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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二期【识】
很多时候,我们活在假象里,当我们明白真相后,又活在假相的阴影里。
——徐志摩
1.
远处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正在队部院子里吃晚饭的地质工人们,像听到号令,一起扭头向马路上张望。
只见一队辆摩托车一字长蛇叫嚣着耀武扬威而来,为首那人一袭黑衣,连头盔都是黑色的。背着把吉他,当然,装吉他的袋子也是黑色的。夹克衫敞着,被风吹得飘鼓起来,像一面招展的旗帜,衬得他更加英气逼人。
车队在经过工棚时并没有减速,目空一切似的一闪而过,好在土路被过往车辆碾压得瓷实,六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并没有扬起多少灰尘。
工人们齐刷刷目送那几头“电驴子”消失在视线里,扭过头来继续埋头吃饭,显得有点儿意犹未尽。毕竟,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山旮旯里,能让人眼睛一亮的人和事太少。
一个瘦高个儿,浓眉细眼,相貌清俊的年轻工人,上身穿着一件浅蓝色T恤,下身穿着条蓝色牛仔裤,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车队消失的方向,嘴角挂着一丝不服气儿的轻蔑,撇撇嘴,挤出几个字来:“土包子开洋荤”。
在这个山沟里,只有百十来户人家,公交车只有早晚两趟,好在有拉煤的车出出进进,村民们有时也会搭过往司机的车出山进山。
摩托车是新兴产物,近两年才出现,在这穷山沟里,能买得起这时新玩意儿的非富即贵。
所以,无论它们娇贵的身影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从大大小小或明亮或混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含义复杂的眼神:有毫不掩饰的艳羡,有吃不到葡萄的酸溜溜,也有装作无所谓的不屑一顾……
那位为首身穿黑衣的青年,他的出身其实不堪。在这巴掌大的村子里,是守不住什么秘密的,所以,远近的村民老老少少都知道,他是个丢人现眼的“野种”。
其实,人们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一个口里(内地)木匠,他姓杨,至于叫什么竟没人知晓。
他是村长请来给快要结婚的大儿子打家具的,在他打好一张方桌和一台高低柜之后,算是给自己打了个活广告。
村子里只有一家综合商店,村长家隔条马路,就在商店的斜对面。那阵子,村民们买东西之前,有些人会先去村长家转一圈,他家的院门大敞着,葡萄架下摆放着木料、长条板凳、锯子、锤子等家什,木匠就在葡萄树的浓荫下打家具。
他瘦高个儿,腰板儿挺直,皮肤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本地无论男女皮肤多深暗粗糙,尤其是男人,皮肤大多黧黑。因不停地忙活,木匠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子,脸上泛着红光。
村民们进来后,先在院子里饶有兴味看木匠做活儿,他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干净利落,极具观赏性。
然后,村民才会在村长或村长婆姨的招呼下去屋里看已经打好的家具。家具都被漆成米黄色,单这颜色就吸人眼球。
村民们的家具大多没有涂漆,是原木色的。就算个别人家的家具上了漆,也都是土里土气的蓝色,绿色或紫红色,这浅浅的米黄给村民们的感觉就是——洋气。
刚刚干透的漆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味儿,亮晃晃能照见人影儿,可见这匠人油漆活儿了得。
上下左右端详一番之后,村民们会用粗糙的大手摸一摸光滑的桌面,然后,再抓住桌边晃动几下,想看看桌子是否结实稳当。
在经过一番仔细的琢磨考察之后,村民们竟没有挑出这新打的家具,一丁半点儿毛病。
于是,他们背着手蹇到葡萄架下,踌躇再三,最终还是开口向木匠打问价格。
其实价格他们早已在村长或村长婆姨那里打听得一清二楚,现在除了想听木匠亲口说出,落个实底儿,另外也想探探口风,看看木匠这价格咬得死不死。
木匠是一口价,没有啥回还的余地,村民们失望之余倒也放心,价格其实很公道,木匠不看人下菜,只要不吃亏就好。
2.
