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作者: 花叔 | 来源:发表于2022-11-03 22:1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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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二爷的屋子黑瓦白墙,靠着一条河。屋子背街,屋后是一块空地,空地中间儿一棵桃树,春天落一地花,也没人打扫,任一年的风啊雨啊吹来打去,慢慢地化成泥了。空地鲜有人迹。常来的是一条黄狗,把头埋着,到处嗅嗅,然后突然抬起头,沿着河沿儿溜回去了。除了黄狗,就是回民面店的伙计喜欢来。伙计是个练家子,来了就蹲着拿胳膊磕那棵桃树,脚下踏着八卦步子。磕完了,就是一趟劈拳:使个三体式,前手一攥拳,一束一展,前脚跟着一摆,后脚一进,后手跟着穿手劈了下去。伙计老喜欢打劈拳。一趟过去,一趟回来。一趟过去,一趟回来。可二爷看不厌。伙计打半个时辰,二爷就拿杯茶,没事瞄两眼,看半个时辰,想:嘿,真有劲儿。

    二爷这是羡慕。二爷腿有毛病。下楼梯都得一步步捯扽——前脚先挪动,再挪后脚。再挪前脚,如此往复——下完,一身汗。拿根拐杖拄着,从巷子里迈到前街上。前街热闹。二爷就到处看:理发的老王,正刮着剃刀。主顾躺在椅子上,热毛巾盖着脸。前清的时候老王家就是好剃头匠,祖传的招牌,水热刀快。人都夸老王剪得不是头发,是烦恼丝,刮得不是胡子,是腌臜根儿。理完头,一阵清爽。

    老王见到了,点个头,喊一句:

    “二爷,侬好啊。”

    二爷也点个头,忙着答应:

    “侬好侬好。”

    二爷说连词喜欢说两遍,说完就慢慢地往前走。往前是老李家。老李家卖线香、纸钱、扎花——附近靠着一座寺,叫西林禅寺,香火挺盛。老李家还卖米酒黄酒。老李家门口是他一个老朋友,一个小摊卖五香蚕豆、鹌鹑蛋、糟虾米、炸花生米儿,一个摊儿卖糖人儿。有人戏说老李:

    “还是老李会做生意。进寺烧香嘛,鼻头先被老酒香气拴牢。烧完香,正好来一瓶吃吃。”然后指指门口的小摊:

    “再来点蚕豆、花生米。小囡来只糖人吃吃。蛮灵额。”

    往前是布店,时兴湖纱、湖绸,哔叽、阴丹士林,都有。布店不亮堂,伙计站在柜台后面也不吱声。布店门板旁边是个修鞋的小摊子,修鞋匠一年到头拿个锤子,低着头,叮叮当当砸。

    二爷不喜欢这两家,不熟。二爷熟的,是斜对面过两个店铺的粮店。“高尖”“二尖”“三糙”“二糙”“头糙”都齐全。“尖米”平时没人买。过年过节,才有富户买了送老亲戚,平常都吃“三糙”,穷人家买“头糙”,回去还得掺着糠、北面来的高粱吃。二爷家里吃“三糙”和“二尖”,二爷自己吃“尖米”。二爷的“尖米”不是买的,是粮店送的。粮店租着二爷的老屋当米仓,二爷一年吃的米粮店就包了。二爷一来,粮店管事儿的老赵就迎上来:

    “二爷。”

    老赵是北方人,说话带京腔。二爷喜欢听老赵说话。

    二爷拱拱手。老赵递来烟袋:

    “来两口,地道云南烟丝。黄澄澄的,赛老山参须啊。”

    二爷就着烟袋锅子来两口。真是香。二爷也喜欢米店的味道,也香。二爷喜欢看人来买米。看着一粒粒白米进了口袋,二爷觉得心里高兴。有穷人家来买“三糙”,只买两角钱的。米稀稀拉拉响了一下子,没了。二爷觉得不落忍:

    “给伊称一块铜钿,算我的。”

    伙计称了一块钱的。人千恩万谢的走了。老赵劝二爷:

    “不是我多嘴。您老这么着不行啊。救急不救穷。这天底下人这么多,您救不过来啊。”

    “救一个算一个。”二爷不想让这些事儿窝在心里。

    老赵还有一句话没说。人都知道二爷大方,有穷人家买得起的,只要二爷在,也不多出钱,就等着二爷发善心。老赵怕说了二爷难过。

    二爷还喜欢看伙计挑米入仓。稻子来了,伙计就挑着筐子,走上板子,往米仓里撂。哗啦啦,哗啦啦。二爷老是想起书上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伙计里面有山东来的壮汉。一袋稻子一百四五十斤,壮汉一个肩膀一个,走起来比挑担子的都稳。二爷拿手摸过他后背,像石头。二爷改了官话:

