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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公园。
陈老总题的字，可见它的特殊性。
在这座寸土寸金的城市，它在中心地界独占十公顷，园内洋洋大观，荷花水景，溪流瀑布，药栏花榭，假山鱼池，应有尽有，堪媲美名满天下的苏州园林。
然而这里最负盛名的，却不是风景，而是在公园的一角，石板路的两侧，鳞次栉比的小“地摊”连缀成长龙，而守着这些地摊的摊主，竟清一色地是五十岁左右的大爷大妈，很多头发已经花白，依然撑着伞坐在烈日下，等候着主顾的问询。
网图侵删
李叔是个道地的农村人，第一次来上海。他的儿子今年三十五岁，大学毕业就在上海创业，小有成就后在市中心买了一套房，只可惜老伴走得早，见不到儿子此番光景，现在刘叔唯一的心事，就是儿子至今还单身一人。
一个长期居住农村的人突然来到了大城市，难免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
李叔虽然是个大男人，做事却很细致，儿子李飞早先想给家里请个保姆，被他一口拒绝，于此，家里洗衣，做饭，搞卫生都被他包揽了，而他确实也能把家里打理的井井有条。
在农村的时候，无聊时还可以串串门，聊聊天，打打牌。如今锁在高楼里，没了有往日的邻居，坐不住的他也只好出门逛一逛。
与前几次出门找不到回家的路相比，现在他大抵已经熟悉了周边的环境。
他今天上午搞好卫生，吃过午饭，第一次走进人民公园，听说公园很大，他慢慢走，边走边记着路。
公园一角。
人声鼎沸。
李叔远远就看到道路两侧的摊位，一群年龄相仿的人聚在一起，交谈声不绝于耳，他不免来了兴趣。
走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摊位上是一张张打满字迹的A4纸，而他们想要“出售”的物品，竟是他们的儿女。
纸上是电脑打印的黑体字：“男，88年出生，211毕业，新上海人，身高172，英俊帅气，有房有车，无不良嗜好……”
“黄埔区男86年，本地三套房，1米7健康稳重，硕士学历，家境优越，海归……”
“未婚独生女，身高1米62貌佳，大专学历，传统善良，父母经商，有房，无贷款……”
……
诸如此类。
李叔从来没有见过这场面，感觉新奇的同时，他也算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沿着摊位走马观花，突然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了脚步，A4纸上写着：“92年，女，身高167，大学本科，新上海人，工作稳定，本地有房，原籍古城，肤白貌美，无经济负担……”
李叔忽然眼前一亮，下意识地驻足观看。
“摊主”是个打扮精致的大妈，她微微撩了一下遮阳帽的帽沿，瞟了一眼李叔道：“你儿子什么条件呀？”
李叔先是一惊，然后尴尬笑道：“没有没有，儿子找对象，我也不着急，我就随便看看，看到老家人，就多看了几眼，我听你口音也是古城人！”
说完便转身要离开，“摊主”大妈连忙阻拦：“遇到老乡了还不多聊几句，快坐，快坐！”
说话间她不知又从哪掏出一张小塑料凳递给了李叔，李叔见她态度转变，便坐了下来。
“大哥，你来上海多少年了？”
面对大妈直接的发问，李叔坦白道：“我才来一个多月，儿子非要我来，其实我还是喜欢老家住着舒服！”
大妈露出赞同的笑容，又问：“你们家在古城哪儿呀？”
“林泉的！”
“我就在隔壁！”
“乌石镇的？”
“对咯，这也是缘分，他乡遇故知！”
话音未落，大妈便拿出一个纸杯，又拎起自带的不锈钢热水壶，给李叔倒了一杯水，那意思很显然：“我们要好好聊一聊！”
李叔当然会了意，虽然面对过于热情的大妈他有些不太适应，不过既然是老乡，自己下午也没什么事，聊一聊也无妨！
大妈又问：“你家相公在上海几年了？”
在南方的某些地区，相公亦指对方的儿子。
李叔倒真有点渴了，他端起纸杯喝了一口水：“快十年了，他大学毕业就来上海搞创业，她妈妈死得早，我一个人在老家他不放心，所以给我接来了！”
大妈赞赏道：“真是孝顺的好孩子，跟我女儿一样，总是不放心我，在她身边好是好，就是她这终身大事可愁死我了，翻过年31岁了，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里给她张罗！”
没等李叔说话，她又道：“你家相公多大了？”
李叔尴尬地笑了笑：“今年32了！”
大妈喜笑颜开：“翻过年33岁，男女差两岁，刚刚好，要不……”
随后他们适当交换了很多信息，当然主要是大妈在说。
她的快人快语始终让李叔有点跟不上节奏，最终他挠挠头道：“孩子的事情我们有时候也是瞎操心，主要还是看他们！”