这木匠出了东家去西家,活儿从夏初干到入秋,终于轮到三道沟的梁家。
梁家的婆姨能生养,几乎每隔一年就生一胎,可惜胎胎都是丫头儿,转眼间在梁家大院齐齐摆了六个女娃子。
女娃们长得多随了梁家长柜子梁富山,一个个敦敦实实,塌鼻子,小眼睛,好在皮肤都随了她们的母亲,白皙水嫩。
唯有垫窝丫头儿梁水清身材、模样儿、皮肤都随了她妈。小时候也不怎么打眼,长到十五六岁时,忽然间由不起眼的小黄毛丫头,羽化成嫩葱般水灵的窈窕少女。
个头是几个女娃中最高的,至少有一米六五,发育得凹凸有致,恰到好处,纤腰一握,两腿修长。
头发又长又密,有时在头顶高高扎成一把黑段子般的马尾,有时在耳侧编成两条水滑闪亮的辫子。
额前柔柔几缕碎发,轻抚饱满光洁的额头,柳叶眉,杏核眼,双唇饱满如珠,小蒜头鼻子,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俏皮的孩子气。
杨木匠来她家做活儿时,年方二九的梁水清已经与头道沟家境殷实的白家老二定了婚期,两家说定,打算十月中旬办喜事儿。
梁家张罗打家具,就是为办婚事时撑场面用的。梁富山两口子做梦也想不到,这位木匠一进家门,祸事也跟着来了。
农历七月七那天,晚饭后梁掌柜子在灯下扒拉了几下算盘珠子,算清了工钱,利索地跟木匠结了帐,掐算着宝贝丫头的婚期,眉眼间难掩喜色。
第二天,直到吃早饭时,也没见水清露面,她母亲感觉奇怪,这女娃子勤快,五个姐姐都嫁人了,她包揽了除做饭以外所有的家务活儿,平日里像只小蜜蜂似的,从早忙到晚。
今儿日头升起老高了,不仅没见她人影儿,隔壁屋里连点儿响动也没听到。担心丫头儿可能是病了,她母亲惴惴不安去屋里找她。
进屋一看,丫头儿果真还在床上躺着呢,“清儿,清儿,你咋啦?哪儿不舒服?”说着话,她母亲兰柳青已经走到女儿床前。
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瞪着眼呆立在那里,心怦怦狂跳起来。原来女儿床上的被子只是被拉开了,被子下瘪瘪的,不见女儿的人影。
兰柳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甘心地掀开被子看了看,又掀起床单往床底下张望了一番,结果,一无所获。
这下,她可真慌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稳了稳神,转身出了门,直奔最西头木匠住的客房。
顾不上敲门,她直接推门而入,屋里空荡荡,不见木匠的影子 ,床上的枕头被褥叠放得整整齐齐。
兰柳青脑袋“嗡”一声响,像当头挨了记闷棍,她顾不上多想,慌忙返回女儿房间,在桌子上、抽屉里一顿翻找,最后在枕头下找到了一张折叠的信纸,打开一看,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字:
爹,娘,我跟自己真心喜欢的人走了,勿念,保重。女儿:水清。
兰柳青跌坐在女儿床头,眼泪“吧嗒嗒”打湿信纸,心里默念着:“傻闺女呀,放着大路你不走,偏要过那独木桥,闯那鬼门关……”
梁富山匆匆吃完早饭,悄无声息出了家门,一副闲来无事串门子的悠闲样儿,出了村东头老大的家门,又进了不远处老五的门。
后来,在地里干活儿的村民看到梁富山和大女婿、五女婿一起赶着毛驴车抄近道去了公社,至于他们去干什么就无人知晓了。
三天后,那架毛驴车再次出现在村口,这回,车上多出一个人来,正是衣着光鲜的梁水清。
其实,在他们离开村子的这三天里,一些风言风语已经传入兰柳青和她几个女儿的耳朵里,尽管她们装聋作哑,却堵不住悠悠众口。
杨木匠丢下两三家约好的活儿不做,连句话也没留下,就不见了人影。尽管兰柳青对找上门来的村民说,木匠收到家里的来信,老父病重,所以匆忙回老家了。
但是,对这套说辞,村民们却将信将疑。因为村里的书信都是商店进货的司机捎来的,最近司机并没有来进过货,商店里放信的纸盒已经空了很长一阵子了。
兰柳青迫于无奈编出的谎话,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加上梁水清同一时间人间蒸发,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只是狡猾的村民们并不当面揭穿,却在背后嚼碎了舌根子。
虽然兰柳青对打问的邻居说,丫头儿去公社的同学家串门子了,但是人们更愿意相信她是跟杨木匠私奔了,别说,这对儿郎才女貌,还挺般配。
好事的村民们早已瞪大眼,张大嘴,巴巴儿等着看梁家的笑话。这阵子看到梁水清好端端地回来了,等着看热闹的人们不禁有点儿大失所望。
3.
