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月望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张望终于改完了孩子们的作业。

当他躺在院子里那张老旧的摇摇椅上，忽然发现今晚月色不错。

他摘下眼镜，以为独自一人，正准备点上一根烟。

海云小学是村里唯一教书的地方，一户左右大小，屋里的正堂是教书的地方，隔间是他的卧室。

院子里种了一些菜，他历来喜欢香烟里混着青葱气息，能让他增添几分倦意。

“老师，你可算出来了，俺等你等得快急死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童音，小跑进来一个小姑娘。

“刘盼？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他有些惊讶，收起手中的火柴，关切道：“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才来找你的。”

刘盼嬉皮笑脸道。

“有啥事吗？”

他记得黄昏时就让孩子们放学回家了。

“有，俺喜欢你，俺要嫁给你，老师，你喜欢俺吗？”

刘盼昂起脑袋，期待地等候他的回应。

看着这个不到十岁的女娃娃，他忍住笑意，问道：“你先说说呗，你喜欢老师什么呢？”

“我喜欢……”

刘盼正要开口，嘴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不过她的眼珠子机灵地转了转，突然想到了什么，又信誓旦旦地说：

“俺娘老是骂俺爹，说爹处处不如你，娘还说，她当初要是嫁给你这样的人多好，有文化，会念故事，娘还叫我以后不要嫁给爹那样的人，要嫁就嫁给你这样的。”

“可能你娘对我有些误会，我不太会讲故事。”他摆摆手，满脸无奈。

刘盼不开心地撇撇嘴，“谁说的？你讲的牛郎织女俺就爱听，还有嫦娥奔月，要不，你再给俺讲一个类似的呗……哇！今天的月亮可真亮，老师，你说月亮上真有嫦娥吗？”

他望了一会儿月亮，“行吧，那老师就给你讲一个有关月亮的故事，你没听过的。”

刘盼听到老师又要讲故事了，就赶紧进屋搬了一个小板凳，挨着他的摇摇椅坐着。

夏日虫鸣在这一刻格外惹耳。

他划过火柴，将嘴里的香烟埋在火苗里护着，一阵烟雾缭绕在两人的月亮上，摇摇椅开始吱呀吱呀地响。

盼盼是被月亮看着长大的孩子，她常常听月婆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归宿，如果有一天能够到月亮上生活，余生就会过得幸福快乐。

月婆是大地村最古老的长者，有人说，在月亮出现以前月婆就存在了，还有人说，月亮就是月婆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

但盼盼一直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月亮是月婆创造出来的，那为什么，月婆不居住在月亮上去呢？

月婆总是对盼盼的问题总是笑而不语，等到盼盼遗忘了这个问题，月婆才提醒她，通往月亮的路是很漫长的，每个人都需要找到一个伙伴，最好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伙伴，不会抛弃对方，不会各自受伤，也不会独自老去，俩人手拉着手，才能一起奔向月亮。

盼盼对月亮的向往越来越急切，她需要找到一个和她一样喜欢月亮的伙伴，很快，她找到了，一个叫做望望的姑娘。

望望也喜欢月亮，但她仰望月亮的时间却只有盼盼的一半，因为在另一半的时间里，望望都在望着盼盼呢。

盼盼也对望望充满了期待，这个小伙伴和她一样，都无比向往着月亮，最关键的是，望望还对自己无比忠诚呢。

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找到了月婆，希望能取得一些祝福，为两人奔向月亮而做准备。

