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十一岁||儿子

半夜三点，王大石又一次被尿意憋醒。他骂骂咧咧的起床，耷拉着两条眉毛睡眼惺忪的往卫生间走去。沥沥拉拉的总也不痛快，一泡尿没尿完睡意却全无。

总觉得膀胱还是满的，可就是尿不出。老王不甘心，气沉丹田集中注意力和前列腺战斗，只挤出两三滴浑浊腥臭的老尿和一个响屁。老王骂了声娘：“他奶奶的，老子才四十出头，尿个尿都不利索，不就他娘光棍了几年嘛，至于给老子罢工？”一边骂着一边走回卧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好久，周公却没有一点继续和他唠嗑的架势。

睡不着，夜越发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隔壁儿子均匀的呼吸和断断续续的梦话。五月底的夜，透着股凉意，想着儿子喜欢踢被子，老王又踢踏着鞋子去儿子屋里瞅一眼。

王小夯果然踢了被子缩成一团躺在发黑的蓝白格床单上，细胳膊细腿顶着个大脑袋，像一只被遗弃了的小猫。

王大石心里忍不住发酸，平日里石头似的心肠瞬间软了下来，他走到床边捡起掉到地下的被子，小心地给儿子盖上。王小夯生得白净，那细麻杆似的大腿上青色的疤痕在夜色下格外刺眼。王大石抬手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么好的儿子他怎么就能下得去这个手呢？

王大石粗拉拉大手小心的抚摸着那块青紫，渐渐觉得暖和的小夯蜷缩着的身体也舒展开来，糯声糯气的在梦里叫了声“妈妈”。

王大石更加睡不着了，他搬个凳子坐在儿子的床前端详着他。小夯长得不丑，细眉细眼肉皮又白，像极了他妈。想起丢下孩子跟人跑了好几年的老婆，王大石忍不住叹气。没老婆的光棍可怜，没妈的娃更可怜。想着想着，王大石有了些睡意，懒得动弹就歪在儿子床沿上，搂着他瘦小的身子，睡着了。

好几年没有睡个好觉的王大石睡得很沉很沉，闭着眼都觉得阳光刺眼，门外车水马龙打鸡骂狗，可见时间不早了，该叫儿子起床了。可眼皮子像被胶水粘住，怎么也睁不开。他心里想：“得起来了，小夯上学该迟到了。”这么想着终于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扭头想叫身边的儿子赶紧起床，可床上就他一个。小东西正在长身体总也睡不够，为了按时起床没少挨揍，今天倒是奇了怪了，居然比他还起得早。

老王掀起被子打算下床，却觉得今天的被子格外沉重，胳膊腿没一两力气，保不准就是长期失眠给闹的。

正想下床，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又一个老王身穿着跨栏背心大裤衩，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拿着菜铲骂道：“小兔崽子，赶紧起床。一天吃饱了就知道睡，哪来那么多瞌睡！赶紧的，吃完了麻利的上学去。再敢磨磨蹭蹭小心老子踹你！”

那个老王转身把装着鸡蛋的盘子丢在断了条腿拿砖头垫起来的餐桌上，又到厨房里拿牛奶去了。这个老王坐在床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就生得笨，如今的局面更让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隐约觉得大腿上有点疼，尤其那个老王说踹他的时候疼得更明显。老王低头看去，两条细细的白白的宽粉似的小腿儿映入眼帘，左腿的外侧有一块青紫的疤痕，正是昨天他踹在儿子腿上的那一脚。

老王一蹦子从床上跳了下来，床比想象的高多了，没把握住力度，震得脚腕生疼。顾不上是否被扭到，他急忙王卫生间跑去，端着牛奶的大老王差点就被小老王撞到，他艰难的扭着粗壮的腰，才护着牛奶没被洒出来。他骂道：“兔崽子，不憋急了不肯下床，睡一晚上大头觉把人睡傻了，急吼吼的也不知道避人！”

小老王就像没听见一样，一脚把厕所门踹上，拿起架子上的毛巾，踮着脚尖去擦洗漱台上的镜子。

家里只有大小俩爷们，自打老婆走了这面镜子就再也没擦过，几年下来脏得照不出人影。老王下力气狠擦了一阵儿，王小夯那大脑袋小细脖清晰地出现在了镜子的下缘。

老王对着镜子偏了偏脑袋，镜子里的王小夯也偏脑袋，老王眨了眨眼，王小夯也跟着眨眼，老王抬起手狠狠咬了一口，疼，真疼！镜子里的王小夯也疼得直皱眉。老王往后退了退，王小夯在镜子里出来得更多，细胳膊细腿，肤色苍白，萝卜头似的脑袋上是鸡窝似的一堆乱发。老王明白了，他真的变成了小夯。可是小夯呢？他去了哪里？

