太说,“小日本,有好有坏。当时,在咱们这,没杀过人。村里的人,经常卖东西给小日本,他们也给钱。他们吃饭,就说米西米西。骂人就是八格。打了几年仗,后来他们就走了。”
英子又问,“大饥荒是不是很吓人?”
老太太说,“那咋能不吓人呢,蝗虫漫天地飞啊,一过去,地上的粮食都被吃干吃净了。到处都是卖儿鬻女啊。什么是卖儿鬻女呢,就是,人要饿死了,虎毒不食子,所以,交换买卖自己的孩子,然后吃别人的孩子。这是最吓人的。大多数人倒没有这么干,更多的是吃树叶,挖野草吃。还有吃燕子屎的。”
“燕子屎?那怎么吃,不是有毒吗?”英子问。
“燕子啊,救了人的命啦。最后草根都没有了,但是小燕儿能找到吃的,所以人们就去捡燕子屎吃。捡来燕子屎,先洗干净,然后把里面的草挑出来煮着吃。所以你看,现在谁家有小燕儿,都是有福气啊,可不能去捣燕子窝,燕子对人有恩。”
“太惨了吧。”英子感到震惊。
“是啊,那时候,人饿死了,但是死的时候,都是胖的,因为浮肿,整个人按一下就是一个大坑。好多人都饿死了,还有逃荒逃到西安和兰州去的,像你三爷和二爷都是。”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擦眼泪。
“那我老舅也是那时候去的台湾吗?”英子问。
“你老舅是解放前去的。那时候,他才十几岁,在别人店里当学徒,后来就找不到他人了。我们找了他很多天,没找到,都以为他死了。我妈哭瞎了眼。那时候,也没有电话,也没见他给家里写信。后来是1985年,有一天,他给家里打电话了,问我是不是还在世呢,这就又联系上啦!一晃几十年过去啦,我们都老了。”
英子知道老舅,每年中秋节,老舅一定会在那天打电话过来,说着台湾话。“英英,你奶奶在家吗?我和你奶奶说话。”有几年,老舅还坐飞机从台湾回来,带着老妗。老妗是台湾人,烫着卷发,带着首饰,很时髦。四五岁的英子啃着手指头,歪着头,和爸爸,以及老舅老妗,留下两张合影。
奶奶说起来老舅,忍不住落泪,擦干眼泪,又笑笑,说,你看,人老了,就是这样。
“英英,别哭了,吃饭了。”大伯母端着饭菜,喊着英子去吃。
英子这才从泪眼朦胧的回忆里醒过来。原来,奶奶已经走了。她叫秀珍,娘家在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子,后来姑姑也嫁到了那个村子。
秀珍老太太是大脚。缠了一半脚以后,秀珍实在觉得疼,所以父母最终放弃,没有逼迫她。所以秀珍的脚上还有一点缠足的痕迹。
秀珍老太太不识字,只会做饭做针线。端午的时候,一定要给孙子孙女手上带五色绳;逢年过节,包子饺子,还有各色面食:蒸的枣糕,兔子和蛇造型的馒头,油炸的麻叶……还有家里谁感冒了,一定有一碗热腾腾的酸汤面叶。老人也会捏银元宝。每年上坟,老太太都要捏很多很多金银元宝,让孩子们带着去上坟。最后几年,老人也一直在准备自己的身后事。
老太太最终葬在了家族的墓地。送葬的人群很长,乐队一路吹吹打打,儿孙们穿着白色的粗麻孝服,一路走,一路哭。
奶奶走的时候,给英子单独留了很多绿色的大钞,藏在只有英子知道的地方。很多年过去,英子去了很多很多地方,都没有梦到过奶奶,也很少想起奶奶。
有一天梳头的时候,一根一根地捻去梳子上的头发,那一瞬间,英子想起来,这个动作很熟悉。
是奶奶。原来奶奶一直和自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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