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都在抖,手抖,腿抖,心更抖,整个人筛糠一般。
她艰难地爬上大红色的塑料凳子,如同攀登珠穆朗玛峰遇见风暴的勇士一般,佝偻着腰身,抓扶着窗边所有能辅助的一切。
这里是新盖的楼房,窗户都是最新版的安全防护型,三分之二的面积都是固定的大玻璃,只侧面有一条宽度二三十公分的窗扇可以打开。
防蚊网是金属的,带着插销,外层还加了防护栏,防止小孩子调皮掉下去。她目测了一下防护栏不锈钢管的横向间隔,嗯,大约有十多公分。她又看看那中空的大玻璃,结实得很,她放弃了。
她单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很瘦很薄,胸干瘪成了空袋子,屁股缩得没了空间感,非常符合要求。她又抬起手,插进花白的发丝里,左右两边摸了一圈,嗯,人老了,脑袋也萎缩了不少,摸起来像个小西瓜!
她听听客厅里的动静,儿子一家五口正在吃晚饭,即使吃饭,三个小家伙仍然闲不住地闹腾,儿子和儿媳妇时哄时训斥,用尽万千方法和孩子们“斗智斗勇”。
她听不得这些,一听脑子就嗡嗡作响,像万千蜜蜂钻进来,难受得恨不能去撞墙。心慌乱得像有匹受惊的马儿在毫无章法地踢踏狂奔。她大口地喘息着,额头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黏汗。她哆嗦着伸手抓住窗户的把手,猛地拉开,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吹得她眯着眼窒息了一下。
她索性闭上眼,呼呼的风声,包裹着她,淹没了客厅里的动静,她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只是残留的不适,如同风沙磨砺枯岩,留下深深的划痕,一道一道又一道,石耸,石瘦,石溃,石烂,石成沙,岁月侵蚀了伟岸,默然而无情。
残阳里有乌鸦飞过,呱呱的叫声沙哑瘆人,如同地狱的丧钟。
“晦气”她嘟囔道。
“奶奶,乌鸦是太阳之子!”小孙女不服气地辩解道。
“什么太阳之子,乌鸦是最丧气的鸟儿。”她最不喜欢乌鸦。
“奶奶,日本人把乌鸦奉做神!”
“那是日本人,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都觉得乌鸦丧气,你听听它叫得多难听,再看看它的样子,黑的碳一样,丑死了!”
“奶奶,你说得不对!”小孙女倔强地仰脸看她。
她又望一眼那斜阳,残红如血,黑黑的乌鸦飞掠而过,美极了,只是这美血腥而邪魅。
冬日的阳是孤独的,不带一丝彩霞!
冬日的阳是阴郁的,总是怏怏不采!
冬日的阳是无力的,眨眼的功夫,就掉了下去!
如她一般!
风冷硬有力,窗帘斜飞着,随着风的节奏,啪啪地抽打着墙壁。暖气被瞬间吹散,徒留一室的冰冷。好在她事先反锁了门,才能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不然,不知又会惹来怎样的一场暴风雨。
暴风雨,那一场又一场让她心惊胆战的暴风雨,啊,啊……,猛地,她发出尖锐的叫声,急促凄厉,如风过隙!
她如一只被猎人追赶的狼一般,奋力逃蹿着,身后嗖嗖的枪声,逼发出身体最深的潜能,月光下,荒漠里,奔腾飞跃,翻起阵阵烟尘。
快,快,快,再快一点儿,大脑不停地指挥着身体,近了,更近了,幽绿的眸看到了,那熟悉又幽深的洞口,它如一发子弹一样,精准迅捷地将自己射入其中。
身体腾空,耳边风声骤紧,她如一只巨大的风筝,伸展着躯体,自天上坠落,脑海里翻涌出从前的种种!
“妈,小琴怀孕了!”儿子兴奋地变了声。
“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这意外的惊喜把她高兴坏了,她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一口气!
三十岁出头,老公死在了工厂的爆炸事故中,从此她独自带着儿子生活。同事朋友都劝她再找个男人,日子或许会轻松些。她坚定地摇头,再婚家庭太复杂,她不想让儿子受委屈!
没有男人的日子,她过得辛苦拮据但不失优雅,小屋永远整洁温馨,穿着朴素但不失雅致,唇边带着浅暖的笑意,眼中静波如水,她就如此淡然而美丽地存在着。
夜晚,台灯暖黄的光晕里,她打开书桌下上锁的抽屉,将新开的工资放在那一沓不多的钞票上面,数一数,又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孩子的学费,生活费……,随后又翻出一个红皮儿的存折,看看新存进去的数目,再看看总计,不禁咧嘴笑开了,她回头望一眼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小人儿,将东西都放进抽屉里,又重新上了锁。
深夜,她和儿子睡在一片淡色的碎花里,安静美好!