梁水清回来后,深居简出,风言风语在她回来之后,不攻自破,销声匿迹。
梁家一直在等着白家的媒人登门,可是过了原本约好娶亲的日子,却不见媒人登门。
梁富山夫妇终于忍不住了,打发媒人去白家,亮明底牌:要么利利索索退亲,要么择吉日迎娶梁水清过门。
媒人带回来的是好消息,白家打算落雪前娶亲,让媒人向梁家讨要娶亲的日子。
兰柳青私下里问了梁水清上个月来月事的日子,又和梁富山一起,守着日历琢磨了半天,终于敲定了嫁女儿的吉日:11月8日,农历9月26,又是星期六,三个双日,好上加好。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吉日仅仅是那一日。那一日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梁水清与白家老二白继业拜堂成亲的第二天,白家的媒人意外登门,从包袱里拿出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锦缎床单,往八仙桌上一放,啥话也没说,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梁富山和兰柳青盯着那方锦缎看了半天,最后还是当妈的哆哆嗦嗦展开锦缎,映入眼帘是如雪的纯白,夫妇俩的脸色瞬间变得如这方锦缎一般惨白。
梁富山二话没说,在那天天断黑后,打发大女儿夫妻俩赶着毛驴车,趁夜色正浓,灰溜溜接女儿回了家。
整整七天,梁水清闭门不出,不言不语。前三天,她水米未进,被母亲发现时,晕倒在床边冰冷的地上。母亲慌手慌脚,给她灌了糖水,才慢慢苏醒过来。
醒过来之后,梁水清蒙着被子号啕大哭,她躲在被子里哭,母亲在床头垂泪,直哭得天昏地暗,声嘶力竭,精疲力尽,沉沉睡去为止。
第四天早晨她终于愿喝水肯吃饭了,但仍然闭门不出,缄口不语,只顾埋头在那方雪白的锦缎上,一针一线绣啊绣,不眠不休。
第八天一大早,梁水清终于完成了她的绣品,只见碧波之上,几片荷叶轻舞,两朵粉色荷花儿娇艳欲滴,一朵在池中央绽放,另一朵在远处伫立,遥遥相望。
梁水清把那方锦缎盖在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上,长长舒了口气,她注视着那两朵莲花儿,两行热泪顺着瘦削的双颊滚落。
她终于走出闺房的门,和以前一样,轻手轻脚打扫屋子,忙前忙后帮母亲准备饭菜,只是变得寡言少语。
她常常望着对面的青山出神,有时嘴角会漾起难以察觉的笑纹,有时又会清泪涟涟。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流逝,冷漠又无情。
来年仲秋,梁水清生下一个瘦精精的男娃子,取名梁河清。为了给这个没爹的孩子上户口,梁富山拉下老脸,搭上两张上好的纯白无一根杂毛的山羊皮,终于在户口本上写上了梁河清的名字,身份却是——长子。
4.
