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道出山海关,风雪正愁年。
老话说:“寒冬腊月,活人哭血。”北方的严寒天气,任是多厚的衣装都无法长时抵御,冻得人涕泗横流。手脚脸耳被冻伤亦是常事。而腊月深冬时节又是这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让苦于生计而在外奔波的人更是深有体会。
说起寒冷,塞外之地尤甚!
这塞外不似南方,南方的冬季虽然湿冷,但不刺骨。塞外的农稼作物又是一年一季,小家小户靠土地为生的人,勉强温饱,难有过多的节余,终是不能保全。
关外的特产别无长物,不过是些皮毛野味、山货杂物,土著边民便在冬季时携带着进关,或易物,或贩卖,以求一家之生计。而这寒冷的冬季可谓是天助之力,天然的冷箱,保得野味不致腐烂,能经得住跋山涉水,随着贩夫走卒进关,换得个好价钱。
这日正是大雪天气,伴着冽风,远近一片苍茫。
眼见天色将晚,在曲蜒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往出关方向行进,走得近了方能听到马铃声响。
马车上一个少年的声音说道:“爹爹,天色晚了,找个地方歇宿吧。”
少年的父亲回道:“为了赶路,错过了脚店,不知这左近哪有人家,或可借宿一晚。”又赶了一段路程,父亲回头对儿子说道:“把剩下的野物拢一拢,别乱放着。”
少年听了父亲的话,便忙活起来,只是双手冻得不太灵活,勉强用麻绳将野物分类捆好,堆放整齐。
少年的父亲边赶着马车,心内边寻思:“天都黑了,四处无可歇脚,不知如何过得一夜。”正在犯愁时候,忽见前方似有灯火,心里由是一喜,急忙催马前进。待走近时,发现确是一户人家,心里便放下了担子。
到得院落不远处,少年的父亲便将马车停住,对少年说道:“过去打听打听,可否借宿一宿,避寒过夜,言语恭敬些。”
少年回道:“晓得了。”便跳下马车,小跑着向院落过去。
少年刚走到栅栏外,院里的黄狗就朝他不停地吠叫起来,少年被突来的犬吠声吓了一个激灵,缓了缓神后才朗声问道:“可有人在么?”连叫了两声方听到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回道:“是哪个在呼叫?”
见主人出来,少年便在外拱手应道:“老伯,家父和晚辈进关办事,临晚出关回家,不想错过了歇宿的旅店,无处歇脚,故有打扰,还望收留一宿,躲夜避雪,晚辈感激不尽,定当厚谢。”说罢深鞠了一恭。
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少年,又转眼看到院前不远处,立着一人,手锁着马缰,守在马旁,便招手让他过来。
少年的父亲看到主人招手,便提着马缰向院子走来,到近前时对老者拱手说道:“老哥哥,打扰了,有马在此,怕有惊扰,不敢近前,才让小儿过来叨扰,请勿见怪。”
老者说道:“不必这般客气,天寒地冻的,快进屋说话。”老者打开栅栏门,引着父子俩栓好马,卸下车与货物,礼让着父子二人进屋。
进屋后,老者让二人围着火炉坐下,自己便转身到了后厨。不一刻,便提着一个酒瓶,几个酒钟过来,说道:“这一路顶风冒雪,冻坏了吧,喝口热酒,煨煨火,暖暖身子,暖透了,再去睡,别被寒气伤了。”
父子俩连忙谢过,心内更是感激不尽。
安排停当,老者也过来陪着这父子二人围坐在炉旁,叙起了家常。
少年的父亲不胜感激地说道:“正愁这一夜没个宿处,不望碰着老哥处,真是万幸。”
老者说道:“出门在外,谁还没有个不便处,能力所及就帮一把,不值得一提。”
闲谈时,少年的父亲讲起进关的一路见闻,说起孤离人怜悯不胜,言触浮浪者唾斥不已,话到鳏寡者凄然酸鼻,提及孝顺子赞赏有加,引论不肖类怒意不消。
老者见此人性子耿直,便劝慰道:“老弟有这些子阅历还没看透世事?各人有各自的缘法,苦乐自有见处,不用与人评断,倒气坏了自个儿。”
老者微笑着为其倒了一杯酒(少年的父亲微一欠身,表示谢意。),又说道:“这世上身在福中不知者,自毁前程者,断人福禄者,无事生非者,哪个少见?人呐,不历个千劫百折,哪懂得好坏?能鉴历古人得失者不失为聪明人,但人从一道,各有一理,不是简单言语能拎得清的。拎得清了,未必体的明白。好坏没有定理,是非不论对错。”
少年的父亲说道:“老哥哥真是看得明白的人。”顿了顿又道:“道理也都晓得,但我这脾气秉性难改了。”
老者说道:“不说这些恼人的话头,喝杯酒,去去寒气。”
老者转头对少年说道:“小伙子再来一杯。”边说着,边倒满了酒。
少年赶紧欠了欠身子,道:“多谢老伯!”
