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时常梦见自己在昏暗的天地间奔跑,却发现,无论怎么跑,都跑不过时间。
9 一地鸡毛
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这是埋藏在王天心里的另一个巨大的问号。
如果可以,王天希望他的人生停留在12岁之前。那个时候,他真正年少无忧,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爸妈的乖儿子,更是被人称羡的“别人家的孩子”。在那之后,一切地覆天翻。
王天所有有关美好和幸福的记忆,在他12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是一个闷热粘稠的夏天,爸爸去外地出差了,妈妈带着他,搭叔叔王长喜的车,去邻市参加一个亲戚的婚礼。妈妈坐副驾,他坐后排。路途不算遥远,却十足无聊。妈妈和叔叔在前面亲亲热热地聊天,他在后排躺着,无聊得睡着了。
不知道开了多久,他醒了,朦胧中看到叔叔的右手,像只大泥鳅一样,滑进妈妈的裙子里,肆意游走探索。12岁的他,虽然还不大明白男女之事,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睡得懵懂的脑子,瞬间清醒,却没有动,也没有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吓得不敢动,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醒了。也许,他从小就是个心机boy。总之,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
因为躺着,他看不到叔叔的表情,只清晰地听到,妈妈呻吟了一声,不知道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快乐。那呻吟含混不清,被妈妈极力压抑着,控制着,却还是从她喉咙里冲出来,似乎无法抑制。他偷偷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妈妈的脸,那张白皙的脸,笼上了一层红晕,那双爱笑的眼,此刻微闭着,她在陶醉,掩饰不住的陶醉。
车窗外,那些浓得透不过气的绿色,那些树,那些山石,那些田野,从王天眼前飞快的闪退,虽是盛夏,他却感觉浑身冰冷。
王天觉得自己在一天之内长大了。
他过早的成熟了,放学回家,不再守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而是把自己关进房间,吃饭的时候才出来。他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了,他的头上仿佛长出了一对触角,比起同龄人,他更早的感触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和丑陋。
妈妈却笑着对爸爸说:“孩子懂事了,知道用功学习了。”
只有奶奶时常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叹气。奶奶懂他,她知道他心里装着事。奶奶什么都懂,可是她什么都不会说出来。
王天时常恨爸爸,他为什么总是不在家,总是有出不完的差?
那时候奶奶还没有搬来一起住,只是偶尔过来。爸爸不在家,妈妈就会找各种借口出门。王天知道她出去干嘛了。有时候小叔也会来他们家。他来了,妈妈就会跟王天说,去,回你房间写作业去,我跟你叔叔谈点事。然后把他锁在房间,直到叔叔离开。
那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光啊,小小的少年看着作业本,却一个字也写不进去,时常,划破了本子,咬烂了笔头。
叔叔走后,他变得爱观察家里了。有时候他会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发现烟蒂,那是叔叔最爱抽的烟的牌子,有时候是嚼过的槟榔。当然,还有其他的发现。有一次他在爸妈卧室的地板上,看到几根卷曲的毛发,并不像头发的样子;还有一次,他在垃圾桶的底部,发现了一个装有浓稠液体的“白色气球”,他用纸巾把它包起来冲进马桶的时候,那味道恶心得他快吐了。
从此他变得热爱打扫房间,他看不得地上有头发,看不得垃圾满了还不倒。他发狂的用花洒冲洗着卫生间的地面,而那个垃圾筒,直接被他扔掉了。
那是一段憋屈压抑的岁月,少年王天的天空,不见晴日,被乌云笼罩。他满肚子的愤懑和心事无法言说,他感觉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屈辱,而他看到的幸福生活都是假象,就像五彩的肥皂泡泡,轻轻一戳,就破了。
奶奶脑溢血那天,他看到妈妈凌乱的头发和外套下错位的纽扣,他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奶奶大概也看到了什么。他恨妈妈,也恨叔叔,他恨这一切,可是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只能去登山,跑步,狂打沙包……
王天时常梦见自己在昏暗的天地间奔跑,却发现,无论怎么跑,都跑不过时间。此刻他又一次在梦里醒来,睁开眼,对上的是朱颜关切的脸。
朱颜拿一块柔软的毛巾拭去王天额上细密的汗,她知道他的心事。所以她直接说了:“你要不要找你妈妈谈谈?”
“让我想一想。”王天说。顾小枫和王长喜在金泰中心幽会的事,朱颜没有隐瞒他,把她看到的都告诉他了。
共享了秘密的两个人,没有变得更亲密,他们之间反而横亘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好像被对方抓住了软肋,行事说话比往常都更小心翼翼。
比如讲完这句话后,王天接着问了一句:“下周我们家庭日,你能不能帮帮我妈?”