“兔崽子，你在厕所里下崽儿呢？快给老子收拾好了出来，你今天要再敢迟到，看老子不把你打出黄来。”那个老王又在门外骂着。

老王一把打开厕所门，冲出去揪住那个老王背心的下角，着急的问道：“小夯，儿子，是不是你？我是你爸爸王大石呀，咱俩，咱俩是不是换了魂儿？”

那个老王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抽过来，把老王扇得一屁股坐在地下：“死小子，你是没睡醒呢还是成心占你老子便宜？你记住喽，你是我儿子，我是你爸爸，这辈子就这么着了，你想当我爸爸，下辈子吧！”

说完又一把将老王拽起来按到桌子边，说：“快吃饭，吃完滚蛋。要能换一换我还真想当儿子。你吃完了一拍屁股走人，我还得愁咋爷俩的生计。这年头还是当儿子舒服。”

不是小夯，老王绝望了。他变成了小夯，可小夯没变成他。这世上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老王，那小夯呢？儿子呢？

老王突然发现他虽然天天打小夯，可他真不能没有小夯。现在啥都不重要了，他只想找到小夯。他占了小夯的身体，小夯是不是就再也回不来了？小夯一定还在，他一定能找到小夯。

他在发愣，早饭自然顾不上吃。放完水出来的大老王看见呆愣愣的小夯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冲他后脑勺拍过去，小老王身子一矮险险躲了过去，倒让大老王险些闪了腰。

大老王骂道：“兔崽子，长能耐了，居然敢躲？快吃，吃完上学去，要不是看你快迟到了我指定狠狠收拾你。老子打儿子儿子居然敢躲，反了天了你！”

小老王三下五除二把鸡蛋牛奶送到肚里，背起书包往门外走去。他能躲掉大老王的一巴掌，可小夯从来没躲掉过。小夯是个老实孩子，街坊们说小夯被打傻了，他爹打他都不知道躲。老王摸着身上的伤痕忍不住心酸。原来自己的一巴掌一脚落在儿子身上会这么疼，他以前真的不知道。

小老王背着书包往巷子外走去，他不打算去上学，他不是小夯，上哪门子学呀。他得去找小夯，哪怕自己个消失在这世上也得把身体还给小夯。

他是脾气坏，可他还不都是为儿子好？他承认有时候打儿子是打顺手了，尤其在外面受了气吃了瘪，扇儿子几巴掌确实是为了撒气，可是他敢拍着胸脯说，如果爷俩必须死一个，他能眼不眨的去死。

一边想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刚出巷子没几步就被几个大孩子拦了下来：“豆芽菜！胆子肥了呀，让你在巷子口等我给我背书包，你居然敢一个人偷溜，今天不给你点教训你就不知道自己是啥东西。”

那几个孩子比小夯高出一头多，围在一起像密不透风的墙。个子最高的那个是隔壁老刘家的强子，他把老王推到墙边揪着他的衣领说：“小野种，钱呢？昨天放学我叫你拿十块钱给我，你居然敢不来？我在网吧等了几个小时，你说这账怎么算？”

老王有点喘不上气，小夯个子矮，被强子揪着衣领，脚尖都点不到地。怪不得小夯昨天会偷偷拿钱，都怪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脚。把孩子打了却没问孩子要钱干啥，小夯也被打得胆小了，受欺负也不知道给老爸说。他啥都不知道，这爸当得真够烂的。

见他不说话，强子夺过他的书包倒在地下就开始翻腾。熟门熟路的在书包夹层里找到五块钱，那是老王给儿子的午饭钱。

强子拿起钱，揪着小夯头顶的头发笑骂：“没娘的娃就是可怜，看你那没出息的爹，每天就给你五块钱。他以为还是旧社会呢。五块钱够吃啥？你长不高可不能怪我抢你钱，要怪就怪你爸没出息！”

强子拿着钱摇头晃脑往前走去，他的小跟班把强子和他自己的书包都丢在老王身上，喝道：“呆瓜，发啥楞呢？赶紧背上书包跟上。惹恼了强哥，以后天天揍你！”