老者微笑着点点头,回手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老者道:“老弟这是第一次进关贸易吧,平日里做何营生?”
少年的父亲回道:“是头次进关,冬日里没甚事做,思量着进关贩卖些野物。早些年间祖辈躲乱,为了谋口吃食,出关定居,起初为人打长工短工的,接些零活养家糊口,日月久了也置了些田地,倒也要雇些长工来帮忙。往日忙活这些田地,夏日里种,秋日里收,只是这苦寒的地方,冬季没有生产,居间邻里的赌博的不少,惹事的更多。这些人不想着持家,只会作妖挥霍,眼见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也不寻思着路子。”
少年的父亲饮了一杯酒,接着说道:“一日里闲聊,听说有人进关做贸易,就思量着出来走走看看,或许是条生计,就留老大在家看顾,带着老二出来了。”
老者微笑着点点头。
少年的父亲问道:“老哥哥守在这偏寒少人烟的地界靠何生计?”
老者道:“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带着儿子儿媳种些田地,冬日里山上砍些柴,烧些碳,由我那不成材的犬子出去贩卖,换几个铁板钢钱度日,倒也够些用计,还有些存剩。”顿了片刻又说道:“这段时节冷了,碳更好卖了,也能卖上价钱,有时烧的碳不够供应。”边说着嘴角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少年的父亲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略带苦涩地说道:“老哥哥真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碳贱愿天寒。’”
老者道:“听老弟说话到是读书人?”
少年的父亲道:“早年拜过孔夫子,摸过几年书,生活所迫,就放下了。”
这老者看着这位少年的父亲虽比自己小着几岁,但听着言谈,闻着履历倒是对这父亲起了敬佩之意。
老者说道:“生活生活,慢消慢磨。像你我这样人,有着孝顺的儿孙,知冷知热的伴,忙活一世,苦乐一生,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说着便笑了几声,接着又说道:“经灾历苦也是一时,我看你家都是任劳怨,能勤苦的,日子错不了的,再说你家这个娃子,年纪虽小,倒稳重识局,是个好后生。”
少年的父亲说道:“老哥哥倒抬举了这小子,他年少历浅,毛毛躁躁的,听了好话轻浮浪行的,不知深浅,倒骄傲了。”
老者道:“相由心生,这所谓观人寻举止,辨人看脸相,识人听口谈,错不了,令郎举止洒落,面相厚道,言谈恭敬,能吃得苦,是个好后生”
父亲又说道:“听老哥口谈,是个有学问的人,不像我们这田家地里钻,风雪道上跑的。我这儿子虽吃得苦,但路子不对,学不得书,成不得材,夏日里贪露,冬日里贪霜的,终是一生的劳碌命。”
老者道:“老弟不可自谦,你这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体会得冷暖,晓得经济用度的法子,会过得日子,是我这一朽老骨不可论的。”
少年的父亲听这老者一席话,心里倒暖开了霜雪,低声似自语地说道:“各人有命,不愁天地不渡济。”
老者回头看看窗外,说道:“不早了,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快到年了,也早点回家团聚。”
父子二人应着话头也就收拾歇息了。少年躺在炕上,寻思着出关一路的经历,与回家的所见,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这一夜就这样随着星月转去。
天亮了,风雪也停了。
父子俩收拾停当,套好马车,少年随手拿过两只野兔,一只狍子,几只野鸡递进屋里,对老者说道:“老伯,这一路上剩了些物什,长途路远的,就不带回了,您老留着过年下酒。”说着便放在了进门靠边角的地上。
老者待要推辞,又怎能让得过他,便收下了。顺手便将装好酒的酒袋递给少年,说道:“带着些酒,路上饮用。”
少年微笑着谢过便接下了,转身出了屋。
老者送父子二人出了门,直到二人的身影埋没在雪雾中才转身进屋。
父子俩便赶着马车走上了回家的雪路。
父亲悠悠地说道:“年味近了!”
陌陌古道上,一辆马车载着父子二人,缓缓远去。新落雪的地上空留下车辙的印记,还有消失在冬雪里车轮轧雪的咯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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