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女春华同人】白首不相离

作者: 雁阵惊寒 | 来源:发表于2021-11-20 23:54 被阅读0次
汪直与邵春华

01

冷……好冷……

一股寒意侵入骨缝,汪直在睡梦中缩了缩身子,寒风从破旧的门板漏进来,室内又冷了几分,他被冻得一激灵,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间窄小的破庙,土墙四壁漏风,摇摇欲坠的门被寒风吹得呼啦作响,他自己正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因为这是整个庙里唯一暖和的地方。

这是哪里?!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是仇家干的?

下一秒,他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是仇家找上门,他们只会干脆利落地杀了他,哪有这个闲心把他丢进破庙?

明明闭眼前还躺在温暖的锦被里,睁眼却被冻醒在破庙里,这落差不可谓不大。

汪直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堂堂西厂厂公,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若是被发现了,岂不是叫他那些仇家笑掉大牙?

现在情况特殊,他得赶紧去联系亲信搞清楚情况。

汪直撑着身下的稻草床站起来,肚子忽然袭来一阵剧痛,他身形顿时有些不稳,扶着香案勉强站直了身体,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胃里竟然前所未有的空虚,以至于胃疼得差点摔倒,还有些晕眩。

正对着香案的位置有个摇摇欲坠的破门,他揉了揉额角,等脑中的晕眩缓解了些,才踉跄着走出门去。

快要跨出门的时候,他没有注意到门槛,不慎被绊倒,摔在一摊水洼面前。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看清了自己的样子。

那是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头发蓬乱,几缕打结的头发垂在额前,却遮不住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

汪直瞪大了眼睛,水面倒映出的少年也同时瞪大眼,他缓缓摸上自己的脸颊,光滑细嫩,没有一丝皱纹,蕴含着独属于少年人的青春活力。

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返老还童吗?

不……不可能!他从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另一种可能又隐隐在他脑中浮现。

也许,老天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那也就是说,一切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便抑制不住地狂喜。

可是,上天真会如此厚待他这个作恶多端的宦官吗?万一……这只是黄粱一梦呢?

像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的情绪低落下来。

门外黑压压的,什么也看不清,山林深处隐隐有兽吼声传来,黑暗中不知潜藏着多少危险。

汪直决定暂时在破庙里将就一晚,等天明再做打算。

经历了一个难熬的夜晚,他在晨光熹微时踏上了前往最近的城镇之路。沿途风景熟悉得心悸,他熟练地抄了条近道,不到半个时辰便进了城。

街上人群川流不息,一如既往地热闹,他还记得街对面那家包子铺,以前饿得不行的时候在那偷过包子,被老板抓到后好一顿暴打,要不是春华出手买下他偷的包子,他要么被老板打死,要么饿死。

哦,对了,那时候她还不叫邵春华,她本名李紫云,是个与寡母相依为命的可怜姑娘。母亲临死前将她托付给了邻居照顾,只是那邻家大婶总是克扣她的吃穿用度,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她的笑容却依然温暖如初。

想起她,汪直的脸上难得泛起些笑意。

李家还曾在雨天收留了饥寒交迫的他,那时候李夫人肚子里就怀着李紫云。

可是……若不是他忘恩负义、贪图赏金,向官差告发了李家的藏身之地,李大人就不会被砍头,李夫人也不必带着女儿颠沛流离,最后客死他乡。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可真是……罪孽深重啊……

汪直苦笑一声,眼底不自觉泛红,他双手捂着脸,滑坐在街边,蜷缩成一团。

李夫人挺着大肚子,看到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的小乞丐,眼神有些担忧,遂从怀里找出几颗碎银子放在他面前。

刚放下银子,那小乞丐忽的抬头,看到她的脸时先是震惊再是狂喜,表情变得太快,以至于显得有些滑稽。

她怜悯地看了眼小乞丐,摇摇头走开了。

汪直久久望着李夫人的背影回不过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他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顿时感到钻心的疼,眼前依然放着李夫人给的银子,没有消失。

他真的重生啦?!太好了!太好了!这不是梦!

他伸手将银子紧紧地攥在手心,金属硬物硌得皮肤微疼,这真实的触感让他无比心安。汪直忍不住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角竟有了湿意。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春华受一丁点伤害。


02

是夜,城中突然下起暴雨,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汪直刻意避开李家的方向,随便钻进旁边的屋檐下躲雨。

这次,他不想再给李家带来麻烦了。

好巧不巧,竟然躲进了包子铺,好在老板现在打烊了,户门紧闭,只要他不发出动静,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正这么想着,他被寒气激得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伴随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谁啊?”  包子铺的门开了。

汪直身体一僵,随即慌忙站起来解释:“对不住,对不住,打扰您休息了,我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等雨停了我就走。”

老汪推开门,瞥见一个瘦骨嶙峋、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在他门前躲雨,那孩子衣不蔽体,冻得浑身发抖,见到他出来还一直道歉,看来是个极有家教的孩子,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想到自己和妻子一直无所出,膝下正好没有孩子,不如……

“唉……孩子,快进来吧,别冻着了。”

汪直呆愣在原地,任由老汪揽着他肩膀进了门。

温暖的屋子里,汪直洗去了浑身脏污,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怀里抱着一大碗菜粥,狼吞虎咽。

“孩子,慢点吃,别噎着了。”汪夫人满脸慈爱,轻抚他的头发。

老汪早已和夫人商量好了,二人一致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孩子。

老汪的面相有点凶,他努力做出和蔼的表情,放缓了语气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汪直。”

夫妇二人惊喜的对视一眼,这就是缘分呐!

“哈哈哈巧了,我也姓汪,没想到咱们还是本家。”老汪笑得越发和蔼可亲,“孩子,你愿不愿意留在我们家啊?”

“可、可以吗?”感受到久违的家的温暖,汪直冷硬的心开始融化,鼻子微微发酸。

夫妇俩点点头,汪直得到他们肯定的眼神,心里一热,当即跪下磕了三个头,“大叔大婶,你们的恩情我无以为报,往后我定会好好侍奉二老,为你们养老送终。”

“咳……是不是该……”老汪咳了一声,用眼神提醒他。汪直不明所以,一旁的汪夫人笑着出声提醒:“该改口啦。”

汪直反应过来,忙开口唤道:“爹、娘!”

