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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坐在船上,落下灰黑色的枯萎花瓣。
我伸手捡起花瓣,却发现是柔软的黑羽。
黏腻的夏夜,做着黏腻的梦,夜忽长忽短,纠缠着少女的心房。
1
海边小镇里有一位治眼睛的名医。他的诊所位于湖的最东边,小小的诊室整洁、有序,当然,他的生活也是日复一日地有序进行着。
他每天接待数不清的眼盲、弱视、斜眼的病人,候诊室里总是围着满满当当的人,甚至于,有的病人翻过几座大山也要来找他问诊呢。他就像个魔术师一般,能使眼盲的人复明,斜眼的人不再斜眼,但他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诊室里不住地摇头,嘀嘀咕咕着:医生能治身但不治心啊。他总是叹气,尽管锦旗已经贴满墙壁,他依旧是不停地叹气,有时候,隔壁的大婶开始分析着医生这是想要个老婆了啊。
病人中不乏有美丽动人的女人,但医生只是盯着她们的眼睛看,看完了眼睛就低着头看着地,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寂寞久了,对人情淡漠了。
“看来我也要找个时间看看身体了。”医生接诊完最后一个病人,关上了门,打开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扇临海的窗户,太阳西沉、海风习习,医生平静地看着远处的海平面自言自语着。
黄昏照进屋内,染红了整个屋子。
突然,诊室的门被敲响,医生打开门看见一个用一块白布遮着右眼的女孩,在海风的吹拂下,显得弱不禁风。
“医生,救救我。”女孩说着。
“发生了什么?”医生问道,将女孩带进屋内,女孩坐在诊疗椅上,浑身湿漉漉的,水渍弄湿了木质地板,女孩瑟瑟发抖着。
“对不起。”女孩收紧自己的脚,“我从海那边来……海……冷。”女孩紧张地说着胡话。
医生拍拍她的肩膀,给她拿来一条干毛巾,他的手抚上女孩右眼上的纱布,女孩突然颤抖了一下躲开了。医生再次将手伸到纱布上,轻轻揭下了布,只见女孩的右眼是一团烈焰的颜色,连着眼白也是火红色的,仔细看,这团火焰还是流动着的,如同蓄势待发的活火山。
医生看向女孩的左眼,却是清澈的蓝,如一眼望到底的湖水般晶莹透亮,这是多美的一双眼睛啊。
女孩表示她的右眼进了一条狡猾的红虫子,她这么一说,医生就都明白了,这烈焰般的颜色原来就是那侵袭女孩的病魔啊。可是,该怎么让这虫子出来呢,以往的高难度介入式手术医生做了不少,但这回这条虫子,竟占据了女孩整个瞳孔!
这可不好办啊。医生拿着器械左看右看,依旧做不了决定,女孩说道:“医生,请进到我的眼睛里把它抓出来吧。”
“这……”医生踌躇在原地。
“我看见了一个秘密,作为惩罚,它就住进了我的眼睛,但只要在月亮升起之前将它抓出来,我就可以恢复啦。”女孩急切地解释道。
“可是……”纠结的医生又犯难了,“你偷听别人的秘密受到了惩罚,这也没有错啊。”医生疑惑道。
于是,女孩迫于无奈只得说出了故事的全貌:那个秘密是关于一个我爱的男孩,它是日落西山的时候,在暗红色的水面自由滑翔的鱼鹰,也是一个被诅咒的男孩。
“还有这种事情?”医生惊讶道,示意女孩接着讲下去。
“但是我这眼睛。”女孩焦急着。
医生向女孩保证月亮升起之前会帮女孩取出秘密,他看了看窗外的落日正缓缓地下沉,以自己的名声做担保。
女孩望着医生笃定的双眼,继续将故事讲下去。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落日西沉,我在水上渔村的村口等待父亲捕鱼归来,邻居的一艘艘木船接连回到码头,唯独不见父亲的船。我眼看着月亮的亮光出现,天空轮转变幻,迷迷糊糊地,我蹲坐在村口的牌子边睡着了。
轻微的一阵划水声响起将我唤醒,我抬眼看向水面,黑漆漆的水面只有一缕缕波纹似的灯泡反射光线,在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看见了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水面。仔细看去,这正是父亲的小船,我站起身子,看见船尾坐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我爸爸呢?”我戒备地问道。
“你父亲,已经回家了。”少年说道。
“你怎么在他的船上?”我没好气地说,心想一定是因为他我爸爸才会晚归的,夜晚的湖危险得很!
