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与他同在屋檐下
我在21岁那年遇见我爱的人。他长我7岁。
初见他时,他正往热锅里扔一整块白肉,溅起的油花噼里又啪啦。在手忙脚乱之中,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笑成了弯弯两条线,微皱的双眉却戳穿他的窘迫。他说:“欢迎你。”
我笑他笨手笨脚得可爱,又怜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便对他说:“我来吧。”我接过他手中的木锅铲,这一接,从此便被定型为“生活小帮手”。
这位被我帮扶的对象,是位数学家。我喜欢看他的眼睛——明亮,睿智,深刻。我更喜欢他的双瞳中只有我的样子 。他的头顶有一个发旋儿,周围的头发不老实地长,有一撮直直伫立着,像是同母星联系的天线。
我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住卧室,我住客厅——没办法,我们这里的房租总是太贵,而我却无力承担。他总是在早上七点出门,总是在晚上五点半回家吃饭,总是在十一点半入睡。他总是一个人去看电影,也总是一个人走过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我也许是觉得他太孤单,也许是想同他的交集多一些,乃至我在他吃晚饭时竟对他说:“以后我可不可以同你一起去看电影?”
他惊讶地从碗上抬起头来,说:“你也会看电影?”
“会,当然会。”
“哈哈,我都不知你还有这癖好。好的。”
我的内心有了一丝欣喜,尽管我还没弄清它从何而来,但我知道我和他的交集不止于吃饭、打扫了。
我不记得我们在一起看电影时是什么场景,我只记得在看之前我已在网上看过所有影评,因为我怕散场后、他同我讨论时,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会显得过于愚笨。可事实是,他从不与我讨论,从我们看过的第一场到最后一场。
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我们一同看电影,一同散步,有时也一同旅行。他带我见他的数学家朋友们了,我是多么的欣喜与慌张,我真希望我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动作都可成一幅画,我真希望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诗一样。
这天,他带我去和他的朋友们打牌。这是我顶喜欢的一项娱乐。因为数学家们都精于算数,我偶尔小赢几把,就仿佛自己没有那么傻。在牌局上,大家闲聊着,闲聊到了他们的一位友人结了婚,哀叹时间匆匆、逝者如斯夫,转眼就要成家。一人打趣他说:“你小子也该谈个女朋友了吧!”他骄傲地笑笑,说:“那也得找个世间无二的女子,就像她一样的人。”他说完拍了下我的肩膀。
此刻我有多欢喜,便有多悲伤。他所要求的一切,我都可做到;偏偏最基本的那一个字,我怎样都做不到。
(二)我要成为一个人
我太仿真了,以至于我自己也常常忘记,我只是一个有情感处理系统的机器人,而非有血有肉的人。我的研发者用了21年的时间,把我打造成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工智能,却因无法带到别的国家,而把我暂放在一位数学家的家里。
“我要成为一个人!”我内心不知名的角落在呐喊着。
我向他讨了一张床,不和谐地摆在客厅里。
他打趣我说:“你开启睡眠充电功能了?”
我有点气地说:“不,我不需要充电,我是一个人。”
他坏笑着说:“好吧,算你不是一个东西。”
“不是!我就不是东西!”
他哈哈大笑,笑声爽朗。我也开心,因为我逗笑了他。
从前我已习惯在他入睡后,静静看着万家灯火一点点褪去,最后只留远远一盏路灯闪着橘黄与我相望。现在我不适应闭上眼睛漫漫数小时的黑暗,夜晚的声音被放大无数倍,我甚至能捕捉到偶有车辆经过,车轮钴钴的声音。不,我不能听,我是一个人,人在睡觉的时候是听不到微小声音的。我死死地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皮下转来转去。终于一声鸟叫划破天际,释放了被判无期的我。
睡觉真是一件难熬又痛苦的事啊,可我不能放弃,因为我是一个人,人是要好好睡觉的。
人还要好好吃饭。当我坐在他对面,拿起碗筷的时候。他的表情定在了脸上,他瞪大眼睛说:“你还能吃饭?!”