“哎!”夫妇俩老泪纵横,盼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听到这个称呼了。

此后,汪直留在了包子铺,不用再在街头乞讨,每天帮着店里和面、做包子,夫妇俩对他视如己出,这样的生活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心里的某一块缺憾慢慢被填补,活了两辈子,他才终于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

与此同时,他也没忘了关注通缉令的动向,李家目前还没有被官差发现,有时他去帮爹采买面粉时还能听到李家夫妇二人用琴箫合奏那首熟悉的曲子。

这样便好,他想,这辈子只要能看着春华平平安安的长大,他便满足了。

“哎!卖包子嘞——新鲜的肉包子!”想到这,汪直的笑容愈加明朗,熟练地吆喝起来。

不少老主顾都发现包子铺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看孩子吆喝得卖力,长得也可爱,都忍不住多买了些包子。

老汪看着生意越来越兴隆,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孩子,可真是他的福星啊!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平静得让汪直几乎忘记了朝廷还在追杀支持明英宗复位的大臣,李为一家仍然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某日,他照常帮爹娘收摊,街上行人寥寥,皆神情平静如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炊烟自屋顶袅袅升起,远处,夕阳如水墨画般晕染了半边天幕,层层叠叠、深浅相间,煞是好看。

他眯起眼睛,不自觉地欣赏起了夕阳西下的美景,长长呼出一口气,感觉通体舒畅,惬意而自在。

“我等奉命捉拿朝廷要犯,闲人避让!”

忽有官兵呵斥声响起,打破了眼前宁静的图景,随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过大街小巷,朝着某个方向行进。

汪直顿觉心脏骤停,浑身血液倒流,整个人呆立当场,直到怀里抱的笼屉失手掉在脚上才回过神来。

顾不上脚背的疼痛和身后爹娘的关切呼喊,他径直朝李家藏身之处狂奔过去。

然而,一切已经无力回天了,不论他早到或是晚到,都已成定局。

他看着官兵押着李为出来,看着他们从李家抬出一箱箱所谓的“罪证”,看着他们满载而归,然后扬长而去……所幸的是,他没有看到李夫人的身影。

他早该知道的,即便这次他没有举报李家,也会有别人举报,可笑他居然还抱着这种侥幸心理。

真没用啊……他仰起头,闭了闭通红的眼睛,把眼泪强逼回去。

明明都重活一世了,却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倘若他现在还是那个人人闻风丧胆的西厂厂公,只要他想,就没有他保不住的人。

汪直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肉里,许久许久,他终于冷静下来,手掌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

快到家时,他才感觉到手掌传来密密麻麻的疼,遂拐进药铺,买了点纱布随意包扎了一下伤口,小心地将手在袖子里藏好,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进了家门。

尽管他藏得再好,晚饭时还是漏出了马脚。

“阿直啊,快来尝尝你爹的手艺!”老汪坐在他对面,笑着夹了一筷子菜,就要往他碗里放,汪直下意识捧着碗伸出去接,这时袖子自然滑落,露出了裹着纱布的手。

“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汪夫人惊呼一声,轻捏着他的手腕动作小心地上下翻看。

“别怕!说吧!爹帮你报仇!”老汪也满脸担忧,颇有些义愤填膺。

汪直心里一暖,见状无奈道:“爹、娘,我没事,这只是不小心摔的。”

“真的?”二老半信半疑。

“真的!”汪直展现出在深宫多年磨炼出来的演技,笑得真诚纯良,看不出丝毫破绽。

夫妇俩放松下来,又给他夹了不少菜,让他多吃点好好补补。

顺利蒙混过关,汪直松了口气。

在他的手彻底恢复前,夫妇俩都不让他干重活,汪直被迫闲下来了。

趁着这段时间,他开始到处寻找李夫人的下落。

03

他足足找了一个星期,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按理说李夫人一个孕妇,定然是跑不远的,但是上一世和这辈子两次都能在官兵的重重包围下逃脱,这可不仅仅是运气好那么简单……汪直皱眉思忖了半晌,脑中忽的闪过一道灵光——

除非是有贵人相助,或者是早有准备,藏在了暗室之类的地方。

想通其中关节后,汪直倒不那么急着找到她们了,因为不论是哪种情况,她们现在都不会过得太差。

又搜查了一个月,仍是毫无发现,所有官兵便都撤回皇宫复命去了,小城很快恢复了平静。

没过多久,小城中搬来了一对母女,在城西安家落户,离汪直家包子铺不远,只隔了一条街。汪直猜测,她们多半是李夫人母女了。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他决定去拜访李夫人。

“夫人,我是您上个月接济过的小乞丐呀,您还记得吗?”汪直敲开门,迎面对上李夫人疑惑的眼神,忙开口解释道:“我是来还您银子的。”

李夫人恍然,“原来如此……好孩子,进来喝杯茶吧。”

汪直跟在她身后进门,屋子不大,只有一个小厨房和一间卧室,没有会客厅,两人只好在卧室喝茶。李夫人对他歉意地笑了笑,搬出屋里唯二的一把椅子请他落座。

室内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汪直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放在她面前:“夫人,我……”话未说完,房内突兀地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李夫人匆忙转身进去察看,不一会儿抱着一个襁褓边哄边走了出来。

“见谅哈,孩子还太小,一刻都离不开娘。”

“夫人,我、我能抱抱她吗?”汪直情不自禁地想看看小时候的春华是什么样子,他殷殷地望着李夫人,满眼期冀。

“可以啊。”李夫人笑道。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低头看去,果然跟他想象的一样玉雪可爱,漂亮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临走时,汪直一步三回头道:“夫人,我以后还能来看望妹妹吗?”

“当然能啦,”李夫人失笑,“要是想妹妹了,随时都可以过来。”

从这以后,汪直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去看看小春华,有时候李夫人忙不过来,也会帮忙带带孩子,一待就是大半天。

汪母见他去得勤,时常打趣他这是给自己找了个童养媳,汪直一开始红着脸急忙解释,后来慢慢习惯了,有时候还能笑着回几句玩笑话。

小春华一天天长大,转眼已经一岁了,能牵着汪直的手踉踉跄跄地走路,喜欢粘在他身边,咿咿呀呀地跟他说些听不懂的婴儿语。

“汪……汪……”

“不要学狗叫。”汪直满脸无奈,指了指不远处的李夫人,“来,叫娘亲,娘——亲——,听懂了吗?”

“汪、汪……”

“都说了不要学狗叫。”汪直扶额,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教,结果得到了更多的“狗叫”。算了算了,他还是放弃吧。

小春华歪了歪小脑袋,困惑地眨着大眼睛,眼见汪直似乎要走,情急之下,她伸出小手攥紧他的衣角,奶声奶气道:“汪汪哥哥!”

正要走的汪直闻声回头,愣了愣,随即脸上绽开笑容,惊喜道:“刚刚是在叫我吗?”

“汪汪哥哥!”小春华攥紧他的衣角,似乎铁了心不让他走。

“哎!”这次他听得清清楚楚,小春华开口叫的第一个人是他!喜悦冲昏了汪直的头脑,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称呼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他蹲下来与小春华平视,试图纠正这个奇奇怪怪的称呼,“要叫汪大哥,来,跟我念,汪——大——哥,这次明白了吗?”

