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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那年，老师第一次问起大家的梦想，罗钟艺脱口而出：“我想当一名画家。”
可惜童言无忌，不是每一个小朋友当科学家宇航员的梦想都能成真，罗钟艺的愿望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和许多人不同，她是自己追梦道路上的绊脚石。
01
“她有画画天赋，不如让她一直学画画好了。”
“这事儿还得看钟艺的意思。”
“她成绩不好，现在这样下去怕是达本科线都危险。她倒也喜欢画画，真不如让她走了这条路。”
“嗯......我认识几个书画界的行家，明天把她的作品拿给老师们瞧瞧。”
眼泪从罗钟艺的眼里不争气地掉出，她赶忙抬起衣袖用力抹掉，倔强地看向天花板。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已经开始计划让自己艺考了，这就像当众在罗钟艺的脸上重重甩了一巴掌，疼倒也无所谓，主要是碎了满地的自尊心拼不起来了。
罗钟艺喜欢画画，想当画家是她十岁起就有的梦想。她小小年纪就受到画画老师的高度评价，拿过了许多绘画比赛的奖项：“别的孩子我不敢说，但钟艺，就是为艺术而生。”父母一直以此为她骄傲，她小画家的名号也传到了亲朋好友的耳中。
可当她走到自己人生的分水岭时，她最听不得的两个字就是学画。
罗钟艺关上门，书桌一角微弱的台灯光将整个房间勉强照亮，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玻璃上映照着她固执的身影。她深呼吸，重新坐在书桌前，摩挲了几下书桌上的试卷，比密密麻麻的公式更刺眼的是一道道红色的笔迹，像是带着几分愤怒与悲叹，划破卷页穿透到另一面。
忍不住，但又害怕被父母听到哭声，罗钟艺咬着自己的嘴唇抽搐起来——对她来说，艺考是人生的重重一击。
02
罗钟艺真正学画的时间也就那么两三年，不系统、不专业。只是父母想着孩子总要培养一门兴趣，索性就把她送去学画。罗钟艺到现在都记得，她人生中的第一幅画是一只大象，当她小心翼翼地把它勾勒在画纸上时，画画老师说：“非常棒，老师看你很有天赋，不如就在这里跟着老师学下去吧！”
不排除培训班老师有意招揽生意的可能性，但时间证明罗钟艺确实有天赋。就因为这一句话，罗钟艺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无法缺失的那一部分，她成了老师的得意门生，也与画画建立起了独有的联系。
初二那年，学习负担像围墙上的爬山虎一样，越长越繁密，漫天的之乎者也和ABCD敲着罗钟艺的脑袋，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她开始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也确实再抽不出时间来学画。画画这事儿，就此在罗钟艺的人生中搁置了。
摸不到油画棒的碎屑，闻不到颜料的漆臭味，听不到素描纸上铅笔擦过的唰唰声，罗钟艺的生命也少了几分色彩。没了画画，她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罗钟艺，下次别再让我看到你在错题本上画画！”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罗钟艺因为在作业本上画画被老师面谈。
“你要真喜欢画画，就去艺考啊！”
罗钟艺低着头，不停揉搓那只画在本上的大象，眼里噙着的泪忍不住要决堤。
画画只是罗钟艺的爱好，把它当专业，罗钟艺从来没想过。
罗钟艺成绩不好，这是从她读书以来就改变不了的事实。任她上过多少补习班，起早贪黑多少个日夜，她的名字还是在成绩单的最后一页。罗钟艺常常自嘲：“我就不是块学习的料。”话是这么说，可越不是这块料，罗钟艺就越不服气，家里的兄弟姐妹们都考上了名牌大学，罗钟艺不想成为特例，更不想成为逢年过节饭桌上的笑柄。她的心里只有一句：“凭什么。”
“我不想学画画。”罗钟艺咬着牙说道。
老师微微摇头，轻声叹了口气——罗钟艺最讨厌老师在她面前作出这副模样，就像是权威医生拿到重症病人的报告单后做出的表情一样令人绝望。
“钟艺啊，你知道你当年进来咱们学校，你父母费了多大的劲儿吗？”老师看了一眼罗钟艺，又回过头批改作业。
罗钟艺不说话。
“咱们班是重点班，进重点学校的重点班，这是难上加难啊！”
罗钟艺偷偷抬起眼看，短短两句话的工夫，老师已经批了四本作业，红色的大对勾沙沙地划在纸上，发出的声音铿锵有力，格外动听。
“你也是半个大人了，学习这种事，你要多体谅父母。”
老师说话轻飘飘的，罗钟艺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老师也不想打击你，但就你现在的情况来说，艺考是最好的出路，再犹豫就晚了。”
一提艺考，罗钟艺的魂飞回来了。
“老师，我觉得我还有进步空间，我不想走到那个地步。”
老师又轻轻叹口气：“唉，我带班这么多年，你们这种学生啊，我见得太多了，等六月份大家都考上了大学，你没地方去，到那时候后悔才算吗？艺考是条捷径，你可要想清楚了。”
罗钟艺看着老师划过的作业本上清一色的全是对勾，捏紧了自己手中的错题本。她思索着老师的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师放弃自己了。
“罗钟艺，你也被老班叫去谈话啦？”