老王使出吃奶得劲把三个重甸甸的书包扛在肩上快步跟上。是呀，还有明天，惹恼了这些小兔崽子小夯回来还受欺负。先忍着，只要小夯回来，只要自己不死，儿子的这口气他一定给出。

到了学校小夯豆芽菜的小身板已经累得拿不起课本。好容易熬到第一节下课前面一排一个干净漂亮的小姑娘把一个水杯重重的搁在小夯的课桌上：“豆芽菜，快去给我打开水！记住了要温水，太烫太冷我都不要！”

说话间好几个女生都把水杯放在了老王面前，她们打闹说笑着，看老王不动弹，生气了：“豆芽菜，快去！你自己说好我们郊游和你一组你就给我们打一个月水，怎么着你想反悔？到时候分组就剩你一个人你可别怪我们。”

老王连忙抱起水杯往楼道尽头的水房跑去。他小时候也被孤立过，他不想小夯也孤单单一个人去郊游。唉！先忍了吧。等换回来再慢慢说。

第二节是数学课，一上课老师就叫小夯站起来：“王小夯，你怎么回事？全班就你一个人作业从来都不签字。回去通知你家长，叫他明天来学校。他不配合老师的工作，你成绩上不去，到时候怪谁？这么不负责任的家长真是少见。你到后面站着去，啥时候你家长来见我了你再坐回去。”

老王站在教室后面，想起好几次小夯找他签字他都不耐烦的一巴掌把他扇了出去。他自己没文化，看见字儿就烦，没想到他一时偷懒倒叫儿子终日受委屈。

“如果小夯回来我还活着，我一定改。”站在教室后面的老王暗自下定决心。

一直站到中午，腿都麻了。可算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出了校园。小饭桌，小餐馆遍布学校周围，可老王只能饿着。他的饭钱被强子抢了，那个老王并没有给他准备别的吃的，一杯牛奶一个鸡蛋早消化干净，老王喝了好几杯温水，还是饿得火烧火燎。

下午的音乐课老王饿着肚子张嘴假唱，体育课好几次站起来时都觉得一阵眩晕。老王身体难受，心里更难受。他这爸爸太不称职，小夯豆芽菜似的又瘦又小，天天回家像饿死鬼投胎，他除了骂却从来没和孩子好好说过话，他还以为小夯坐在教室里风不吹日不晒舒服着呢，谁知道孩子从早到晚都在受罪。

放学了，还没等他开溜，又被强子他们辖制着替他们背书包回家。又累又饿的老王想先回家吃点东西。他还得找小夯呢，可太饿了，不吃饱真没力气去找呀。

那个老王已经做好了饭。没啥油水的西红柿鸡蛋面，小老王狠狠吃了两大碗。小肚皮撑得非洲难民似的。小夯年纪小，又饿了一天，精神实在不继，一吃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大老王看着鸡啄米似的儿子，挂在脸上的怒容慢慢不见了。满脸僵硬的横肉渐渐柔和了下来，他 仔细的替小夯擦去嘴角的飯渍，将他抱起来轻轻的放到床上。

“兔崽子，就你舒服，一吃饱了就睡没心没肺。睡吧睡吧，能吃是福，能睡也是福。”

大老王收拾好碗筷轻轻带上门往工地走去。他没文化只能打些短工，如今儿子快要上初中，开销越来越大，夜里能找上工他也干。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却希望儿子能过的比他好。

一夜无话，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老王又被尿憋醒，天已大亮。他还迷糊着，一时没想起消失的小夯。迷迷糊糊冲到卫生间，沥沥拉拉好一阵子却怎么也尿不干净。

“爸爸，你好了没？我也尿急。”穿着小内裤光着身子的小夯站在老王身后，揉着眼睛说道。

老王一个激灵，尿意全无。他手忙脚乱提上裤子一把抱住小夯，激动地说：“儿子。是你吗？小夯，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爸爸错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爸爸错了，以后爸爸天天给你签字。爸爸错了，以后爸爸每天中午接你回家吃饭，儿子，好儿子......”

小夯悄悄从老王怀里挣脱一点点，打量着老王的脸色，他怯生生的说：“爸爸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你。爸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打我一点都不疼，真的。”

老王忍不住泪流满面，他把小夯紧紧搂在怀里，哽咽无语。儿子，一切还来得及，爸爸改，只要你还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