见成功留住了汪直,小春华咧开嘴笑得开心,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汪汪哥哥!”

于是,一大一小就称呼问题又僵持了小半个时辰,汪直绝望地发现——他完全没有办法纠正过来。

也罢,她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汪直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眼底盛满了宠溺。

04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瞬之间小春华长到了三岁,按照李夫人的话说,这是音乐启蒙的最佳年纪,可以学一些基础的乐理和简单的乐器了。

小孩子的手指较短,发育不完全,不够灵活,因此李夫人决定从扬琴教起。小春华天赋极高,乐理知识听个两三遍就记住了,不到一个月就能流畅完美地演奏一首颇有难度的流行曲,不仅学得快,她对乐器的兴趣也只增不减,自己一个人待着时总也闲不住,手里的乐器几乎就没放下过。

没过几年,市面上的大半乐器她都有所涉猎,其中尤擅琵琶。

借着小春华的东风,汪直也跟着一块学起了乐器,只是他天赋不如她,便只学了笛子和箫。

上辈子,他忙于算计人心和玩弄权术,要时时刻刻准备好应付万贵妃与皇帝的怀疑和试探,在深宫中如履薄冰,哪有时间去学习这些风雅的东西,即便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去学。

这一世,能够和喜欢的人,一起学习自己喜欢的乐器,这是他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汪直的笛箫技艺越来越高超,一曲吹罢,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有时与小春华合奏乐曲,他能感觉到那些旋律似乎与他的灵魂产生了某种共鸣,心里的污秽肮脏都被涤荡一空。

不过,勤奋虽好,但也得讲究劳逸结合。一眨眼到了小春华的七岁生日,汪直决定带她去街上逛逛,顺便透透气,买些吃食和小玩意儿。

集市很是热闹,有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卖手工艺品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混杂着糖的甜香、面食的清香和辣椒的辛香。

小春华兴奋地左右四顾,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到这个摊儿转转那个摊儿瞧瞧,眼底满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欸……慢点儿跑。”汪直喘着气紧跟在她身边,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生怕把人跟丢了。

小孩子精力旺盛,身手又灵活,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着实增加了他跟上的难度。

“汪汪哥哥,你快看这个糖画,好可爱啊。”小春华驻足在糖画摊子前,眼睛直勾勾地粘在一只兔子糖画上,语气充满了好奇和兴奋。

“老板,这个糖画我们要了。”汪直熟练地拿出铜板放在摊位上,拔下兔子糖递给她。

谁料小春华并没有接,她仰着小脑袋,顽皮地眨眨眼,对汪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汪汪哥哥,这个糖画是送给你的。”

他愣愣含着兔子糖,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漫延开来,顺着喉咙滑下,一直流进心脏,浸润、化开,在心口处软得一塌糊涂。

“甜不甜?”小春华的声音满含期待,清澈的眼眸倒映着他的脸,那张脸上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十二分的温柔和纵容。

“甜。”甜到心里去了。

他们一直逛到快要收摊打烊的时间才回去,小春华趴在他背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眼。

汪直稳稳地背着她往家的方向走,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他怕走错一步就会摔着背上的小人儿。

偶尔回头看看,背上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昏昏欲睡,嘴里嗫喏着含糊不清的呓语,他凝神听了一会儿,不由得失笑。

“汪汪哥哥是大兔子,我是小兔子,大兔子和小兔子会永远在一起……永远……永远……”软糯的童音渐渐模糊了,背上的呼吸声变得绵长均匀,少年的脚步走得愈发平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

他在心里悄悄回应她的呓语:只要你不离开,大兔子和小兔子定会永远在一起。

05

小春华一天天长大,汪直的焦虑和担忧也与日俱增,因为离皇帝扩充后宫的时间只剩下三年了,而两年后李夫人将会因病去世,临死前会把邵春华托付给张家夫妇。

但李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她自以为给女儿找了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却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狱。

那张老头是个怕老婆的,张婶说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看着张婶把李夫人给的抚养费占为己有,日日虐待邵春华,什么脏话累活都丢给她干,张老头屁都不敢放一个。

好在没过一年,邵春华就被镇上的富家老爷救下,带回邵府做他女儿的伴读,然而好景不长,皇帝下旨扩充后宫,要选一批宫女入宫,邵老爷的女儿便赫然在册,邵春华为了报恩,冒着生命危险顶替他女儿入宫,从此她就失去了自己原来的名字,成为了“邵春华”。

如果可以,汪直更希望她永远只是那个单纯快乐、自由自在的李紫云,永远不要入宫,被困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以“邵春华”的身份每天战战兢兢地活着。

然而,重活一世,他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吗?他担心一切的努力都会成为徒劳,就如同他刚重生的时候,即便刻意避开李家,也没有如上辈子那样去揭发李家夫妇的藏身之处,却仍有其他人为了区区五十两银子举报一个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好官。

是啊,不过五十两银子罢了,与他西厂的私库相比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他们两年辛辛苦苦劳作得来的收入。而上辈子这个时候,他还是个乞丐,别说五十两,就是十两银子,都能让他出卖任何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上辈子费尽心力爬上西厂厂公这个位置,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么?

不,不对,还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汪直揉了揉眉心,驱散了些眉宇间的焦虑,他现在有一对爱他的父母,有关心他的邻里乡亲,还有……

一想到那个女孩,他的眼角眉梢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意,浸润着化不开的温柔。

是啊,还有春华在他身边,他又有何惧之呢?她永远能带给他勇气和力量。

这一次,他定会护她周全,哪怕有一丝的危险的可能性都要掐灭。

“欸?最近胃口怎的这么好?”汪直笑望着正风卷残云般往碗里夹菜的小春华,顺手给她添了一筷子肉,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三碗饭了吧?

最近小春华总是一到饭点就端起碗往外跑,没过一会儿又拿着空碗回来,盛满饭菜再跑出去。直觉告诉他,这不对劲。

小春华眼神躲闪了一瞬,讪讪笑道:“嘿嘿嘿……因为我在长身体嘛。”

这小丫头心无城府,什么事都爱写在脸上,汪直一眼看出她有事瞒着,倒也不拆穿她,大概是又在外面养了什么小动物吧?汪直的笑容越发无奈,但是这样下去可不行。

李夫人最是厌恶这些毛茸茸的动物,一靠近就不停打喷嚏。看她来回的速度,估计就养在附近,这要是被发现了,事情怕是难以善了。

要不要……提醒一下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春华已经端起碗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出门去,汪直只好悄悄跟上。