月婆欣慰地看着她们，拿出了两件宝物，一件是翅膀，另一件是宝剑。

盼盼不明白，为什么奔向月亮还需要宝剑，她不太喜欢那种东西，也害怕它，自然就选择了那对洁白的翅膀。

而望望呢，就只能拿起那把锋利的宝剑了，不过她没有怨言，她看到长着翅膀的盼盼，觉得真是美极了，她要守护住这份美好。

两人很快就出发了，然而，就在出发的那一刻，月亮就消失不见了。

月婆说过，当她们决定的时候，月亮就会跑到终点等她们。

虽然不能再看到月亮了，但盼盼有了翅膀，可以在前方随意翱翔，而望望手中的宝剑非常沉重，总是被落在后面。

快点跑呀，望望，快追上我嘛，不然我就飞远咯，这是盼盼对望望常说的话。

望望擦了擦汗，更加努力地追寻着盼盼。

有时候，盼盼会好奇地围着望望盘旋打转，劝说望望将那把沉重的剑丢掉，拿着它也太累人了。

这时候，望望总是会学着月婆的口吻，说，不知道前方会有什么危险，我还是留着它吧，没事的盼盼，我不累的。

盼盼终究是飞得太快，她以为通往月亮的道路只是一段旅程，就像她不知不觉就长大了一样。

哎呀！

她的头碰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她抬头一看，是一个头上长着元宝脑袋的妖怪。

元宝妖怪的口中全是金银首饰，但却散发出非常难闻的腐臭，它从嘴里抠出一颗闪着亮光的玉珠，对盼盼说，真好看的姑娘啊，可惜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品，来，把这颗宝贝吃了，你就能变得更完美了。

盼盼捂住鼻子，本能地后退几步，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玉珠，内心摇摇摆摆。

啊！元宝妖怪一声惨叫。

滚开，脏东西！

望望用宝剑刺死了元宝妖怪，将它踢到盼盼看不见的地方。

盼盼的手被望望牵住，继续往前走。

但盼盼总是忍不住回头看元宝妖怪消失的地方。

从此以后，盼盼的翅膀好像变得没那么自由了，她再也不愿飞到望望的前面去玩耍，去先一步探索未知的新鲜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一些沉重，那颗玉珠坠落在了她的心里。

盼盼就这样跟着望望，犹豫地走，迷茫地走。

好在望望内心坚定，她牵着盼盼的手依然有力，当她看到丑陋的元宝妖怪时，就明白盼盼的美丽非常脆弱，自己一定要守护好她。

有一次，盼盼对望望说，也许我们不该对元宝妖怪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也许它的本意是好的呢？而且，它送的那颗玉珠也很有诚意啊。

这对要好的朋友第一次发生争吵，望望瞪着盼盼，说，难道你忘了，月婆是怎么教导我们的？那妖怪会给经不住诱惑的人送礼物，一旦她接受了，就会变成和它一样的东西，再被它吃掉，那妖怪嘴里的东西都是人变的。

盼盼委屈得哭了，她不记得月婆说过这些事，她以为这是望望编造出来的。

也许月婆说过，但她没有去听，她只听进去了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月婆说过，月亮上到底有多美好，那里有多美丽的人，多豪华的房子，多灿烂的舞会。这才是她记忆里有关月婆的全部。

望望很想擦去盼盼的眼泪，但她一只手要牵着盼盼走，另一只手要拿着宝剑，她无能为力，甚至都不曾发现，自己也在流泪。

两人都被泪水模糊了眼睛，一时间分不清东西南北，但望望抓住盼盼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好在，有一位好心人指引着她们，望望顺着那个威严的声音，艰难地前进着。

路上有许多荆棘，但望望还是尽可能地挡在前面，甚至为了怕伤到盼盼，她宁愿多踩几下，把那些刺都踏平，铺开一条红色的路。

望望很疼很疼，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但她又不愿让盼盼看到，也不想让盼盼知道她的脆弱，于是咬着牙，默默向前。

盼盼见望望不理她，也哭累了，擦干了眼睛，才发现身旁跟着一根尊贵的权杖，那位指路的好心人。

她不知道它是不是妖怪，但也不想告诉望望，于是，就叫这根权杖离她近一些，至少，要比她和望望的距离还要近。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愿意让望望听到她和别人说话了。

她称呼它权杖先生，因为这根权杖看起来很有礼仪，凡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这让她很意外。

它会朝她鞠躬，会亲吻她的手。

盼盼从没受过这种美好的待遇，她以为人人都是互相迁就的，没想到，会遇到一个什么都愿意迁就她的先生，而且，这位先生还那么尊贵。

权杖先生说，盼盼姑娘，请恕我直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条充满坎坷的路。

盼盼无奈地说，因为月婆说过，只有这样，才能到达月亮上。

月婆？权杖先生不小心笑出声来，好在它克制住了，它说，你知道吗，月婆创造这个月亮，完全是为了我，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听我的比较好。