我们二人相对站着,没想到他瘦弱的身躯却是高挑,足足比我高出半个头。一阵海风挂着水面飘过,船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正欲走上船去搀扶他,却不想他轻盈地在一艘艘船上跳来跳去,跟玩跳房子游戏一般地随意、自如,而后,他跳到了岸边。
“我很感谢你的父亲,再会!”他朝我挥挥手,轻快地朝夜色里走去。
我站在原地,朝船里张望,看见了一朵朵灰黑色的花瓣,我走近拾起它,却发现这是柔软的鸟羽。那个夏天,就这样恍然如梦般地过去了。
我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初秋时节,捕鱼业渐渐繁忙起来,我无聊地在家里看书打发时间,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个佝偻的老妇,脸上的皱纹崎岖,她拿着一桶螺蛳放到我的面前。
“这是送给你父亲的,谢谢他救了我的儿子。”老妇说道。我一时没有反应,老妇却热情地将螺蛳放进了屋内。
老妇自顾自地就和我聊起天来,聊着聊着,我终于明白过来,夏夜里那瘦弱少年的母亲竟然是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脸颊凹陷的老妇人!
她走近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如果他来找你玩,你是万万不可让他上船的,任何的水都是危险的,明白了吗?”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但我其实想告诉她,我和那少年并不熟悉,她不必特意告诉我们这些。在老妇离开后的一个月内,仿佛预言般,我与那个少年成为了好朋友,大人们最忙碌的时节里,他们是无暇顾及小孩子怎么想和干什么的。
无聊的我在码头跳皮筋的时候遇见了划船的男孩,他的小船与渔夫们的船大不一样,他的船就如同几根木棍拼接而成的小竹筏,简陋不堪。
他自来熟地走近我的身旁,说道:“喂!和我去大海里玩一玩吗?”
我笑出了声,他怎么连湖和海都分不清啊。
“你怎么带我去海里?”我古怪地反问他。
“就一直划一直划,直到海平面的尽头!”他真切地回答道。
我被他打动了,坐上了他的船,我们一直划啊划,水的波纹从身后快速掠过,不知不觉的,我的眼皮困倦地眯了起来。猛地,我想起了他妈妈的话,想起了那个晚上我们全家坐在一起吃老妇送的螺蛳的场景来,糟糕!
“你妈妈不让你划船的!”我大声地叫喊着。
少年被我吓到,握着船桨站在船尾呆呆地看着我,说出了不可思议的话来:“又是讨厌的妈妈!她是个恶毒的女巫,你可不能轻易地就被她给说服了,她念起魔咒来可蛊人得很!”
这回换我吃惊了,我回想起他妈妈那干枯的面庞,高耸的鼻梁,确确实实与童话书里的女巫婆一摸一样啊!
少年吹起口哨,继续划桨:“所以啊,我们应该快快逃走,远走高飞,去到海平线的尽头!”
我差点就要被少年的这番话蛊惑了,但我突然想起爸爸妈妈,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不辞而别的,我向少年提出和父母道别完再一起逃跑的要求。少年点了点头,我们约定在一个隐蔽的山脚处碰面,然后我们一同牵着少年的竹筏去到湖里,再划到海里。
“明天拂晓时分,我在那里等你。”
少年背对着夕阳,他的身形被金色的光点亮,神采奕奕。
我下了竹筏,在夜晚的灯光下惶惶不安地走着,但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强烈的窃喜与激动之情涌动着,我透过窗户看见爸爸妈妈在昏暗灯光下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吃饭,推门走了进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我悄悄溜出家门,秋风瑟瑟,我裹紧衣物,快速朝山脚走去,我想那个少年应该早早到达那里,等着我,便脚步轻松起来。
我飞快地走着,却总觉得山脚变得越来越来,越来越遥不可及,我不由地慌张起来,脚步匆匆,太阳东升,黑暗退却。
突然,我的身后响起一阵嘶哑、枯槁的声音:“我怎么和你说的?”