拐过了几道弯,他看见小春华钻进了一条小巷子,汪直没有立刻进去揭穿他,而是借着柴垛掩住身形,将目光往里探去。

巷子里,一个乞丐正抱着饭碗坐在墙根狼吞虎咽,他头发蓬乱,穿着件蓝布破麻衣,小春华蹲在一边,目露关切。

不是他预想的小猫小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这可比养只猫狗严重多了。

因为,对方是个不知底细、来路不明的陌生男人,让一个年幼的女童独自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这太危险了,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这里,以后绝对不能再由着她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紫云,回家了!”汪直尽量表情自然地从墙后走出来,现在不能打草惊蛇。

“汪汪哥哥?你怎么……”小春华惊愕地回头,脸上带着慌张,见汪直对她使了个眼色,顿时心领神会,止住了话语。

她转身向乞丐道了别,然后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汪直身后往回走。

待离那乞丐有些距离了,汪直在原地站定,极力忍住快要爆发的怒火,冷声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

忽然有道力量重重撞上他后背,只听得一声痛呼,随即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汪直这会儿憋着口气正要发火,被这么一打断,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梗在了胸口。

听见小丫头喊疼,火气顿时散了大半,连刚才要说什么都忘了,整个人乱了阵脚,忙转身察看小家伙伤到哪了。

“疼……”小春华捂着鼻子,漂亮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汪直的心瞬间软成一摊水,再开口时语气轻柔得像是生怕震碎了面前的瓷娃娃,“来……仰头,先把血止住。”

他随手撕下袖子上的布料,细致小心地擦去血迹,然后将布料叠成方块,轻轻按在她鼻子上,柔声道:“自己按住。”

“嗯。”小春华抬手按住布料,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在他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汪汪哥哥……我知道错了。”她瘪了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道。

怎么又是这招?这是吃准了他会心软是吧。

汪直无奈抚额,有气无力地开口:“好,你说说,错在哪儿了?”

“我……错、错在……”小春华一时呆住,嗫嚅了好半天也说不出自己错在哪儿了。

行吧,看来这丫头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叹了口气,看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开门见山了,“第一,你不该随意与陌生男子单独在一起,因为难保对方不会对你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嗯嗯!我知道了。”小丫头边捂鼻子边仰着脑袋点头,样子有些滑稽。

“第二,你可知……何为愚善?”汪直刻意放慢了语速。

小丫头无辜地眨眨眼,满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虽有善心善行却不一定得善果,此为愚善。”

见她鼻子不流血了,汪直顺手买了两碗甜豆花,秋季天干物燥,大概是上火了。

“一味付出、损己利人、不加分别、只知奉献、不设底线……这样的善行最后只会害人害己。”他顿了顿,喝了口甜豆花,接着说:

“我给你讲个‘斗米恩升米仇’的故事吧……”

故事讲完,他总结道:“……一个人饥寒交迫的时候,你给他一碗米,就是解决了他的大问题,他会感恩不尽。但是,你如果继续给他米,他就会觉得理所当然了。若哪一天你不再给他米,他反倒会恨你了。”

小春华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甜豆花,鼓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所以,行善的前提是能够自保,是有原则有底线的善,否则只会给坏人带来作恶的可乘之机。”

汪直瞥了眼街对面出现的一群乞丐,刚才送过饭的蓝衣乞丐恰在其中,他被其他乞丐堵在墙边围殴,为首的那人手上端了一碗饭,神色嘲讽,指挥着其他人对他拳打脚踢。那乞丐护着头蜷缩成一团,一声不吭,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这样的场景他再熟悉不过,从前流落街头时也没少受欺凌。他移开视线,盯着碗里飘浮的豆腐块,他以前也是这么无着无落、四处漂泊的,可现在不同了。

小春华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对面,惊呼了一声,不知所措地转头看汪直,见他不为所动,自己站起来就想往对面跑。

汪直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有时候,不是所有的善行都会换来善果。你救得了他一次,救得了他一辈子吗?”

“我……对不起……”她眼里泛出泪光,神情愧疚地盯着对面正被围殴的乞丐,似乎是在向他道歉。

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她蔫蔫地坐回桌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所以,自己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就不要想着去当别人的救世主,否则只会害人害己。明白吗?”他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谁料小丫头接过手帕反而哭得更凶了。

汪直一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哄她:“别、别哭了,哥哥带你去吃街角的桂花糕好不好?”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汪直觉得这小丫头哭起来简直就是水成了精,他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早知道后面还有这一出,他就直接带着她回家了,还买什么甜豆花。

“汪、汪汪哥哥,我……我以后再、再也不会这样了。”小春华哭得眼睛红红的,鼻头也泛着红,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断断续续地用哭腔说话,汪直觉得她更像一只小兔子了。

街对面早已空无一人,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了。

汪直忍不住笑出声:“噗……你明白就好。”他轻柔地替她擦去泪水,叹道:“别哭了,再哭……就成小兔子了。”

“不、不许笑。”小丫头气呼呼地挥动粉拳,奈何手太短,怎么也打不着对面的人,竟然气得忘了哭,站起来追着汪直满大街地跑。

追着追着,前面的人就不见了,没过一会儿又从不知哪个旮旯里拐出来,站在她面前,手上提着刚出笼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笑眯眯地捧到她面前。

她忽然就不生气了,因为桂花糕真的很甜、很甜……

06

“春华,春华。”柏含香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挥了挥,见对方呆愣愣地,好半天没动静,伸手轻推她的肩膀,“在想什么呢?”

“啊?嗯,没事,没什么。”邵春华回过神来,歉意地笑了笑,“含香,我们接着练习吧。”

琵琶声重新响起,节奏却乱成一团,昭示了弹奏者的心乱如麻。

“真的没事?自从上次路过万贵妃他们 你就这样了。”柏含香微微蹙眉,眼里满含担忧,更显清丽婉约之态。

“放心吧,我真的没事,过两天咱们可就要去参加乐工局的考试了。”她捏了捏对方白嫩的小脸,俏皮地眨眨眼,轻笑道:“我有分寸。”

然而思绪还是忍不住飘远。

会是他吗?她暗想。

两天后,她们顺利考入了乐工局,然而邵春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瞧见远处凌七巧一瘸一拐的身影,她才想起来,这次凌七巧竟然没有捣乱?难不成突然转性了?