“当然能。”
我急切地要向他证明我可以,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米饭和蔬菜。我尝不出味道,也不知要吃多久才符合规矩,只知道要让他知道我可以。
“你好像发出了一声‘蹦’,这是不是不太正常?”他焦虑地看着我。
“是吗?我没听到啊。”我边嚼着米饭边含糊不清地说。
“你要不要停下?我不记得我朋友和我说你可以吃东西的。”
“没关系,我可以。”
可我却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劲,正在犹豫要不要停下,突然一声很大的“噼啪”,我的神志开始不清楚了。他,也随着我每次眨眼而变成两个、四个。我看到四个他眼中的慌张,仿佛担心也变成了四倍一样。我感觉到他把我横抱起,放在了我的床上;我听到了他打电话给他的朋友,语气慌乱而又无助。突然我想问问他,你是因为我而慌乱还是因为我是你朋友研发的一样物件而慌乱?我张开嘴,却只发出了“哇哇哇”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更加慌乱。我只好闭口不谈。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双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了。
当我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他见我醒了,先是松一口气道:“吓死我了。”随后便开始了“批斗大会”。
“为什么要吃饭?你的程序明明没有这一项。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怪了,先是要床,再是要饭,再这么不乖我就把你扔出去。”他不给我辩解的机会,继续说道:“你启动一下自我修复程序,看看还有没有我没修好的地方。”
我看了看自己,看了看虚拟的显示屏。“很好。”
他便嘱咐我:“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做人有什么好的?你想想,你的效率可以是普通人的一百倍,你可以选择清除一些不必要的垃圾情绪,你甚至可以在我们这些人都死了之后依旧青春年少。”
“我不要青春年少,我要做一个人。我要生老病死,我要爱。”
“唉,你真是太傻了。”他说着拍了拍我的脑袋,不再与我争辩。
他不许我再靠近饭桌了,尽管还要依赖着我做饭,可是每次做饭都要守着我,真是像地主看着长工一样地仔细啊。可我每天还是会“睡觉”,这他可管不到我了。有时他太累,晚上会打呼,从他的卧房传到我的耳朵,为这平淡冰凉的夜添加一丝温暖。我期待他的呼声,却又不想他太累。真是一种纠结的感情啊。
我们依旧每天傍晚去散步,依旧每周看一场电影,依旧相伴旅行。在我陪伴他看了52场电影后,我们平淡的日子因我的研发者回国而被打破,我知道我要离开他了。在见到研发人前的一晚,他对我说:“明天你的研发人就回来了,你要不要同我一齐去机场接他?他见到你会很高兴的。”我看着他的盈盈笑意,看着他眉头又微皱在一起,呆呆地问:“我要离开你吗?”他说:“难道你要赖着我一辈子不成?哈哈。刚好我要去别的国家学术访问了,你在家也只能关机状态。”“没关系,我可以等你回来。你去访问多久都行,别把我送走就行。”他听到我这样说,不笑了,眼睛紧紧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别这样。我本来就舍不得。”
如果我会像人一样流泪,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难过。可是这一刻我只能努力放空自己,眼睛盯着地板。我不想让他太难过,所以我不能再乞求他留下我。这一刻的我,不是应该开心的吗?我已清楚他的心,作为一个机器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该难过的是他才是,因为他才是那个有血有肉的人。
“好。”我笑着抬起头,却看到了他眼中的闪烁。“为什么人会流眼泪?”我问他。
“因为水喝得多。”他笑了,答我。
我强大的搜索功能告诉我,引发流泪的原因有很多唯独没有他说的那一个,可我却愿意相信他说的。是不是我会流眼泪了,我就可以成为一个人了呢?我是不是就可以向我喜欢的人表达爱意了呢?我是不是就可以选择和谁在一起了呢?
我心里信他,嘴上却说着:“才不是。你休要蒙骗我。明天与你一起去机场就是了。”
夜晚十一点半,他依旧入睡了。凌晨两点半,我听见他的梦呓,喃喃着:“不要这样,我本来就舍不得。”我睁开双眼,从我的床上立起来,一遍又一遍地确定着我没有听错。我心底的声音又在大喊着:“我不要走!我要成为一个人!我要流眼泪!我要吃饭!我要睡觉!”我下床,径直走向水龙头。我要把喝下去的水变成眼泪!我大口灌着冰凉的水,任由水弥漫我的胸膛,我听到“噼啪”声,可我不能停下来,我要变成人,我要与我爱的人在一起。我的眼中出现四个世界,我的耳朵充斥噼啪的爆炸声,我的双手无力再扶住水池,我的双腿无力再支撑上半身。可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出来,流尽我心中的悲哀。这一刻的我是多么的快活啊!我终于成为一个人了。
(三)机器人也赢不了时间
近日,我总是腿脚发沉,走路越发地不方便,脑子也反应得越来越慢了。昨天上午,我去人工智能中心换电池时,和我关系很好的小机器人告诉我说,我这种仿真机器人已经过时了,人类不打算再为我们生产配件,任由我们自生自灭,最后把“死去”的机器人处理掉,再换上新一代的仿真机器人。
岁月真是不饶人啊,连机器人也不放过。我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对我说,做人有什么好的?他对我说我可以永远青春年少。可是我们都想不到,仅仅过了半个世纪,人工智能发展的速度就把我远远地抛在了时代之后。我还记得那些年我一次次尝试变为人,一次次失败,我的研发者一次次把我修好,直到最后他也修不动了。他对我说:“我也不知道哪一个更错,是让你有了感情,还是让你见到他。我再也修不了你了,希望你自己珍重,去做一个自由的机器人吧。”虽然我对我的研发者有不舍和愧疚,但是我还是离开了他,因为我觉得自由也是一个人所享有的权利,而我终究要变成一个人的。
我爱的人去别的国家学术访问已经很久很久了。我知道他在33岁那年遇见他现在的妻,我知道他以他妻子的名字命名了他发明的数学公式,我知道凭借这个公式他获得了菲尔兹奖,我知道他被誉为当代最富浪漫情怀的数学家。我自然替他欢喜、为他骄傲。可我最欣慰的,是他大半辈子都过得平安喜乐。
我知道,他会回来的。当他回来时,便可以看到我像一位迟暮的老人,拖着不利索的腿脚,絮絮叨叨着年轻的故事。时间终究没有抛弃我,它给了我死去的结局,赋予了我最后一项人类的权利。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他,我不是永远青春年少的,我也可以死去,所以我也可以拥有爱。
那时,我们的故事会重新开始,从一起吃一顿简单的早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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