岁月如溪细细流,悄然间,儿子渐渐长大,从调皮捣蛋的臭小子长成高她两头的大小伙子,从在怀中撒娇的小儿郎长成拥有宽阔胸膛的青年,儿子的长大曾带给她无限的宽慰和骄傲。她是暖声细语的温柔人儿,儿子则高大阳光又独立懂事,两个人的相处一直是温暖愉快的!
儿子大学时离家,家里冷清了许多,为排遣寂寞,工作之余,她参加了公园里的老年合唱团,温柔的性子,让她快速融入其中,他们经常在她家聚会练歌,倒也快乐得很。
儿子结婚的时候,她将存折取了个干干净净,把婚礼办得热热闹闹!
没多久,儿媳又怀孕了,她幸福地憧憬着,儿孙绕膝的幸福晚年就在眼前了。
“妈,你来帮我照顾一下小琴吧,她孕吐反应得厉害!”电话里能听出儿子的心疼。
儿子的工作特殊,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家,她觉得自己理应去照顾一下怀孕的儿媳妇,于是就满口答应了。
她提前办了退休,辞别合唱团,卖了那套小房子,拖着行李箱,满怀喜悦地登上了去南城的动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动车将她带进的不是春天而是严冬!在那里,她受尽被百般侮辱,看到噬人的丑陋人性,直至将她逼上绝望的悬崖。
她将儿媳妇当成亲生女儿对待,买菜,做饭洗衣,收拾家务,统统包揽下来。一天饭后,儿媳妇慵懒地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她将切好的水果拼盘递上,儿媳眼睛不斜地伸手接过,又顺口说道:“妈,我最近腿脚肿得厉害,你给我揉揉吧!”说着脚丫搭在茶几上。这……,她有些意外,更有隐隐被侮辱的不悦,但她既不是矫情的人儿,也不是伶牙俐齿的主儿,想想儿媳怀孕的辛苦,也就作罢心中的不适,蹲下来轻轻地揉捏着儿媳妇的腿脚。
“妈,你使点儿劲儿嘛,挠痒痒一般哪管用!”
“妈,你干嘛使这么大劲儿,发狠一般。”
妈,你这一会儿劲儿大,一会儿劲儿小的,是不是不愿给我捏啊?”
她精心地服侍,换来的却是就把儿媳妇一声高过一身的不满和无情的白眼,这既让她难过又不知所措!
之后的日子里,她是免费的佣人,儿媳是监工的主人。
“妈,菜咸了!”
“妈,地没擦干净!”
“妈,这脏衣服怎么还没洗?”
……
她一天天被催得团团转,还被各种嫌弃,除了身体的劳累,心更是压抑得很!
儿子更多的时候是在谩骂指责里,默默地做着家务,他劝慰母亲:“妈,她怀着孕,情绪不稳定,咱不和她计较。”为了不让儿子受夹板气,她只好咽下心中的怨和苦!
终于熬到孙子出生,看着怀里的小人儿,她一扫过去所有的不快,幸福和希望盈满心间。
月子里,她和儿子黑白倒班精心伺候着儿媳和孙子,但儿媳似乎脾气更大,更挑剔,更难伺候了。
“这熬的什么破汤,泔水一样,这是给人喝的吗!”
“重新做,重新做,马上重新做!”儿子忙不迭地接过汤碗,一脸贱笑地说道。
“孩子哭了,你们聋了没听见啊!成心把我吵醒了,是不是?”深夜里,儿媳妇大声地叫嚷。
她和儿子一个激灵翻身起来,赶紧去抱孩子,冲奶,换尿不湿。好一通忙活之后,再等孩子儿媳睡着,她和儿子却没了睡意。
“妈,对不起,让您遭这份罪!”儿子看着母亲憔悴的脸。
“没事,只是她……”她抬了抬下巴,指向儿媳妇的卧室。
“嫌弃我没钱送她去月子中心,耍脾气呢!”儿子无奈地笑笑。
“哦,……”她恍然大悟,急忙去了自己的卧室,拿出那张卡,递给儿子。
“妈,这是你的养老钱,我不能动!”儿子推脱着。
“我老了,你养我,行不行?”她微笑着看着儿子。
“好!”儿子重重地点头。
儿媳妇如愿去了月子中心,日子恢复了平静,她和儿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儿媳出月子中心不久,儿子假满回工作单位了,她则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
“妈,你去楼下超市给孩子买包尿不湿,买品牌的啊,要不然孩子不舒服!”