那，我们要怎么才能到月亮上去？这条路我们走得太辛苦了……

权杖先生礼貌地摇摇头，说，不，不是你们，是你，你值得有更好的选择。

更好的选择……

权杖先生挥舞了一下自己，在这条荆棘路的一侧开辟了另一条路，这路上长满了鲜花与糖果。

路的尽头，是一轮的月亮，比她记忆中的更大更明亮。

显然，这是一条甜蜜的捷径。

盼盼已经好久没见到月亮了，在动人的月光下，她激动得捂住了嘴，在温热的荆棘路上跳起了舞。

权杖先生打断盼盼的陶醉，说，盼盼姑娘，是时候作出选择了，幸福就在眼前，不要错过，快放手吧。

盼盼看了一眼权杖先生，又看了一眼从来都不回头的望望，实在做不了决定。

权杖先生又说，盼盼姑娘，请不要被别的东西所困住，你的朋友，其实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在乎你，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试着喊她一声，我相信，她是不会理你的。

盼盼呼唤着，望望啊，你不要往前走了，你回头看一看吧，月亮就在我们眼前。

望望果然没有回应。

盼盼不知道的是，她早已习惯了与权杖先生说悄悄话，她的声音已经非常渺小，除了权杖先生，谁也听不到她。

盼盼彻底对望望失望了，在她眼里，此刻只有权杖先生在乎她，而不是望望，或者是月婆，或者是记忆中遥远的月亮。

权杖先生和蔼地对盼盼说，我可怜的孩子啊，请不要再犹豫了，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觉，你是个自由的姑娘，不要将自己捆绑在任何东西上。

盼盼终于放手了。

她跟随着权杖先生，走向通往月亮的捷径，只不过，她感到自己好像丢了什么，心里空空的。

这条路上有点冷清，脚下冰凉冰凉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一样。

路边的花朵很好看，它们昂着头，有种不可触摸的高贵，她想告诉望望，但她的伙伴已经不在身边了。

不过好在离月亮越来越近，她很快就忘记了心情上的不适，在路上雀跃着。

正当他们伸手就能够着月亮的时候，权杖先生停了下来，盼盼姑娘，到了，请把你的翅膀给我。

盼盼疑惑地望着权杖先生。

反正你也用不着这对翅膀了，带着它是个累赘，是无法登上月亮的，权杖先生解释说。

就在盼盼把翅膀交给权杖先生时，她立马掉了下去。

在坠落中，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翅膀，被权杖先生摆放在那轮月亮上，像是在陈列一件物品一样。

而那轮月亮，洁白无瑕的月亮，是由千千万万对翅膀编织而成的。

她坠落在密集的人群里，膝盖着地，周围都是失去了翅膀的孩子，她们挤在她头顶上，纷纷祈求着权杖先生把她们带到月亮上。

然而，权杖先生每年只会带一位孩子进去，但她们依然会等着，因为她们的翅膀在那里，她们都认为下一个被带到月亮上的，是自己。

盼盼也和她们一样，盼呀盼，盼呀盼……

自从权杖先生的声音消失后，望望就走出了荆棘之路，眼前是久违的月亮，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辛酸地感慨，盼盼啊盼盼，我们终于到了。

但她回头却发现，盼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望望很自责，她在路上把盼盼弄丢了，但她找不到盼盼，她们走过的路有无数岔口。

于是，望望决定登上月亮最高的宫殿，在那里呼喊盼盼，盼盼那么喜欢月亮，一定会看到她的，对吧？

然而，望望刚登上月亮，就被宫殿外的守卫拦住了。

守卫提醒望望，进入宫殿需要请柬，每个在月亮上出生的孩子都会有。

望望没有请柬，但她一定要进入。

她看到守卫拿的宝剑，和她的一模一样。

双方谁也无法击倒对方，望望看着月亮下面的世界，也许盼盼正在等着她的召唤呢，她不会放弃的。

守卫说，放弃吧，望望，你缺少了一对翅膀，或者说，你缺少一个拥有翅膀的伙伴，你无法击败我的。

哪怕守卫这么说，望望还是以受伤的代价完成了一部分心愿，她砍下来一小块月亮，并逃跑了。

她的宝剑碎了，好像是完成了它的使命，在砍下那一小块月亮的时候。

她抱着月亮奔跑在来时的路上，急切地寻找盼盼。

她想告诉盼盼，月亮上并不好玩，它不属于她们。

她想告诉盼盼，她没有让盼盼失望，她拿到只属于她们的那块月亮了。

她终于找到了盼盼，盼盼和那堆孩子一样，虔诚地向头顶上那轮月亮祈祷。

盼盼，你在干什么？那不是月亮，是假的！

望望拼命地呼喊，但盼盼已经听不见了，她的眼里，只有那轮月亮。

盼盼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她幻想着下一个就是她，不，肯定是她，下一个登上月亮的人……肯定是她。