此时,摩托车队在商店门口停下来,黑衣青年率先下车,摘掉头盔,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孔。
麦色瘦长脸上嵌着一双深邃黑亮的眼睛,两道浓黑的一字眉,鼻梁挺直,饱满的双唇紧闭,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笑,似有若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却为这张脸平添一丝神秘感,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那张脸孔下掩藏的内心世界。
六个毛头小伙子,把两张条桌并在一起,围坐在桌子四周。
“河清,还跟昨儿个一样,老四样对吧?”问话的是个瘦子,背微驼,嗓音尖细。
“行吧,大家伙说呢?”黑衣青年的目光在另外几个人脸上扫视一圈,见大家都点头,他就对瘦子说:
“那就老四样吧,猴子。”黑衣青年说完,就端起杯子喝水,一言不发。他注视着瘦猴子一步三晃,消失在商店门口的背影,抽动嘴角似乎笑了笑,许多年前的往事在眼前一掠而过。
龙须河把最后一抹金灿灿的余晖涂抹在高高的河岸上,岸上的一切都像被蒙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远处传来一声声尾音悠长,暖意融融呼儿唤女的吆喊声,伴着袅袅的青烟似乎还混杂着饭菜的香味儿消溶在夕阳的余晖里。
河岸上太平祥和,河岸下的阴影里一场混战刚刚开场。梁河清手里紧紧攥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瞪着火苗乱窜的双眼,逼近对面龇牙乱叫的“狼群”。
有几个胆小的见势不妙,悄悄溜到人群后面,躲在河岸的草丛里,却又舍不得离开,贼溜溜探头探脑观望着,随时准备反扑,像一群尾随着野兽,等待检食残渣剩羹可怜又狡猾的乌鸦。
“来,来,来,快来呀,有本事把石头打过来呀,吓唬谁呢?老子他妈又不是吓大的!”李铁牛“啪啪啪”拍着小胸脯叫嚣着,甚至还天不怕地不怕往前迈了两步。
“谁怕谁是毯,打死孙子爷偿命……”话音未落,那块石头伴着“嗖嗖”的冷风呼啸而来。
只听见“妈呀——”一声惨叫,有人“中弹”了,人群像受惊的羊群一哄而散,被抛在最后的是李铁牛和一个“哇哇”惨叫的瘦猴子,听声音像是他的堂兄弟“窜天猴”李铁军。
“没爹的野种,你给老子等着………”李铁牛狠狠地瞪着梁河清,从牙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拖拽着受了伤的李铁军消失在河岸上。
梁河清把自己抛在河边的草丛里,躺了很久,用舌尖舔食着一滴滴不断滚落的泪珠子,眼泪咸涩的滋味儿刻进他的记忆里,任岁月如何冲刷,都清洗不去。
那天一进家门,梁水清就从儿子的神色中猜出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在她的一再逼问下,梁河清三言两语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
这似乎早已在梁水清的预料之中,她端来一盆热水,让儿子把手脸洗干净,然后给他盛好饭菜,看着河清狼吞虎咽吃完饭,她才转身出了门。
第二天早晨,梁河清收拾好书包准备去上学,母亲把一包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她利索地解开手帕,里面竟然是些豌豆粒大小的碎石籽儿。
“儿子,这些石子儿,妈都洗干净了,把它们装在裤兜里防身吧,别再用石头打人了,你靶子准,中招的非伤即残,妈可没钱给人家治伤”。
“嘿嘿嘿………”河清被母亲的话逗乐了,喜滋滋抓起石子儿揣进裤兜里。
“放心吧,妈,我用这包子弹近距离散射,照样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河清一边背书包,一边底气十足地说。
“河,无论跟人吵架还是打架,点到为止,不要死缠烂打,这样的事情上没有正真的赢家。”尽管母亲的话河清似懂非懂,但是他依然冲母亲郑重点了点头。
那天第二节课间休息的时候,河清刚从厕所撤完尿出来,一眼就看到又高又壮的李铁牛,手搭在他堂弟李铁军瘦得支棱着骨头的肩上,像架着一捆柴禾,两人边走边低声嘀咕着。
梁河清发现李铁军的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哈哈,果真昨天中弹的人是他”。
“活该!让他长长记性,爷不是好惹的!”河清在肚子里暗骂着,双手叉在裤袋里,吹着口哨回了教室。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梁河清并没有等来预想中的报复,渐渐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这天是星期六,轮到他们组做值日,他本打算扫完地就回家,可是,到教室后面一看所有的扫把都被其他值日生拿走了。
“河,你去打桶水来,洒点儿水,土呛得人扫不成地么。”发小钢蛋儿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对他说,一边挥手叫喊着让其他人不要再扫了。
梁河清只好拎着水桶逃出了尘土飞扬的教室,跑去学校旁边的河里打水。
明天是星期天,不用来学校上学了,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哼起歌儿,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
忽然,从两边的树林里蹿出一伙人,挡住他的去路。梁河清吃了一惊,定睛一看,中间为首的正是五大三粗的李铁牛。
“你个小野种,打伤了人,就这么算了吗?”李铁牛梗着脖子仰着脸气势汹汹喝问着。
“那你们打算怎么了?”梁河清面无惧色,气定神闲反问道。
“趴地上给爷爷们磕仨响头,承认自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这事儿就算了了。”李铁牛高声大气回答着,明摆着在挑衅。
梁河清把水桶放在一边,装作漫不经心,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喊道:
“麻烦你再说一遍,没听清呀”。不等李铁牛开口,李铁军扯开尖细的公鸭嗓喊道:“废话少说,快过来,给爷爷们磕仨头……”
还没等他说完,说时迟那时快,梁河清往前猛跑几步左右开弓两把石籽儿已经脱手而出,给那伙人下了场石子雨。那几个家伙猝不及防,来不及躲藏,个个“中弹”, 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梁河清看着那群人如鸟兽般散去,抽动嘴角冷冷笑了笑,弯腰拎起水桶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接着到河边打水。
5.