“妈,我在月子中心的时候,一起做月子的小梅婆婆,看到大胖孙子,一高兴给孩子买了套金锁呢!”
“妈,今天我带孩子下去玩,小美的婆婆为奖励她给家里添丁,给买了辆宝马车呢!”
“妈’……”
她现在一听见儿媳妇喊妈,心就乱颤,每个月她只有两千多块钱的退休工资,刚刚够一家三口的生活费,其他的她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可是儿媳每次看到她默然的态度,总要咬牙切齿地狠狠剜一眼,“妈,你说我这命真苦,怎么就嫁了你儿子这么个穷鬼呢!”
“钱固然重要,可是啥也比不上和和睦睦,平平安安的好,一家人在一起健康快乐最重要!”她温声地劝慰道。
“哼!”儿媳妇鼻子出声,一脸讥讽地嘟囔道,“一家子穷鬼!”
无数个黑夜里,她躲在被子里蒙头痛哭,太屈辱了,没有了做母亲的尊威也就罢了,现在她连做人的自尊都没有了!她一辈子视为珍宝的爱、亲情和善良,在儿媳这里一文不值,儿媳的世界里钱和物质才是王道,是关爱和亲情所必须的表达中介,只要钱和物质到位,一切都好说,否则,一切都是空!她想回去,可房子卖了,钱也花了,退路没有了。 她向儿子求助,儿子却劝慰她,妈,你再忍忍,过几天我回去就好了!
面对她越来越频繁地诉苦,儿子忍无可忍,最后说了实话,妈,你觉得我离了婚,就咱家这条件,还能再娶上媳妇吗?妈,我不想一辈子打光棍,不想自己的儿子喊别人爸爸!
那一次,儿子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的心钝痛而窒息,眼中却没了眼泪。她自责地捶胸顿足,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恨自己穷,更恨自己教育的失败。失了父亲的儿子,内心是卑微怯懦的,是她忽视了!苦果是自己酿的,就要自己吃下去。
从此,为了偿还儿子,她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儿子的一家。
年初,儿媳妇又新添一对龙凤胎,一个人同时照管三个孩子,难度可想而知。为了维持生计,儿媳妇也去上班了。她天真地认为儿媳终于懂事了,懂得经营家庭,体谅丈夫了,她的心因再次有了希望而愉悦了几分。
可事情与她所想甚远,儿媳妇每天下班后,听到孩子的哭闹,瞅着垃圾堆般杂乱的家,再加上经济拮据的焦扰,情绪更加失控,常常是前脚进家,后脚就叉腰踮脚,声高八度地指桑骂槐,再不过瘾就摔东西,打孩子……骂声,哭声,稀里哗啦碎东西的声音杂乱地搅在一起,屋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耐着性子,稍稍劝解两句,儿媳便指着她骂,“你家儿子挣不来钱,养不起家口,雇不起保姆,你受罪活该,你养了个无能的儿子,罪有应得!”
那一刻,她血涌气堵,大脑抽离了意识,身体踉跄着后退几步,她颤抖着手指着儿媳,“你,你……”地说不出话来!
她将自己反锁在屋里,嚎啕大哭,绝望,彻底地绝望了!
这个世界啥时候变了模样,变得狰狞冷漠,变得金钱物质“独领风骚”!她没觉得自己有错,但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落伍了,离被淘汰的时刻不远了!
最后,她看了眼那个小广场,那个她常带了孩子出来躲清净的小广场,那个她们老姐几个经常在一起唠嗑聊天的小广场,她们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地方言,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帮挣不到大钱的儿子看孩子,来到这里的。
她们都是“穷”妈妈!
她们都走了,她也来了!
张大姐吊死在自家车库里,孙小妹跳进了小区前的河水里,梅子喝了农药……好像都是在这样的冬日里。
她比她们勇敢,她下来时,四分五裂,像极了摔碎的大西瓜,只是身子骨太轻,不曾制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动静!
好在“爱拍”一族嗅觉灵敏,蜂拥而至后,争先恐后地将血腥的视频发布到网上,如兴奋剂入身体,又如银针扎中了穴位,大众猛地亢奋起来,一顿喷愤之后,世界再次安静下来,一如从前!
似乎,她不曾来过,也不曾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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