我快速地朝四周看着,声音来自竹筏处,我走近,看见一个蜷缩着的黑影,只不过一团黑影之上是一片花白的海草般凌乱的头发。老妇抬起脸看着我,绽开一个诡异而阴森的笑容,我差点没有认出老妇,几个月不见,她的白发已经长到膝盖,遮盖住她整个瘦削的身躯。
“那个少年呢?”我不自觉地问出声。
老妇突然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啊,被我关起来啦!贪玩的鸟儿就要受到惩罚!”
我突然想到初见少年时船上丢下的黑羽。
老妇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踌躇地站在原地,老妇浑浊的眼珠紧盯着我,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是一只鱼鹰。”
我挣大眼睛,飞快地捂住耳朵,老妇的声音却久久萦绕在我的耳畔。老妇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嘴角的皱纹被反复拉扯着,狰狞不堪。
“它是一只被遗弃的鱼鹰,政府为保护鱼类繁殖,禁止了饲养鱼鹰,我从湖边把它带回了家,用魔法将它隐藏起来,偷偷地将它饲养起来,慢慢地慢慢地,我便与它产生了感情,习惯了野外的鱼鹰在家里待不住,总是去找曾经的雌鱼鹰伙伴,我就拿出宝盒里仅剩的两粒丹药里的绿色丹药,消除了它的记忆,将它变成一个男孩,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我惊讶地叫出声,老妇灰白的眼珠直直地瞪视着我。
“我恨这只骄纵、多情的鱼鹰!哪怕是变成了人,也总是本性难改,向往着远方与自由!”
“只过去了三个月不到,他就和你交上了朋友,要和你远走高飞,可是,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一只鱼鹰怎么可以和人在一起!”
我不卑不亢,毕竟我只在意他的现在,他现在是个健康的少年。
可是,老妇却越笑越大声:“他的好日子到头啦,一旦有人知道了鱼鹰的秘密,那么在今天的日落之时,一切就都结束啦。他就会变回那只丑陋的鱼鹰。”
“除非你可以在日落之前忘掉这个秘密,忘却看到的一切,忘却看见我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巫婆的容貌,那么,他就还是个少年。”
突然,我感到眼睛一阵刺痒,四周的一切都变得红彤彤地充斥着艳丽的火红色,我朝四周看去,太阳已经升起,高傲地挂在天空,我赶紧用力地揉揉眼睛,却怎么也忘却不了老妇狰狞的面庞与满头的白发。
我沿着湖泊奔跑,四处打听着可以消除视线画面的名医,可是,打听来打听去,这个偏僻的小镇哪有什么催眠术、玄幻术医生,倒是有一个眼科名医,他不但可以让人复明,还可以消除一些看见脏东西的人所出现的类似飞蚊症的疑难杂症。
眼科医生听到这儿就都明白了。他不知道他能不能治好女孩的病,但是他开始同情起这个女孩,于是他拿起钳子,打开照明灯,开始动手试着夹取女孩眼睛里的涌动的红色火焰。
医生的头灯照进女孩火红的眼睛,渐渐地,那团游动的火焰让医生痴迷,他的动作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突然,他看到瞳孔正中的位置深处,一团流动的火焰包围着的是一颗闪闪发亮的海胆一般的黑色物体静静地待在那里,那一定就是女孩说的秘密了吧。医生的手不觉地颤抖起来,朝着目标而去。
“快来抓我啊,快点啊。”一个来自远方的声音在脑中呼唤着医生,一时间,医生的头脑恍惚起来,他开始分不清现实与幻觉的界限了。
医生的手颤抖着,无法瞄准那黑色的海胆,他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些无用的思考,今天可能太疲惫了吧。
突然,那个遥远的甜美的女声再次响起:“快抓住那只鸟!别让它再逃走了!”