望望为了让盼盼清醒过来，她把怀中的那一小块月亮投了出去，砸在盼盼望着的那轮月亮上。

那轮华丽的月亮开始溃散，一双双翅膀挣扎逃走，自由地飞向天际，最终，盼盼的眼里只剩下空洞。

望望捡起那一小块月亮，开心地对盼盼说，盼盼，你快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望望没想到，迎来的只是盼盼绝望的眼睛。

盼盼看了一眼望望手中的月亮，颤抖着说，这不是月亮，我的月亮，已经被你毁掉了。

望望委屈地说，这真的是月亮，是我在月亮上和别人争斗好久，好不容易才砍下来的。

盼盼却冷冷地说，它不是，它那么小，那么碎，还那么暗淡，怎么会是呢？

望望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小月亮，沉默了。

她没有再反驳盼盼，因为她的月亮确实像盼盼说的那样，不够美，不够大，不够明亮。

但这，已经是她能所做的一切了。

盼盼哭着跑开，她揉着眼睛说，望望，我讨厌你。

盼盼疯狂地跑，她只想摆脱望望，她觉得如果不是望望，她早就到月亮上去了，或者说，她会一直保留着那份期待。

其实盼盼明白，她根本得不到月亮，但她已经失去了追求月亮的动力，把希望寄托在虚幻里，等待奇迹的发生。

她等待了太久太久，权杖先生的谎言逐渐明朗，但她就是舍不得看破。

她的翅膀已经没了，但她不想让她的翅膀，真的就那么没了，她不甘心。

她回到月婆的身边，说，月婆啊，请让我到真正的月亮上看一眼吧，我不要什么朋友伙伴，也不要经历那么多苦难，我想变得真正的自由，不要被任何东西所影响。

月婆叹息一声，点了点头，说，孩子，其实这个也很简单，只要你丢掉自己，就自由了。

真的吗？

盼盼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她以为自己又重新长出了翅膀，却发现怎么也看不到自己了。

盼盼变成了风。

风被世间的万物左右，却又不被捕捉，风随万物的心意，但也是风自己的意愿。

她感到好快活，原来这就是自由的感觉。

她拂过望望的脸庞，发出嘻笑，再从身旁俏皮地溜走，没有一丝痕迹。

望望无力地坐在地上，她知道，盼盼刚刚走了。

月婆问望望，孩子，你也要变成风吗？

望望笑着说，不了，我不想要自由，我太累了，我就在这，望望月亮，吹吹风，就好了。

风穿过天际，奔向那梦中的月亮。

风说，好美啊。

风穿过华丽的宫殿，看到一群美丽的姑娘们在跳舞，风想和她们一起跳舞，却没有人邀请她加入。

风刮起了她们的裙摆，人们一阵欢呼声，姑娘们的舞姿随着衣袂摇曳，更加动人。

没有人注意到风，她只是这场舞会的伴奏。

风看见自己翅膀飞到这里，风想去抓住，但翅膀轻轻地穿过风，落进了一本书里。

书马上记载出优美的文字，每一个词都有关于这对翅膀的作用，看起来像一场唯美的童话。

却没有一句话，描述这对翅膀是如何脱落的。

风翻开书页的结尾，上面写着，盼盼和望望从此在月亮上度过幸福快乐的一生。

风感到悲伤，化作了乌云，下起了雨。

雨水打在望望身上，她望着乌云，没有躲避，慢慢化成了一片大海。

大海时常望着月亮，但她想乌云的时候，海面总是黯淡无光。

乌云也是如此，当她望着月亮的时候，就看不见大海，当她望着大海，月亮又在她身后。

就这样，乌云，月亮，大海，不断在同一个时空中错过。

张望讲到这里，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刘盼，苦笑道：“果然是这样，我的故事让人听得犯困。”

他将刘盼放在摇摇椅上，为她盖好一张毯子。

他躺在地上，痴痴地望着月亮。

一阵南风拂过，将他的眼眸吹成波光粼粼的海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