大妈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写了张字条，递给李叔道：“这是我女儿的手机号，可以直接通过手机号添加微信，可怜天下父母心，说不定我们这一下午的缘分，倒真成了儿女亲家也说不准！”
李叔明白，她主动给出女儿的联系方式，而不是找自己要儿子的联系方式，算是一种诚意，自己如果不要实在是说不过去，于是他接过字条道：“好，有空他俩自己聊，看他们自己有没有缘了，哈哈！”
日以西斜。
夕阳像是肆意泼在玻璃窗上的橘子汽水，充溢着一股夏日的气息。李叔努力回忆来时的路，小心翼翼地迈着回家的脚步。
推开家门，李飞瘫坐在沙发上，他只发现儿子最近话变少了，却不知道口罩原因后，他的公司依然步履艰难。
“爸你去哪了？我都准备给你打电话了！”李飞道。
李叔笑道：“我去附近那个人民公园看了一下！”
李飞有点惊讶，呲牙笑道：“你不是不敢出去嘛？怕不知道怎么回来，今天怎么又敢了？哈哈！”
李叔换好了鞋，坐了下来，李飞给他倒了一杯茶。
李叔喝了一口，点燃一支老家带来的烟：“总在家里待着也无聊，我就撑着胆子去公园逛了逛，那里还有一个相亲的地方！”
李飞忽然来了兴趣，笑道：“爸，那可是个网红打卡地呢！”
李叔虽然不太明白什么是网红打卡地，但听儿子的语气，应该是不简单，他接着道：“还遇到一个我们古城的老乡，她有一个女儿，也在上海！”
李飞笑得更开心了：“您不会是给我去找对象了吧，哈哈！”
李叔却突然叹了口气：“这天底下的事，谁也说不清，这种可能你觉得不靠谱，但谁知道哪片云彩有雨？你也老大不小了，事业是事业，也要考虑组建个家庭了，年年过年我们父子俩吃年夜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李飞收起了笑容，父亲已经很有没有提这件事了，他低着头，良久，才说道：“爸，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想办法……”
李叔打断了他：“你每次都这样说，糊弄我这个老头子！”说着他掏出那张留有手机号码的字条，递给李飞，接着道：“这是那老乡给我留的她女儿的手机号，她女儿92年的，自己买了房，人也很优秀，长相也不错，她还给我看了照片！”
直到现在，李飞才明白刚刚父亲铺垫的意义，他咧了咧嘴，极不情愿地接过字条，小心翼翼道：“这是不是太草率……”
李叔再次打断了他：“要你联系一下，总不能让人家丫头主动吧，又不指望你能成！”
说完，李叔撂下杯子，一头扎进了厨房。
徒留李飞愣在原地，他看着手中的一串数字，一时间陷入了思考。
晚饭后。
李飞一如往常地泡了杯茶，看着父亲在厨房洗碗的背影，他的心里顿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想起了母亲，想了童年的时光，想到了父亲为家庭的付出，想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同时，他也想到公司的前景。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压力，是酸楚，还是无奈。
茶杯停在了书房的桌子上，他用电脑打开微信，点击右上角加号，输入了纸条上的那串电话号码，点击搜索，然后发送了好友添加申请。
接着他就开始回复工作消息，安排一些手头的工作。
夜里十一点多，他出来提醒正在客厅看电视的父亲早点休息，然后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洗漱。
十一点四十分，他躺在了床上，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突然发现那条好友申请通过了，另有对方的一条消息，李飞点开，仅是一个呲牙的表情。
李飞也回了个呲牙的表情，接着回复道：“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回完他点开头像，发现是一张非常俏皮的背影图，他分不清是网图还是本人，朋友圈又设置了三天可见，他退回聊天界面，对方回复道：“没有打扰，我叫秋燕林，这个姓比较少，很高兴认识你。”
李飞望着消息，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回复。
须臾，秋燕林又发来一条消息：“不好意思，我的意思是起码我们是老乡！”
李飞顿感失礼，连忙回复：“没有没有，我叫李飞，刚刚有点事情耽误了一下，见谅，很高兴认识你！”
过了一会儿，秋燕林又发来一个握手的表情，而这个表情，沉在了今晚聊天框的最底端。