自从进宫以来凌七巧就处处针对她,无论干什么都非得超过她,要是超不过就给她使绊子。这么多年下来,邵春华已经习惯了。

看凌七巧走路的样子,可能是惹到了什么大人物,被教训了吧。

身处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以后更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邵春华在心里告诫自己。

进了乐工局后,不到半年时间,她便凭着弹得一手好琵琶得到了司乐的赏识,晋升成了掌乐,走到哪里都有宫女跟她打招呼,恭敬地唤她“邵掌乐”。

各宫娘娘没人不知道她的琵琶弹得一绝,每天争相请她来宫里弹奏琵琶,邵春华既疲倦又开心。

不过,她最开心的还是与好姐妹柏含香、邵清姿一起练习的时光,她和含香弹奏乐器,清姿则在旁边翩翩起舞,这是她在这深宫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邵掌乐,刘宸妃说想听曲子了。”一个宫女走进乐工局,那是刘宸妃的贴身宫女,玲珑。

“好的,等我一下,我稍作准备便去。”邵春华整了整衣服,回屋拿上自己最擅长的琵琶,跟着玲珑往刘宸妃的宫殿走。

大概也就在上个月,刘宸妃被诊断出来怀上龙裔,太后乐得合不拢嘴,补品一箱一箱地往里抬,皇帝也常去刘宸妃宫里看望,恨得万贵妃几乎快咬碎了一口银牙。

本来邵春华身为掌乐,只有太后、皇后、贵妃和皇帝可以随意请去奏乐,其他妃子是有限制的,但为了让刘宸妃好好养胎,生下龙子,太后特意恩准了她的一切要求,只要不过分。

“娘娘,邵掌乐带到了。”玲珑微微福了福身,对着上首端丽秀雅的女人恭敬道。

刘宸妃面露喜色,嘴角不住上扬,转头去看门外,果然是她日夜期盼的邵掌乐。

这深宫里无聊得很,只能听听曲、做做绣活儿打发时间,历任掌乐都平平无奇,只有这个邵掌乐弹奏的曲子,连太后听了都赞不绝口,她早就盼着把邵掌乐请进宫里来了。

“邵掌乐,这屋里气闷得很,不如挪到外面奏乐吧?”刘宸妃敛了笑容,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色,仍是那副端庄的样子。

“是,娘娘。”邵春华恭敬行礼,跟玲珑一起扶着她到外面坐下。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伴随着“咔嚓!”一声,椅子腿断成两截,刘宸妃猛地摔倒在地,她表情痛苦地捂着肚子,五官扭曲成一团,几道蜿蜒的血迹自她身下流出。

“太医!快叫太医!”邵春华慌忙推了一把旁边吓呆的玲珑,“还愣着干什么!快去!”

玲珑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路上好几次差点绊倒,不一会儿太医来了,连太后也闻讯赶来了,后面还跟着皇帝、万贵妃。

刘宸妃小脸苍白,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太医皱着眉头在旁边诊脉,太后、皇帝、万贵妃围在窗边。

“太后娘娘,老臣无能。”太医摇了摇头,拱手行礼,得到太后恩准后快步退了出去。

“查!就是把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给我查出来!”太后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皇帝满脸担忧,叹了口气,吩咐玲珑多拿些补药给刘宸妃补补身子,便起身走了。万贵妃抬手拭去几滴鳄鱼眼泪,袖子正好掩住得意上扬的嘴角,也随着皇帝离开了。

没过几天,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邵春华,太后大怒,将邵春华关入大牢,不日处死。

“哼!等死吧邵春华。”躲在暗处的粉衣宫女露出得意的笑容,眼里闪着兴奋歹毒的光,若隐若现的小虎牙如同淬满了毒液的蛇牙。

这一次,万贵妃定然会高看她一眼,说不定还会重用她呢。粉衣宫女喜形于色,转身往万贵妃宫里跑去。

养心殿中,皇帝烦躁地来回踱步,对着站在下面的黑衣男子吼道:“给我彻查刘宸妃流产之事!”

他可不信一个小小的宫女有胆子残害后宫子嗣,背后必然有人推动。

“是,陛下。”黑衣人恭敬行礼,拱手倒退着出了养心殿,黑袍上华贵而低调的银色暗纹暗示了此人身份不低。

“凌、七、巧。”西厂书房内,黑衣男人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眼底闪过杀意,“这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

明明不久前才给过她教训,这才多久,竟然还敢对邵春华下手。

呵,看来是他太仁慈了,仅仅打一顿果然还是不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听话。

咚咚咚……

门外响起敲门声,黑衣男人示意他进来。

“厂公,要不要审问那个宫女?”

“不用了,这事不是她做的。”黑衣男人挥了挥手,“此事我自有定夺,你退下吧。”

“是。”下属压下眼底的疑惑,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出去了。

不到三天,刘宸妃流产一案便彻底翻案了,经过西厂彻查,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一个名叫凌七巧的宫女,据说是因妒生恨,刻意陷害地位比她高的邵掌乐,于是提前割断了刘宸妃宫里的椅子腿,意图害死邵掌乐。

宫中众人议论纷纷,感叹知人知面不知心。

谋害皇嗣是死罪,即便是她姑姑凌司正,也不敢为其辩解,除了每日以泪洗面,她什么也做不了。

凌七巧被处死后,不知哪里穿出来风声——有人看到凌七巧经常出入万贵妃的寝殿,怀疑刘宸妃流产一事与万贵妃有关。

毕竟,宫里有娘娘流产也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皇后,这次是刘宸妃,据说都与万贵妃脱不开关系。各宫娘娘一时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07

寝殿中,万贵妃气得拂掉桌面上所有的东西,嘴里骂道:“小贱人,为了巴结我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怒容松动了一些,“好在她已经死了,哼!现在死无对证,我看谁敢在我头上动土?”

万贵妃冷着脸,对一旁宫女吩咐,“去把汪直传唤过来。”

没过多久,身穿黑色官服的男人便到了殿中,万贵妃坐在议事厅上座,高昂着下巴,冷冰冰道:“汪直,看你办的好事!那个贱婢死都死不干净,还惹得我一身腥。”

“娘娘,切勿动怒,怒气伤肝,于您的身体无益。”汪直垂眸敛下眼里的冰冷,语气柔和而不失恭敬。

万贵妃冷哼:“好,我不生气可以,你倒是给我想个法子解决啊。”

“娘娘,此事易解。”他顿了顿,扯出一个阴毒的笑来,“只需以讹止讹。”

“哦?说来听听。”万贵妃微微倾身向前,满是兴味。

“……”

“喂,你听说了么?那个刘宸妃生前与宫里的男乐师私通,早已珠胎暗结啦。”

“哇……没想到她平时看着端庄大方,背地里竟然……”

两个宫女的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欸,对了,被处死的奸夫是谁啊?”

“好像叫……杨什么的……”

“杨永?”不知哪里传来一个声音。

“欸!对对对!就叫杨墉!”那个宫女猛地一拍脑袋,凝滞的思路被人打通,她声音激动起来。

可当她们转头去找声音的源头时,只看到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宫女的背影。

邵春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只记得听到那个名字后脑子里便一片空白了。

这是她顶替“邵春华”这个身份进宫的第十年,除了柏含香,杨永是唯二在乐器上能称得上是知己的人,她难过、想家的时候便会去找他,虽然他们只能以乐会友,很少能说上几句话。

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宫女与乐师有私情,那就是死罪,尽管她自己问心无愧,但事情若是发酵起来,她真的百口莫辩。现在能有这么个精神上的慰藉,她已经很满足了。

十年啊……

她的思绪忍不住飘飞,自10岁入宫算起,她今年已经20岁了。若她没有入宫,现在会做什么呢?