    “这是武二郎啊。”

    2

    二爷最喜欢来的,是街尾的回民面馆。二爷喜欢喝那里的羊汤。这羊肉味,和苏州当地的不一样。这个味浓,本地人喝不惯,只有帮工的外地人喜欢。但二爷喜欢喝。二爷还喜欢吃一碗羊肉泡馍,滚汤烂肉把馍浸得半透,就着糖蒜,搁点油辣椒,浇上醋,一碗下去,汗就出来了。二爷长出一口气。伙计笑了:

    “二爷。你不像南方人,倒像我们西北的。”

    伙计叫二喜。二爷喜欢看二喜做活儿。先揉面,揉完了拽着两头,往案子上摔两摔,声音清脆,面就长了。两头攥在一起,再扽,再摔,面越来越细。如是再三,到了簪子般细,就搁在滚水锅里。水开三回,面抄起来,沥干水,盛在碗里,浇上汤。那汤是牛肉和鸡肉熬的。炝了葱,搁了芫荽,喷香扑鼻。

    二爷一边看,一边想起啥事儿,问二喜:

    “侬打得过粮店山东伙计伐?”

    二喜还没说话,旁边人就说:

    “二爷侬勿晓得。前头日脚二喜同伊比了一场。”

    “啥人赢了。”

    “侬绝对猜不到。”

    “个么侬讲讲,是伊赢了,还是二喜赢了?”

    “二喜输特了。”

    “输特了?”二爷看看二喜。二喜还在笑。

    “是粮店老赵赢了。”

    “这奇怪了。侬讲讲。”

    那人就说上次二喜和山东汉子比划。那汉子怎么也打不着二喜,好容易抓着了,不知咋弄得,给二喜挣脱了。二喜一个矮身,往前一扑,脚一绊,那汉子人就倒了。汉子试了两三回,都给掼在地下。汉子心服口服。

    “个么不是二喜赢了嘛。”二爷说。

    “后面还有哪。老赵个囡来窥老赵,扒着窗子窥,就欢喜上个小伙子了。前几日二喜去提亲,两家都谈拢了,过了年就办。二喜没爷娘,倒插门到老赵家。现在老赵来吃饭,二喜连个闷屁都不敢放。个么不是老赵赢了嘛。”人讲完了,笑起来。二爷也哈哈一笑。二喜也只是笑。

    3

    可当年夏天,北边就出了事儿。南边也人心惶惶。二爷的本家叔叔都往无锡乡下避难去了。街上人少了很多,可二爷觉得没啥怕的,而且自己这身体也不能经折腾。二爷把家里人都散到上海,自己就留着一个老妈子和长随润生伺候。二爷也不怎么下楼了。每天在家里读报纸。润生来回奔走,可到十月,眼瞅着上海就沦陷了。所幸二爷在租界有人,家里人都躲了进去。二爷也不是没想过进去,可还没等动,苏州城就破了。二爷只得等一等。消息不通,润生每天出门去看情况。回来告诉二爷街上都空了,听说城里到处放火,逮着人就杀。老赵家的粮仓也烧了,直烧了一天一夜,瓦都烧红了。老赵、老王、老李、二喜、脚夫、鞋匠,都没影了。二爷听了,落了泪。可自家日子也不好过。每天在房子里窝着,担惊受怕,就怕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二爷天天儿在窗户前看。空地上桃树叶子落了一地,风吹着打着卷儿,连黄狗都难看见了。又过了俩月,年二十三,二爷终于也搬进了上海。那一年的除夕,二爷叫人少放鞭炮。他怕听响声。