第二天，李飞告诉父亲自己已经加了她的微信，并且尝试聊了几句，以此来“交差”，可李叔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他已经习惯了。
三年的打击，使他不得不裁员一部分员工，公司员工从三年前的120多人骤减至50多人，不过减少员工也只是隔靴搔痒，毕竟连续的亏损已经让公司千疮百孔，而他一直在想办法恢复元气。
这段时间，他时不时就能在朋友圈就能看到秋燕林的动态，内容都是些蓝天白云，美食美景，狗狗猫咪这些很清新可人的内容，当然，还有她的自拍。
李飞突然发现，她完全不像职场打拼的人，她的朋友圈没有鸡汤，没有广告，尽是生活碎片，人间烟火。
因为设置了三天可见，所以李飞每次打开手机都会有意识地去搜寻她的动态，因为他觉得很治愈，很舒服，于此也很想了解她。
这天下午下班，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随便翻了翻，意外发现她在5分钟前发布了一条动态，内容是：“民安路的咖啡，味道还不错哦。”配图是她手的拿着勺子，扶着那杯刚刚冲好的咖啡，颜色彩缤纷的指甲，成为了照片里最亮眼的颜色。
李飞知道那家咖啡馆就在他家楼下。他突然也想喝一点咖啡，于是他便驱车去往咖啡馆。
进门右手边的角落里，一个女生坐在那里，她穿着一身明黄色的连衣裙，头发整理的很清爽，李飞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她的指甲。
而她低着头，没有察觉到异常，直至李飞坐到了她的面前，她才抬起头，一脸愣神地望着他。
李飞突然发觉眼前这个人有点熟悉，却又来不及多想:“我叫李飞，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秋小姐！”他伸出手。
面对这种突然“袭击”，秋燕林却并不十分诧异，它莞尔一笑，一边握手，一边用自然的乡音说道：“你好，老乡！”
李飞也要了一杯咖啡，然后笑道：“你经常来这里喝咖啡吗？”
秋燕林点头：“也不算经常，我就住在附近，你呢？”
李飞点头：“我也住在这边，就在万象城！”
秋燕林不由露出赞赏的表情：“万象城可是富人区哦，你可真不简单呀！”
李飞一脸惭愧：“早些年房子便宜一点买的，这三年压力太大了，快顶不住了，哈哈！”
李飞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分寸，初次见面就像是在面对一个老朋友诉苦。
秋燕林却并不在意：“怎么了？只听说你很成功，还不知道你做什么生意？”
李飞笑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走吧，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个饭！”
秋燕林也不客气：“我来选地方，一定好吃！”
这是一家小店，古城菜。
名字就叫古城味道。
“家乡菜，你总不会不满意！”秋燕林道。
李飞笑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家乡的味道，总会有一种情绪的加分！”
秋燕林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而是接着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李飞缓缓道：“我是做电商的，直播，公司鼎盛时也签了40余名主播，员工也有100多人，现在……”
由于她似乎很有兴趣，所以他将公司的发展始末全部介绍了一遍。
秋燕林盯着他，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嘻嘻，其实我们是同行，只不过你是老板，我是别人的员工！”
李飞一拍大腿，震惊道：“我说看你那么眼熟，你就是豆豆，我们业内的大网红，我今天算是见到明星了！”
秋燕林有些不好意思，捂着嘴吧道：“没那么夸张，就是个小主播，我也听过你公司的情况，今年我们状况也不好，不过林总及时做了调整，没有伤筋动骨！”
秋燕林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因为自己所在的公司和李飞的公司是竞争关系，而且林总和李飞也曾为了争抢签约主播结下过梁子。
李飞道：“林总确实有方法，外界都说你就是他的摇钱树，其实我也一直想请你们这些高手给我们搭搭脉！”
秋燕林尴尬地干笑一声，这时候菜来了，她一边给他拿餐具一边道：“这家我经常来，你看看菜怎么样！”转头又给服务员说：“拿半搭乌苏！”
李飞看着她：“你会喝酒？”
秋燕林微笑：“喝一点吧！”
至此，他们默契地对工作的事情闭口不谈，所谈论均是他们共同了解的话题，当然还有一杯杯下肚的酒。