回到教室，班里窸窸窣窣地在讨论着什么，刚进教室的罗钟艺一下成了新的话题。
“唉，为了升学率，学校真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什么意思？”罗钟艺问。
“王雪儿和李天宇刚回来，你就被老班叫去。这是学校的惯用招数，每年一到高考就劝差等生艺考，还能是为啥，为了不给学校拖后腿呗！你瞅，王雪儿现在在那边哭呢。”
罗钟艺算是明白了，艺考的事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班主任在父母耳边提点过。罗钟艺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感，她望着自己眼前的书山题海，莫名有种仇恨之心，似在恨老师父母，恨教育制度，也似在恨不争气的自己。
她咬紧牙关：“我偏不顺你们的意，我就算不艺考也能上大学。”
03
跟父母对峙的这一天总算到来了。
“刘阿姨家的女儿不就是艺考的吗？看看小区里那几个阿姨们把她说得多难听，说她学习不好，艺考就是花钱混个文凭，还说她可不就是赔钱货吗！”
罗钟艺气得泪珠子直往出掉。
“罗钟艺，你怎么说话的！你要有本事你就考个好成绩出来，拿成绩说话！自己什么都不行，就会盲目自信！”
父母一拍桌子一瞪眼，罗钟艺更是气急败坏。
“不要在这里装好人了，这种话你们也没少说！去年大姑家的儿子学音乐，不也是被你们在背后嘀咕了很久吗？”
“说起你大姑的儿子，人家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愿意去艺考，你好歹还学过两天的画画，你还不乐意艺考了呢！”
“我就不去艺考，我艺考指不定被你们说的多难听！你们打小就看不起我，我还就非要考个大学给你们看看！”
罗钟艺摔上房门，把头捂在被子里失声大哭。
也许是身边的活例子太多，也许是关于艺考的道听途说太杂，罗钟艺对艺考有种与生俱来的抗拒。记得十岁那年，她第一次拿起画笔，她是对那个彩色的世界感到多么地奇妙，那个由她创造出来的世界纯洁无瑕，装满了幼稚的童真和梦想。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不再单纯，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变成了罗钟艺不堪提起的耻辱，变成了她别无选择的退路。
罗钟艺抹掉眼泪，无声抽泣。她望着墙上贴满了的比赛奖状和书柜里比课本都多的各种颜料，她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她爱画画，打心里眼儿里爱，比任何人都爱。
04
高考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犟不过罗钟艺，父母由着她去了。其实罗钟艺没有想象中那么差，高考的成绩足够上一个本科大学。报志愿的那天，罗钟艺翻着厚厚的志愿书，愣是选不出一个满意的专业。
“女孩子，学个师范专业吧。”
罗钟艺摇摇头。
“思政？哲学？之后考公务员。”
罗钟艺不说话。
“你的专业可能就是你一辈子的职业！你到底喜欢什么？”父母干着急却问不出个所以然。
面对父母抛出的问题，罗钟艺大脑空白，只能条件反射地想起两个字：画画。
最终，罗钟艺还是踏入了她梦寐以求的大学殿堂，不过学的是她怎么也不会喜欢上的中医学。父母说了，中医好，学到就是赚到，越老越吃香。
进入大学，罗钟艺才真正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自己对中医是一窍不通，那些庞杂的药材名和配方像一群会咬人的蚂蚁，把罗钟艺啃得瘦骨嶙峋。罗钟艺对学习的热情逐渐被消磨，甚至一想到自己要比别人多读一年，就忍不住冒出转专业的念头，然而学医是张生死契，罗钟艺逃不掉的。就像亲戚们见面常说：“钟艺钟艺，中医中医，我们钟艺命中注定就是个中医呢！”
什么才是命中注定？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又该是坚持的？罗钟艺托着下巴，常常思索这个无解的问题。她其实知道答案，但总有个东西在暗中拽她一把，把她从异想天开拉回到脚踏实地。
每次路过学校里那座立体镂空的四面体建筑，罗钟艺都忍不住朝里面多看几眼。透过玻璃窗，她看到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和梵高的星空背景墙，在颜色的神秘笼罩下，美术学院总是涣散着一种奇特的光芒。罗钟艺从来没有踏进去过，她只远远地站在窗外，看着里面的学生在画板上潇洒地挥着大笔，每一个人都好像有种艺术家独有的自信气质。
“如果当初......我或许现在也坐在这里。”罗钟艺常这么想，但又不敢这么想，好像这么想，就背叛了自己，让自己变得无地自容。仿佛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05
“小罗，手脚麻利点儿，做医生也要讲求眼疾手快，你这样整天心不在焉地走神，迟早要出岔子！”
罗钟艺头晕脑胀，一上午的时间，诊所里的病人就来了62位。早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罗钟艺像蔫儿了的黄瓜，在药台上抓着一把又一把的中药。
“又错了又错了！”同事一把抢过罗钟艺手里的处方，“你看看，是车前草不是益母草！”
罗钟艺有气无力，深深的疲惫感袭来：“对不起啊。”
“对不起有什么用？好在我们这是中药材，吃了没什么大碍，你要是西医，给病人拿错药那是要出人命的！”
“是...是...”