和汪大哥一起去街角买桂花糕?

汪大哥大她九岁,想来如今已经29岁了吧?这个年纪,肯定已经娶妻了,说不定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一想到汪大哥会娶妻生子,她竟然没来由地有些难过。奇怪,她难过什么呢?

邵春华苦笑一声,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当年是她执意要报恩,不顾汪大哥的劝阻,顶替“邵春华”入宫,那时的她年纪太小,把人心想得太简单,以为入宫当宫女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便没有大碍。

可是人心即鬼蜮,又哪是她一个小小宫女能看得明白的?

夜色渐浓,邵春华忍不住又来到那片宫墙下,抱着琵琶坐在汉白玉桌前,弹起了娘亲生前教给她的曲子。

想娘亲的时候她便会弹这首曲子,然而今天不同,这次是来祭奠杨永的,他生前常在宫墙的另一头与她合奏这只曲子,今天便以此曲来送他最后一程吧。

乐声如流水般自她指尖倾泻而出,如同珠落玉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以后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再与杨乐师合奏了吧。她叹息一声。

恰在此时,墙的另一边又响起了熟悉的箫声,邵春华一惊,乐声戛然而止。

“杨乐师?!”

“是我,怎么了?”那头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依旧温润清朗。

“可……你不是死了吗?”邵春华努力搜索脑子里的记忆,她明明记得那两个宫女说的。

“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杨永的声音停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你说的是杨墉吧。”

“那是你听错了,他那是土旁墉,我是永远的永。”那头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

西厂。

“这都能听错?我叫你们处死的是杨永,不是杨墉!”汪直气得想砍人,“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留你们何用?”

“厂、厂公息怒……”底下跪着一排瑟瑟发抖的番子,“保证绝没有下次了!”

“罢了罢了……”日后再找机会杀了他。

“你们先退下吧。”汪直摆摆手,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唉……这帮酒囊饭袋。

希望这辈子,春华不会再喜欢上那个该死的杨永。

汪直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衣领。此人留着终究是个心腹大患,上辈子被杨永刺杀的事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功名利禄如同过眼云烟,这辈子他只想与春华归隐山林、双宿双栖。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铲除所有障碍。

所以现在,他必须先坐稳西厂厂公之位,才有余力去解决障碍,才能护她周全。

然而,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即便被人介入,有些事情也仍然会发生。

“邵春华,要不是因为你,我的侄女怎么会死?”凌司正 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攥得发白。

她要让邵春华为七巧的死付出代价!

晃动的烛光令她的影子也张牙舞爪起来,邪恶的种子已在她体内生根发芽,不久便会破体而出,结出罪恶的果实。

08

自从邵清姿当上贤妃之后,就不知不觉地与邵春华、柏含香疏远了,她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邵清姿凭借一支异族舞得到了皇帝的宠幸,此后盛宠不衰,夜夜承宠,她大部分时间都和皇帝在一起,邵春华她们自然就不太方便来找她了,因此三姐妹少有见面。

后来不知是谁传的谣言,说邵春华、柏含香去贤妃住处是为了找机会分得圣宠。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贤妃的耳朵里,令她起了猜忌之心,三人的关系因此越发僵硬。

贤妃寝殿内,宫女们正在为她梳妆,不知是谁不慎扯坏了一条珍珠项链,顿时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的珍珠,还有好几颗滚落到了床底下。

众人慌忙蹲下身找,有宫女惊呼一声,从床下找出来一个巫蛊娃娃,上面密密麻麻的针让人后脊发凉,细看上面还写着邵清姿的生辰八字。

“谁?是谁干的?”邵清姿的目光扫过眼前众人,眼神中带着怀疑和恐惧,在她们之中不断梭寻。

事情很快传到了太后和皇帝耳朵里,于是派人搜查了邵清姿身边所有宫女的住处,结果一无所获。

有人向太后禀告邵春华二人最近与邵清姿不和,建议也搜查一下乐工局。

太后遂派人去搜,不到半个时辰,便在邵春华的衣柜中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巫蛊娃娃,罪证确凿,邵春华被打入了大牢。

窗外阴雨连绵,牢房内时不时有老鼠窜过,有些地方年久失修,雨水顺着裂缝渗漏进来,牢内愈发阴冷潮湿。

邵春华满身伤痕,被绑在受刑架上,凌司正指挥着旁边的宫女对其严刑拷打。

“说!巫蛊娃娃是不是你放的?”

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她身上,在皮肉上带起一串串血痕,严重之处的皮肉被抽得直接外翻,血染红了大片白色的里衣。

邵春华咬紧牙关,惨叫被压抑在喉咙里,身上到处火辣辣的疼,快要将她整个人烧着。

这样的酷刑是她二十年来从未经历过的,她不敢张嘴喊出声来,因为她怕自己一旦张嘴就会认下这本不是自己犯下的罪行。

“好,不招是吧?”凌司正打了个手势,示意两个宫女拿新刑具过来,那是一条平平无奇的白色绸带。

绸带套在了邵春华脖子上,绕了一圈,两个宫女站在绸带的两端,随着凌司正的指挥向两边拉扯绸带。

黏腻的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每一丝空气都变得无比宝贵,邵春华徒劳地用手抵抗脖子上收紧的绸带,然而她一个人的力气哪里比得过两个人。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喉咙里发出无助的啊啊声。意识昏昏沉沉间,她感到脖子上的力道忽然松了,随后落入了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她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陷进他怀里,两天两夜没合眼的身体早已疲倦不堪,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昏睡了过去。

汪直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一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怕碰疼了她的伤口。

旁边的小太监正在宣读着圣旨,“……赐宫中掌乐邵春华为汪直对食,钦此——”话音刚落,他便抱起邵春华快步往外走,再顾不上其他。

他的眼睛发酸发胀,怀里人满身的血痕刺痛了他的眼睛,汪直一边快步往西厂走,一边吩咐身边的下属速速去请太医。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汪直红着眼眶,强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他痴痴望着床上昏迷的人,满眼怜惜和自责。

“厂公,张太医到了。”门外响起属下的敲门声。

“快请进!”