医生晃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太阳已经西沉,快要整个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夕阳染红湖泊,如一片汪洋火海,可是,除此之外的天空空空如也,甚至没有一片云朵,更别提鸟了。
女孩拉了拉医生的胳膊,医生回过头来:“快看我的眼睛,来不及了。”女孩的声音带着隐忍的哭腔。
医生定睛看着女孩的眼睛,这回,在这片火红之中,医生看见了夕阳西下的海滩,红色的沙、红色的海、红色的礁石以及一只身披红光的黑色鱼鹰!这就如同一个微缩世界一般,一望无际且应有尽有。
他看见了那沙滩上的海胆,突然迎着红日,展翅翱翔,这是一只敏捷的鱼鹰。医生的眼睛顺着鱼鹰在天空中徘徊着,他的手在天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捕捉鱼鹰。突然,医生的手摸到了鱼鹰的尾羽,柔顺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定睛看向天空的时候,他发现,他已经置身于这片萎缩海滩之中。
他朝四周看着,看见不远处的沙滩上,停着一小团黑色物体,他匍匐在地上,伺机而动,扑向那团黑物,鱼鹰拍拍翅膀飞向远方,一片灰黑色的羽毛落在手心,证明着它确确实实近距离与他接触过。
医生站起身追逐着鱼鹰,鱼鹰的叫声回荡在沙滩,声音从四周返回他的耳朵,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正在女孩的眼睛里哩。他疯了似的奔跑,却没有意识到他只是不断地在女孩的眼中循环往复着原地奔跑,而那鸟,也只是在天空中反复画着圈地飞翔。
医生仿佛中了什么名为执念的魔咒,不停歇地追逐着鱼鹰,丝毫没有顾及自己这是在女孩的眼中奔跑抑或是在现实中做梦而已。他只知道,如果自己没有抓到那只鸟,女孩就会留下火红色的眼泪,朝他哭泣,哭诉他的无能,哭诉对他的失望。
可是,那盘旋在天上的鱼鹰突然停止绕圈式地飞翔,转而向遥远的地平线飞去。
医生徒劳地奔入海中,转而又被海水冲回岸边,反反复复,医生逐渐被海水冲回一些理智,慢慢地坐在沙滩上,擦起脸上的汗,或是无因的汗水。
突然,四处传来雷鸣般地警告声:“别停下,继续追啊!”
医生站起身子,脚步迈向海中,可是因为站得太急,眼前却一片黑暗,再次睁开眼睛,医生正坐在洁白无瑕的诊室里,对面的墙上贴着一整面的患者送的红色锦旗,脸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地黏在脸上,其中一颗还挂到了鼻头上,马上就要坠落到女孩的脸上。医生擦了擦脸上的汗珠,眼睛对上女孩健康的左眼。
“是不是取不出来了?”女孩的眼角湿润,声音打着颤。
医生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女孩的脸。“刚刚差一点,对不起。”他放下手术钳,将它们整齐地放回托盘。
女孩坐起身子看向窗外,太阳西沉,天空一片暗红。
“他变成鸟了。”
医生长叹一口气,低着头不忍看见女孩失望的面庞,他走到窗边拉上窗帘。许久,他转回身子,想出口安慰女孩些什么,却看见整个诊室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团黑羽,散落在女孩方才坐着的诊疗椅上。
医生拾起羽毛,触感柔软真实,让医生立刻想到微缩海滩里的黑羽,顿时响起女孩的故事。
“一定是这样的!”医生自言自语道。
医生推开诊室的门,外面微凉的空气涌入鼻息,许久没有呼吸到这么新鲜的空气了,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便隐居小镇,成日在诊室里坐诊,他朝着湖边跑去,第一次瞧见如此美丽的湖泊,码头的渔船一艘艘地靠岸,他只是不停地跑着,脚步非但不再沉重,甚至于轻快起来,以至于他一口气跑到了山脚下。
(多么愚蠢的孩子啊,他们是一对湖泊里的鱼鹰啊,老巫婆的宝盒里有着一对丹药,女孩服下的正是与少年对应的红色丹药啊。)
山脚边,盘旋着一对鱼鹰,医生冲它们叫喊着,力图将这个美丽的秘密及时告诉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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