25岁的罗钟艺，人生一眼望到了头。考研失败，毕业后来到了一家私人中医诊所，说好听是医生，充其量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可说实在的，大学五年，罗钟艺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曾经那么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到底是为了证明自己什么？为什么最后变成了得过且过地混日子？罗钟艺想不明白，一想这些问题她的脑袋就要爆炸。
“你猜我们今天碰着谁了？”一回家，父母就问罗钟艺。
“谁？”
“你刘阿姨！哎哟，这可是稀罕人呐，多少年没见了都。”
刘阿姨——罗钟艺想起来了，是那个女儿艺考的刘阿姨。
“刘阿姨这次回来是卖房的，她女儿姣姣你还记得吧？人家在北京签了一家漫画公司，现在是漫画家，在北京买房了！听说就只画一个小漫画人，起步就要这个数。”妈妈伸出一只巴掌，对准罗钟艺的脸。
“啊，五百啊，那挺好的。”罗钟艺敷衍着，心里有些酸酸的。
“五百？五千！”妈妈声高八度，吓着了罗钟艺。
“要我说啊，你当初要是走艺，现在肯定比她强，她能上中央美院，你就能上清华美院。”
“你不是说中医好，中医能赚钱吗？”
“那当初不是你哭着喊着不学艺吗？”
这话没毛病，罗钟艺无法反驳。
这几年，罗钟艺的人生在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中曲折前行。年少时一个看似小小的决定，扭转了她的整个人生走向。提起别人的人生，说不羡慕是假的，无论是姣姣靠一支画笔功成名就，还是表哥当上音乐老师把一生奉献音乐，对罗钟艺来说，这是比当初选择艺考更为沉重的打击。
06
“你想好了？”
“嗯。”
“你这个年纪......真的可以吗？我们不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你想过别人会怎么说你吗？即便是出去了，回来有人会认可你吗？”
“我当初就是想太多，但唯一没想明白的是，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我到现在，三十岁，都没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罗钟艺看了眼办好的签证，塞到了行李箱里。
“那你想清楚你想要什么了？”
“嗯，说实话，我后悔了。这些年我一直在嘴硬，为自己年轻时做下的那个决定而弥补，可当我一天一天地发现我不再年轻了，到头来能够真正支撑我走下去的还是心底的那个执念——我喜欢画画。”
罗钟艺平和地说着，和多年前跟父母吵架的场面截然不同了。
“我也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想明白，当初我那么抗拒艺考，不是因为我讨厌它，恰恰是我太热爱它了。就像是一场暗恋，一旦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对方，你会变得不自信，会觉得自卑，你眼中那个人的光芒盖掉了你自己的一切，你会选择逃避，会选择站在一旁默默观望，我对画画就是这样。”
“艺考真的不丢人，真的。”
罗钟艺的这股劲儿和当年一模一样，父母知道拦不住，放她走了。
三十岁的罗钟艺，重新踏上了求学之路。当飞机降落在巴黎的大地上，塞纳河畔的微风吹来一股青春的气息，罗钟艺闭眼呼吸，感受着眼前这自由的一切，仿佛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她想，人生哪有什么命中注定啊，如果非要说命中注定的话，那钟艺只可能是钟艺，不是中医。
END:
写在毕业季，愿每个人都有选择梦想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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