每个月28号,是王天的家庭日。这天,同城的家族成员都要聚在一起,不同城的也会想办法赶过来,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顿饭。这聚餐有时是在酒店,有时是在家里。如果不去酒店,就在王天和大伯家,两家轮流办。
这一次,在出去聚还是在家里聚的问题上,王天的爸爸王德山和妈妈顾小枫起了争执。顾小枫想去外面,并且已经预定好了酒店。王德山却坚持要在家里,还点名要顾小枫掌勺操持。争执不下,就吵了起来。
朱颜不知道王天怎么想,她站在顾小枫这边。一个大家族20来口人聚餐,光采购就是个麻烦事,要记住大家爱吃的口味,要新鲜,要讲究荤素搭配。采购完食材,回家洗、切、煎、炸、蒸、煮,更是一项大工程,更别说最后还要清洗,收拾厨具、餐具。
王天家没有请阿姨,意味着这一切工作都需要顾小枫一肩挑起,朱颜当然也需要搭把手。朱颜嘴里不说,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王德山极少进厨房,自然体会不到这其中的辛苦。他一心想要场面上好看,王家大嫂亲自下厨,这是多有面子的事。
最后还是王天爸爸赢了,王天妈妈让步。
家庭日这天,顾小枫和朱颜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忙,顾小枫掌勺,朱颜打下手,婆媳俩联手,炮制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大家吃吃喝喝,言笑晏晏。面对众人的夸赞,王德山红光满面,频频举杯。
朱颜坐在王天旁边,发现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开心的样子。
王天的确是不开心。想到躺在医院里的奶奶,他开心不起来。想到王长喜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那里大吃大喝,他更是愤怒。
王德山并不知道王天内心的想法,他兴致很高,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到兴头上,他说:“最近新得了几瓶好酒,给大伙儿尝尝。”他把头转向顾小枫,“你去,把酒拿出来。”
顾小枫没理他,说:“这桌上红的白的啤的都有,够喝了。”
“什么酒啊?”一直没说话的王天问。他并不是他真的对酒感兴趣,他只是觉得很讽刺。
王德山说:“上个月去宁夏考察带回来的酒,还别说,这宁夏的葡萄酒真不比法国和澳洲的差,我带了几瓶寄存在你叔的酒庄里,前两天让你妈去拿回来。”
提到王长喜,朱颜和王天互相看了一眼,对上眼神,他们像撞破了秘密似的,又各自移开目光。
王长喜脸上没什么表情,低着头吃菜。
顾小枫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说:“我忘了。”
“你这女人……”王德山脸色一沉,放下筷子,这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他数落道:“你就那么忙?”
“是,我很忙!”顾小枫像是憋了很久,终于爆发了,声音也大起来,“我每天忙公司的事,回来还要忙家里的事,忙做饭,忙洗衣,还要忙着去医院,照看你昏睡的妈!”
王天奶奶住在特护病房,虽然有护士24小时看护,但是王德山要求顾小枫每天抽空去看一眼。
王德山的脸更阴沉了,说话有点气急败坏:“你嚷嚷什么?这不都是你分内之事吗?!”放在平时,他可能嘴上说几句就过去了,可当着一大家子,顾小枫这么不给她面子,这让他脸上怎么挂得住。所以他必须拿起架子,以彰显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至于晚上关起门是不是要赔礼道歉,睡沙发,或者面壁,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受够了。”顾小枫放下碗筷,一扭身,径直上楼了。一会儿卧室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大家都停了下来,一桌人面面相觑,然后王长喜站起来劝王德山不要生气,王天的两个姑姑追上去安抚顾小枫。
朱颜坐立难安,她看着王天,他却低头自顾自地吃饭,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他的坦然倒显得朱颜少见多怪。
朱颜是第一次遇见王德山和顾小枫吵架。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想起昔日的时光。那时候,朱以放和妈妈梅朵就是这样的,每天吵个没完。原来夫妻吵架都是一个样子,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不见刀光,却语语伤人。
朱颜在这之前只是同情顾小枫。这天之后,她有点理解顾小枫了。
这个女人,在这个家里,存在感很弱。作为王家的女主人,这个家的很多事,她没有发言权。
朱颜曾经问过王天:“怎么你家也不请个阿姨?”
王天说:“以前是有过的,后来奶奶来了,把阿姨辞了。”
“为什么?”
“奶奶嫌阿姨干活儿不利索,还经常偷懒,工资又那么高,还不如她自己干。”
“你妈没有反对吗?”
“我妈反对也没用。奶奶年纪大了,我爸觉得,随她高兴吧。”
“那奶奶昏迷之后呢?”
“我爸怕她醒来之后不高兴,坚决不找阿姨。为这事,我妈还跟他吵过几次,最后还是我爸赢了。”
朱颜庆幸自己没有和王天的父母住在一起。也庆幸王天没有像他爸一样妈宝。当然这话她没对王天说。
对王天的爸爸王德山,朱颜从心底还是敬重的。就是有一点,他对王天的奶奶过于言听计从。过于在乎老妈的感受,难免就会忽略其他人。
顾小枫就是被他忽略的那个人。王德山谈不上对顾小枫不好,也谈不上不爱。只是那爱,跟别的很多事比起来,排不上名次。物质上,顾小枫什么都不缺,想吃什么,买什么,都可以不眨眼。可是她的需求,她心底的声音,王德山从来看不到,也听不到。
就像这次家庭日,他不但对妻子顾小枫的辛勤付出视若无睹,还因为并不是非喝不可的一瓶酒,大发脾气,当众训斥她。
婚姻生活的一地鸡毛,朱颜算是日渐领教了。
人为什么要结婚?进入婚姻后,生活与角色都变了。谈恋爱时的云淡风轻,晴空万里,月下星空的缠绵浪漫,火山般的热情,都日渐消散。寡淡的日常中,还时不时夹杂着暴风雨的洗礼。可是还是挡不住那么多人,无惧风雨,前仆后继。
前有朱颜,后有朱以放。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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