    租界里还算太平,甚至可以说还是那个十里洋场的上海。几个老朋友老亲戚听说二爷来了,都来看。来人见面一拉手,叫一声“二爷”,眼泪就落了下来。这眼泪半是酸苦,半是欣慰:能活下来就不错啊。二爷家里吃饭,也吃“二糙”了,有时候还吃不上,得吃“头糙”。二爷吃着,难咽,越来越想吃“高尖”,想吃羊肉汤,吃羊肉泡馍。想起二喜,想起他在空地上打劈拳。一趟,一趟,又一趟。现在二爷住的房子,看过去都是电车、汽车、人,连棵树也没有,也不知四季变换。报纸上讲委员长去了重庆,汪兆铭另拉了一套班子。一会儿哪儿又沦陷了,一会儿兰心、国泰、大光明又在放猎奇电影《丛林怪人》、袁美云的《化身姑娘》以及西洋歌剧。二爷心里烦,难得到楼下散散心,一步一步捯扽到楼下,出了一身汗。黄包车夫在树下歇着,没生意。门口街上蹲着一个要饭的女人,眼神空空地盯着大街。警察过来拿着棍子赶人,黄包车夫就看。那女人也不嚷不闹。二爷知道那是没力气了。他想摸出几个钱来给那女人买吃的,可身上没带着。而且可怜人太多了,太多了,哪儿救得过来啊。二爷想起了老赵的话。那女人给撵到背街一个小巷子里走着,倚着墙蹲下来,低着头。二爷身上一阵抖。一跺脚:

    “打打打,册那娘额逼打够了伐?”

    可就这日子也没有了。民三十年,日本人发了疯,炸了美国一个什么港,索性撕破脸皮,占了租界。街上一阵阵过日本兵。乱了一阵,有人主持局面,成立维持会,会里有人想起二爷,也让跟着去做个委员。二爷说:

    “我身子不大好,做勿了这事体。”

    二爷就这么撑下去,也穷了下去。他姐家的儿子,死了一个,疯了一个。他姐哭坏了眼睛。二爷也没有法子。上海还是灯红酒绿,车水马龙。二爷开始恨,每天窝在家里写《祭侄文稿》,写《丧乱帖》。那几年二爷的头发一天天地全白了。

    4

    再回到苏州老屋子的时候,是民三十四年的十月了。家里人还都在上海,二爷就让润生陪着先回了。老屋子一直都有老妈子看着,两三个月就来打扫一趟。二爷回到屋子里,闻了闻,还是战前的味道。二爷心里松了点。二爷让润生搀着去看烧掉的粮店。那儿一片断壁颓垣,焦梁碎瓦,不忍卒观。二爷又看了看街上其它的铺子,都关着,只有老王的理发店开着一扇门。二爷过去敲门。老王出来,“哦呀”了一声,二人对看了几眼,老王落了泪:

    “二爷,侬还好伐?”

    二爷也哭了:

    “还好还好。”

    老王给二爷洗了脸,刮了胡子。二爷让润生从家里带了酒来,和老王喝了一回。二爷回家,又写了一回《赠卫八处士》。

    过了俩月,街上有了人迹。布店开了门,湖绸没了,只剩下土蓝布。修鞋的人也没来。老李还是没回来,听人说是死在了太仓老家。庙里好像又来了和尚。但进香的人不多,和尚常拖着钵,在街上化缘。人给扔几角钱,和尚就低首叫声“阿弥陀佛”。家里人也从上海来了,二爷决定把粮店烧掉的屋子重新盖一盖。天气一暖和。二爷就找人盖了。隔三差五,二爷就下去看人干活。几个瓦匠边干活边说话,二爷看了觉得高兴,吃的饭也多了些,晚上睡觉也踏实些。有天梦里醒来,听着窗子外面有人在呼吼。二爷从窗户中望出去,看到了一个汉子在那里打拳。汉子打的是十二形的马形:双手前出,慢慢回勾,再猛地往前一抖,同时脚往前低踢。二爷认得,隔窗叫道:

    “二喜。”

    那人回头看,笑着叫了一句:

    “二爷。”

    中午二爷就挣扎着到了回民面馆,要了一碗羊肉泡馍。二喜做了来,端上:

    “二爷,您尝尝味儿怎么样。”

    二爷喝了一口汤:

    “蛮好蛮好。”

    连着喝了好几口。二喜就在里面忙活。二爷看着这屋子,过去的感觉在他心里晃动,晃出了一滴眼泪落在汤里。他看到墙上挂着挂着一把大刀,上面绣着几个字,模糊能认清:

    “五十九军,马连喜”。

    他问二喜:

    “老赵呢?”

    二喜在里间不抬头:

    “死了。”

    二爷说:

    “那……”

    “也死了。”

    二爷就没再问。

    二爷还是在窗口望。五年间,窗户上爬满了爬山虎,春天发出绿绿一大片叶子。楼下桃花也开了,一树粉红。二爷高兴了。二爷高兴的,不是桃花开了,是看到了一件事儿:

    有天早上一条黄狗过来在桃树下嗅了半天。那黄狗和之前的一样,但毛色更金黄。一个童声唤道:

    “黄狗,你过来。”

    二爷跟着望过去,一个小孩牵着二喜的衣襟在向黄狗招手。

    黄狗就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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