“太医,她怎么样了?”汪直紧盯着张太医的脸色,一见他皱眉,顿时紧张起来。

张太医把脉过后,眉头舒展开来,“此女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加上外受创伤,风邪毒气入体,才导致昏睡。我这里开几副药,内服外敷,一日两次,不出一个月便可痊愈。”

“多谢太医!”汪直松了口气,吩咐属下送客。

“还有一事,她现在身体虚弱,极有可能感染风寒,你须得格外注意。”张太医临出门前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声。

汪直点头应是。

外伤他不便亲自上药,就请了嬷嬷来给邵春华处理伤口,等嬷嬷走后,汪直才进来继续守在床边。

当天晚上,邵春华发起了低烧,汪直打来凉水,浸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每隔一盏茶时间就要换一次,重新打湿毛巾敷上。

衣不解带地守到后半夜,烧才退下去,他正要起身回房休息,衣角却忽然被抓住。

昏迷的邵春华似乎在做噩梦,满脸汗水、表情痛苦,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隐约能听到在喊娘亲。

他重新坐回床边,轻轻抽回衣角,动作小心地把她的手掖回被子,又打湿毛巾给她擦了擦冷汗。

“汪大哥……别走好不好……”

手腕被猛地抓住,汪直身体一僵,低头想掰开,然而力道大得竟连他都掰不动。

唉……这丫头吃什么长大的,力气这么大?

汪直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奈,见她睁开了双眼,紧紧盯住他不放,像是生怕他再跑了。

他只好顺着她,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好,我不走,但你要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嗯。”怕他真的走了,邵春华瞬间闭上眼,嘴里不忘提醒一句:“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好好好,我就在这陪你,不会走的。”汪直不自觉放柔了声音,语调里是全然的纵容和宠溺。

09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棂撒在屋内,片片光斑如碎金般装点在各个角落,整个房间暖融融的。

邵春华在温暖的晨光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睡眼,她记得昨晚梦到了汪大哥,自己还任性地抓住他的手不放。

就像小时候一样。想起昨晚,她忍不住笑出声。

嗯?手心这触感是……

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她开始察觉到手中的异样。

她缓缓低头,那张熟悉的脸就近在眼前,浓密的睫毛不短不长,足够阳光夹杂着灰尘在上面跳舞。呆呆注视了许久,直到对方眼皮颤了颤,她才恍然惊觉手里还握着他的手腕。

邵春华慌忙放开手,缩回被子盖好,闭上眼,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内心抑制不住地狂喜,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随即,她的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汪大哥怎么会在这里?

“再装睡我可就走喽?”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而现在声音的主人存了心逗弄她。

“别、别走!”邵春华立刻睁眼,身体不过脑子地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臂。

在床边趴了一晚上没睡好,他本来打算站起来活动活动发麻的身体,顺便逗逗这丫头,未曾想对方当真了。

他缓缓低头,视线落在手臂上的爪子上,淡笑了一声,“就这么舍不得我啊?”

话音未落,对方飞速缩回手,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汪直故作失落,垂下眼睛,一脸受伤的表情。邵春华忙道:“是,是舍不得……”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声如蚊呐。

“好啦,不逗你了,好好休息,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说罢起身,没有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不疾不徐地走出了房间。

一到门外他便破功了,脸上再也维持不住刚才的游刃有余,他怕再多待一刻对方就会问出那个问题——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上辈子加这辈子活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太监这个身份有了些不自在,明明不是真太监,他在怕什么?

这么多年,他不是早就习惯了那些或鄙夷或不屑的眼神吗?那些文人墨客,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宦官这个群体释放着无尽的恶意,批判他们是“不忠不孝之徒”,称他们为“阉竖”、“奸党”。

从他选择进宫当太监开始,就注定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只能努力往上爬。

他不怕被别人厌恶鄙视,他怕的是那种表情出现在她的脸上。

尽管不是真太监,他现在也没有办法给她解释。京城中处处是皇帝的耳目喉舌,一旦被发现就是欺君之罪,他自己斩首示众也就罢了,怕就怕连累了她。

然而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处理,比如,清理掉上次落下的小尾巴。

书房内,汪直唤来亲信,“去,调查一下凌司正,将她这些年的污点和罪证都给我查出来。”

他不相信,一个常年在宫中掌管刑罚大权的人会没有一点错漏和污点。

无限的权力迟早会毁掉它的占有者。

果然,不出他所料,不到三天,他的桌上便摆满了罪证,汪直命属下将这些罪证匿名交给李尚宫,毕竟凌司正是尚宫局的人,这种事情交由她处理再合适不过。

几日后,凌司正被免去职位,贬到了蘅芜殿,成了普通的洒扫嬷嬷,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从蘅芜殿创立至今,进去的人就没再出来过。

皇帝最近疑心甚重,将几个有谋反嫌疑的大臣交给他查处。换做上辈子,大概就是一通简单粗暴的刑讯逼供,然后巧立名目,罗织罪名,交给圣上一个结果便算完事。

但这辈子,他不想树敌太多,因为邵春华是她的软肋,他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行事跋扈无情。

所以他打算认真地调查、取证、排查嫌疑,最好找到证明他们不是反贼的证据。他帮了这些人,以后也能多一条退路。

这一忙起来就是连着一个月泡在卷宗堆里和外出查案,期间他去看了几次邵春华,见她被张嬷嬷照顾得很好便放下心去忙公务了。

等他从卷宗堆里抬起头,有些还未准备好告诉她的事情已经被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夫人!夫人!你慢点跑。”张嬷嬷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她实在追不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邵春华跑进了书房。

那可是书房重地,除了汪直本人和亲信,其他闯进去的人早不知在西厂大牢受了几轮严刑拷打了。

张嬷嬷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早不过是教导了她一些礼仪,告诉她作为汪厂公的对食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的,这人便着急忙慌地跑出去了,说是要找汪大哥。

张嬷嬷见过以前那些闯进书房之人的下场,现在她不禁为那丫头担心起来。

汪直这边正好处理完卷宗,门忽然被人推开,邵春华额上挂着汗珠,顾不上喘口气,又气又急地开口:“汪大哥,你不必为我作如此牺牲的。”

小丫头眼眶红肿,几乎快要哭了。

汪直有些茫然无措,他牺牲什么了?

她几步走到案前,视线下移,满脸心疼:“你进宫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砸在案上,也砸在了汪直的心里,他手足无措地安慰对方,却起了反效果。

注意到她的视线,汪直忽的明白了什么,脸上尴尬地烧起来,这算什么事?他要怎么解释?

他进宫确实是为了她,但也没牺牲……男人的那个东西啊。

“没事,我现在不疼了……”所以你能不能别往那个地方盯了?

她抬起一双泪眼:“真的?”

“真的。”他点点头,忽而认真道:“你……不会嫌弃吗?”

“嫌弃什么?”她迷茫道。

“嫌弃——我是个太监。”汪直忽然很想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便这么直直地问了出来。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害怕从里面看到厌恶,却又无端地期待些别的。

可是没有,连一丝一毫的厌恶都没有,有的只是疼惜、懊悔、自责……

“不会的!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汪大哥。”

“我在意的是你,而不是怎样的你。”

她的眼睛坦诚而清澈,干净得没有一丝恶意,汪直愣愣望着她,心口酸酸胀胀的,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这就是她的真实想法么。

那他……是不是还可以期待得更多一点?

