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
老张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他的大脑也是白色的。
对面床上的老孙头,出院了。
老孙头年龄小他几岁,可人比他还唠叨。
见不到老婆,老孙头会和他叨叨老婆多么不容易。
见着老婆,老孙头又会和老婆叨叨,“我现在是累赘了,你不就是盼着我早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老婆眼睛笑着,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慢悠悠地说,“你接着说,我可要听一辈子的。”
“也是啊,我死了,看谁还给你说……”
“如果那死女人在,应该也会守着我吧。”老张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二十年了,女人在他的大脑中模糊了,他越想想清楚,越是模糊。
“狠心的死女人!”老张在心里骂了一句,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小张,这身衣服不错,穿着很精神。”媒人上下审查了一遍,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攥了下拳头,想起临出门时娘的话儿,“千万别太紧张,你一紧张就结巴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攥着的拳头松开了,“那,那,那姑娘来了吗?”
“看你紧张的。来了,就在隔壁她姨家,我叫她去。”媒人接过他带来的瓜子糖果,放下,出去了。
他只知道那姑娘叫阿梅。对面窗台上的小镜子反射着光影,打在脸上。
他眯了下眼睛,笑着站了起来,走到镜子前,“你好,我叫阿亮。我会木匠,能打家具。种地,也挺好的……”
镜子里的自己怎么呆呆的!他看了看外面,姑娘还没有来!
他对着镜子,用手整理了下头发,张大嘴巴,鄂部也做了个圆圈运动。
他清了下嗓子,抬高声音,“你好,我叫阿亮……”
“阿亮?我是阿梅。”说话的正是阿梅,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爽朗干脆。
两条大长辫儿垂到腰间,眼睛占到了脸的三分之一,清亮透明。
阿亮在阿梅的问题启发下,完成了相亲过程,竟然没有磕巴。
老张嘴巴动了下,“阿梅——”
“你怎么这么狠心啊,孩子都三个月了,怎么能打掉呢。”女人撕扯着阿亮的衣服,手在他面前毫无章法地挥舞着。
阿亮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怕她打不到自己再摔倒。
“阿梅,我是村里的党员,这孩子不能要。咱们已经一儿一女多好啊。”别过脸,阿亮用砂纸般的大手抹了把眼泪。
孩子打掉了,阿梅三个月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阿梅,娘生病了,我去老宅里住,这段时间不回来了。”
“把娘接过来吧,一起住我也方便照顾。”这是三个月后阿梅给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倔的要死的女人。”老张闭着的眼睛,有了笑意。
“亮,我算过了,把队里的马棚买下来,我们还能留三千呢,差不多就能把主房儿和院子盖起来了。”女人双手托腮,看着自己。
“我们日子刚刚好点儿。一买马棚,你和孩子又该紧巴了。”
“孩儿还小,我们也还年轻,能挣钱,也能存下钱。那咱明天就给大队签字。”
女人哼着小调,转过身去哄着闺女。阿亮抽着烟,味道有点儿呛嗓子,他咳嗽了两下。
“别光想着我和孩儿。你也抽点儿好点儿的烟。”女人拍着他的后背。
“阿梅”,老张伸出手抓了下,什么也没有。
早晨下班,闺女从屋里跑出来,“爹,娘昨晚把我和哥哥锁在屋里了。”
“就你话多。”跟在后面的儿子赶紧捂住了妹妹的嘴。
闺女儿挣脱儿子的手,“我才没多嘴,娘还挑回很多煤坷垃儿,不信,你看。”
他这才注意到厨房角落里齐整摆满的煤坷垃儿。转身问女人,女人一口否认,“这小妮子,是做梦了吧。”
他从此就留意了那堆煤坷垃儿,每天在用,但隔几天总能填满。
一天,本该休班,他给女人说加班。
晚上十点,门“吱嘎”响了下,女人果然出来了。
她轻轻关上门,从外面用锁子锁住,用手拽了拽,转身又到了窗户口,垫着脚儿透过上面的玻璃看看里面。
她轻叹了口气,挑起箩头,打着小手电出门了。“哐当”,院外的铁门上锁了。
他爬梯子到房顶,又通过房顶从院门爬下来,远远地跟着女人。
通向镇办煤窑前的坡底,聚集了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也包括他的女人。
运煤的大车通过,如醉酒的爷们儿,东倒西歪,煤坷垃儿也掉了下来。
一阵欢呼中,大车扬长而去,手电亮起,扫射这路面,寻找着“黑金”。
他的眼睛一热,脚步也迅速移向那熟悉的黑影,“我忘了今天休班了,给我吧。”
他一把夺过女人手中的箩头,手电愣了一下,“我们一起吧。”
“苦命的女人。”老张闭着的眼睛湿了。
“梅,你这腰疼也好长时间了,咱今天去医院看看吧,别再拖了。”
“知道你又干活儿了,好了好了,不用你捶了。”女人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站稳,“诶哟”,跌坐在炕沿,用手按住了腰部。
“你就嘴硬吧。趴下!”阿亮的口气,不容置疑。
女人没有说话,慢慢地躺下,侧身,趴在炕上。
阿亮轻轻地揉着,由中心向左,一圈儿又一圈儿……
“麻烦的女人。”老张抬起了手,轻轻地向左转着圈儿。
“梅,医生说了,没啥大事,就是腰疼。回家躺着就行。”阿亮背着女人,像哄孩子。
“我说也是,又白花钱。”女人皱皱眉头,声音没有了以前清亮。
她用鼻子抵着他的后脑勺,嗅到了头发中汗的味道,“真是汉们儿。”
她被自己逗笑了。但腰部的刺疼让她裂开的嘴角变了方向,身子也不自觉地抖动了下。
“别闹。”
她喜欢他命令她,女人不再作声。
汗水洗过他的脸。可眼睛怎么也会出汗呢?
“不听话的女人。”老张恨恨地骂着,用手擦了下眼睛。
“你怎么不去上班?”女人躺在床上,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
“你好了,我再去。我给你倒点水。”
“你不是刚给我倒了水吗?”
“再倒点儿。”阿亮转身提起暖壶,热水随着热气倾斜而出,泪水也是。
“亮,你看看,我怎么感觉身上又多了一个包。”
“我看看。”他看着女人身上大小不一的包,已经不知道多少个了,“没事,医生说了,这是治疗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亮,我是不是不行了?儿子还没成家,我走了,你不能再找别的女人。”
“说什么胡话呢?你会好的。我不找别的女人。”
那晚,女人在他的怀里走了……
“狠心的女人。”老张睁开了眼睛,泪水闪着光,就像初见女人时女人的眼睛。
白色的墙壁,透明的窗,绿色的爬山虎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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