话匣子也由此被酒精打开，他们越聊越开心，六瓶啤酒喝完，李飞又要了四瓶，秋燕林的酒量并不好，但她感觉到很尽兴，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还不熟悉，最好不要有太多接触，但被酒精麻醉的神经早已不听使唤，在自我抽离。
最后一口酒喝完了，酒瓶倒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脆响，秋燕林也已经醉了。
“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去！”李飞道。他似乎还残存着理智。
网约车停在了万象城小区门口。
李飞搀扶着她：“原来你也住这里呀？”
秋燕林嘴里嘟囔着：“我是……租的，不……不一样的。”
李飞看着她晕红的脸颊，虽然她三十出头的年纪，肌肤却依旧保持着少女般的细腻温柔，他凝视着，竟出了神。
“你往哪走呢？”秋燕林道。
喝醉的人可以忘记很多事，却总会记得回家的路，这似乎可以算是人类的本能之一。
李飞脚下一个踉跄，反而对她说：“你慢点！”
秋燕林瘫软的身体几乎全倚靠着李飞，几经“辗转腾挪”，才找到家门。
她一进家门，就瘫倒在沙发上。
李飞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发现她的房子虽然不大，却装扮的很精致，很温馨，就像她的人一样，惹人怜爱。
李飞坐在她旁边，扶她坐起来，再将水杯递到她嘴边，她张开嘴巴喝了一口，然后倒在了他怀里。
李飞不自觉地抱住她，却全身僵硬到不敢动弹，唯有一股暖流由小腹直冲头顶。
“你……你要回去了吗？”她仿佛是在用意识说话。
李飞按着她的头，脸上露出一种隐蔽又凶狠的表情，仿佛在说：“老子没打算回去。”
五天后。
自从喝醉的次日上午李飞离开后，秋燕林就不怎么理会李飞，似乎在有意回避。
这一天李飞实在忍不住了，直接开车守在了秋燕林公司楼下。
等来的却是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是秋燕林的声音：“我看到你了，你回去吧，我已经从后门走了！”
李飞干笑一声，随后语气变得很平静：“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秋燕林道：“没有，我们都没错，只是我们同属一个行业，立场也不同，所以继续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至于那天晚上，就当一场梦吧！”
李飞冷笑一声：“你倒真看得开，保重！”
手机挂断后，他回到了公司，将自己锁在了办公室。
又三天后。
秋燕林在下班途中网约车上突然接到同事的电话：“豆豆姐，你快去网上看看，好多你的照片！”
秋燕林打开手机，一条名为“女网红豆豆居家私密照曝光”的帖子赫然出现在屏幕。
她点开标题，发现是一张张她在家中晕红着脸，眼神迷离，搔首弄姿的私密照。
她几乎尖叫了出来，颅内仿佛发生了地震，她双手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极力的在反抗现实。
稍许冷静后，她慌张地掏出手机，给李飞拨了无数个电话，结果都是正在通话中。
终于，她放弃了，因为她知道网络的传播速度犹如洪水猛兽，原帖是否存在都将无伤大雅。
网约车停在了万象城，她恍惚下了车，拖着脚步回到了家中。
电话又响了，是林总，当然，林总的备注是林大宝。
急促的铃声就像杀人序曲，使她浑身战栗，不知所措。
她已然感觉到这通还未接起的电话已经在对她谩骂，在释放着怒火。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攥着手机，紧绷着身体，咬着牙齿去点开接听键。
“我知道你不会有解释，但你应该知道，这关系到一个男人的尊严！”
她的确没有解释，电话就已经挂断。
“呵呵！”
这一声仿佛是她给自己的嘲笑。
次日，她关闭了手机，电脑，一切尝试与她联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
下午四点钟，她的母亲打开万象城的房子，里面空无一人，于是报警。
晚上十点钟。
李飞无意中刷到一条新闻：“女网红豆豆死于万象城酒店房间，初步断定为服药过量轻生，具体原因正在积极调查……”
他放下手机，目光逐渐呆滞，空洞的深处，似乎在反视自己的内心。
2023年8月18日於上海南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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