10

“景山一案最近抓住一个嫌犯,所以……”番子1毫无戒备地回答了邵春华的疑问。

番子2皱眉打断他:“有关案件的事,没有厂公的允许,不能对外人说!”

“嗐——夫人是外人吗?”番子1笑嘻嘻道:“我们不说,厂公不也会说吗?”语调神态极其暧昧,就差把“枕边风”三字挂在嘴上了。

邵春华若有所思,忽略了番子1的表情,又试探道:“景山一案不是早就结案了吗?怎么,又有新的嫌犯吗?”

“听说是那帮人的亲友,而且还是你们乐工局的人。”番子2答道。

“乐工局的人?我怎么没听说?”她接着往下套话,对方再次毫不设防地全说了出来。

“不是女乐工,是男乐工。夫人您不知道,也不稀奇。”番子1简直是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邵春华现在可以断定,被抓的人就是杨永,他前段时间还找她打听汪直的行程,只是她没说,也不知对方怎么知道的。

好歹朋友一场,也不好见死不救,她决定去西厂地牢看看。

昏暗的地牢内,烛火明明暗暗,随着气流跃动,牢房深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

她顺着声音找了进去,不久便找到了正在受刑的杨永,他看起来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脸上狼狈不堪。

“先别打了,他这是干了什么,要用这么重的刑?”邵春华阻止了行刑的番子,好奇道。

西厂一般不会无缘无故抓人,若是杨永真犯了事,她不会管;若是他没犯事,是被冤枉的,她可以帮忙申冤。

“春华,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见是汪直,邵春华眼睛亮了亮。

正好,她刚想问问情况呢,直接问他应该会清楚很多。

自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怒气就已经开始不断上涌,当看到她如同前世一般出现在牢房,他几乎快要压抑不住怒火。

这个杨永到底有什么魅力?值得春华特意来救他?

忍住,忍住,不能发火,会吓到春华的。

汪直不断地给自己做心里建设,等他走到邵春华面前时,已经稳住了情绪。

“汪大哥,春华也是乐工局的人,我与杨永好歹同僚一场,又是知音人,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告知一下他犯了什么事?

“跟我回去!”不等她说完,汪直便拉住她手腕往外走,面色冷得吓人,如同数九寒冬降临。

他一句都不想听下去了,不想听见她再为杨永求情,不想听见她再求他放了杨永,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汪大哥,等等,你听我说……”

不顾她的意愿,汪直一路拽着她进了书房。

好,他倒要听听这一次她是如何舌灿莲花地为杨永求情。

房门被重重摔上,汪直将她抵在门上,等着她的说辞。

“汪大哥,我那个同僚平时老实巴交的,不像是会犯下大过的人,你能不能……”再审审案子?

“够了!”话未说完,汪直便打断了她。

他果然不该抱有什么希望,还以为这辈子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为了那个该死的杨永求情。

他真想将她拆吃入腹,让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再也别去想什么杨永。

此刻他只想吻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小嘴,让它再也说不出为别人求情的话来。

汪直双手捧住她的脸,猛地凑近她的唇,却在只有一寸距离时停住了。

不,他不能失控,会吓着春华的。

双手不甘地紧握成拳,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慢慢站直了身体,打算放开对她的桎梏。

然而衣领却忽然被攥住,一道不弱的力量将他拽了过去,唇上穿来温润柔软的触感,却一触即离。

他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一片空白,有种如坠云雾之感,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你、你做什么?”汪直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

“汪大哥,我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刚才……”邵春华促狭一笑,“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她伸手摸了摸对方红透的耳垂,动作轻浮,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纨绔,然而眼神却无比的干净澄澈。

“你这都是哪里学来的?”汪直有些恼羞成怒,这丫头学坏了。

“我看话本子上都这么写的。”邵春华委屈道。

“以后没收你所有话本子,不许看了!”

邵春华哀嚎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解释道:“其实我刚才是想问问杨永犯了什么事,要这么严刑拷打。”

汪直闻言放下心来,不是被那个杨永迷惑了就好。

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杨永在回京途中刺杀他,此前还勾结了铁面人乱党,肆意劫走朝廷要犯。

她担心道:“那你有没有受伤?”

汪直摇摇头,有些诧异:“就没有其他要问的了?”

“没有了。”得到这个答案,邵春华笑得异常满足,他没有受伤就好。

她忽然不笑了,面色严肃,郑重其事道:“汪大哥,你还欠我一场婚礼呢。”

这算求婚么?哪有女子向男子求婚的?

他无奈地笑了,“这话应该我来说——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愿意!”

前世·源起

他已到了垂暮之年,身体日益沉重,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像一个长久闲置的苹果,干瘪、粗糙,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一辈子很快,快到不过一眨眼时间便过去了。窗外夜色已深,汪直靠坐在床头,静静回想这算得上跌宕起伏的一生。

白天忙于算计他人,处理西厂繁琐的公务,只有晚上的时间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他年少时乞讨度日,常常食不果腹、露宿街头,那时所求的不过是丰衣足食,不用仰人鼻息罢了。当愿望实现时,他便开始无比地渴求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如此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到最后如愿坐上了西厂第一把交椅,可是再回头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

其实他本就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亲无友,“孤独”二字,他已经用了一辈子时间来品尝。

权势、地位、金钱……明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昏暗的烛光下,他睁着昏花的老眼,满头银丝随意披散,墙上映照出孤寂的影子,他抬手按住心脏的位置,喃喃自语:“汪直啊汪直……你所求究竟为何呢……”

于是,他听见自己的心告诉他:“邵春华。”

是了,从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那一个人而已,而这个人也是他亲手推远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留住一个心在别人身上的人。

他永远记得送她离开皇宫那天,那是与她的最后一面,他故作豁达地笑着说:“海阔天空,以后你想到哪便到哪。”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在那一刻,他疯狂地嫉恨起了她喜欢的那个人——杨永。

在她的身影远去后,他嘴角勾起一抹阴毒的笑意,转头对属下吩咐——杀了杨永。

他可以放她自由,也可以让她不守承诺,没能陪他终老,但那并不代表,他愿意成全她和杨永。

过去的记忆如同年代久远的壁画,大多已经斑驳脱落,变得模糊不清了,唯有与邵春华相伴的那为数不多的时光,在脑中刻下了一道难以消弭的印迹。

他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窗外划过的流星,年轻时曾听见宫人说对着流星许愿很灵验,从前他是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他向来只信能握在手里的权柄和财富。

可现在,他忽然怀了一丝希望,便在心里许愿——“我想见她。”

意识越来越昏沉,他终于阖上了疲惫的双眼,呼吸微弱下去,胸口没了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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