没多大功夫,商店老板麻溜地上齐了他们点的四样菜,一大盘椒麻鸡,一盘蒜泥茄子,一盘糖拌柿子和一大盘凉拌黄瓜段,最后,老板又端来一盘油炒花生米,说是送的。
桌旁放着一整打啤酒,瘦猴子负责启酒盖倒酒,他似乎很享受做这件事,一只手握着酒瓶将瓶嘴贴在杯沿上,让啤酒沿着杯壁缓缓流下,嘴里念念有词:“杯壁下流,杯壁下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梁河清自幼少言寡语,无论独处还是在人堆里,他总是满脸冰霜,不言不语。
对于别人的问话,他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低垂着眼皮沉思默想,没有想好,不会轻易开口,话一旦出口就不轻易改口,可谓少年老成,难怪这几个自小玩到大的发小都敬服他,就连当初的死对头李铁牛和李铁军兄弟俩,最后竟也成了他的铁哥们儿。
瘦猴子倒好了酒,又掏出一盒香烟来,除了梁河清给每人发了一支。大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大快朵颐,两杯啤酒下肚,一个个打开话匣子,海阔天空,瞎吹乱侃。
梁河清一直默默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吃着菜,喝着酒,偶尔也抛出一两句冷笑话,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他阴冷的眼神时不时透过人群,投射向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张条桌。桌子旁面对面坐着两个人。
正对着他的那个年轻人,肤色苍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近视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从衣着和背影可以看出,他对面坐着的,正是工棚下那个长相清俊的年轻人。
吸引梁河清目光的,除了那位白面书生,还有立在清俊男子身旁的一杆猎枪,这可是稀罕物件。
梁河清的目光再次落在枪管上,那段黑森森的铁管发出冰冷的寒光,一种不详的预感掠过心头,他有点儿莫名心神不宁,就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枪管上移开。
“河清,酒喝得也差不多了,你是不是该亮一嗓子了?”窜天猴涨着黑里透红的脸,笑嘻嘻眯着醉眼,提高尖细的嗓门提议着,立即引来一阵“噼噼啪啪”热烈掌声的呼应。
“嗯,好吧,今天唱首——送战友”说着梁河清从身边的袋子里取出吉他,调了一下琴弦,清了清嗓子,原本喧闹的小伙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伴着“铮铮”的琴音,低沉的男声如山间长河汩汩流淌,连星空也变得柔和,一股苍凉悲壮的气息侵染夜色。
青年们被歌声感染着,不由自主放下手中的筷子,停止咀嚼,吞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随着那歌声轻轻和。
有的有模有样拿腔作势跟唱着;有的则咿咿呀呀摇头晃脑哼唱着曲子;连哼唱也不会的,就敲击着筷子和着曲子打节拍;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拨动琴弦的手,微张着嘴,被那琴声歌声深深陶醉……
“叭”一声短促的脆响,撞击着人们的耳膜。
“这大夏天的,谁闲得没事儿干放二踢脚?”窜天猴反应最快,一边抱怨着一边扭头朝身后望去。
“不好,是枪走火了!”随着话音,梁河清“哐啷”一声随手把吉他放在凳子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只见那个白面书生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似乎已经昏了过去。左臂的白T恤上,像被泼上了红油漆,鲜血淋漓。
梁河清蹲下身子,把食指和中指放在他的鼻孔前,试了试他的鼻息,自言自语道:“人还活着呢!”
“铁牛,你赶紧回去把你家的手扶拖拉机开来,得立马送他去县医院。”梁河清对身旁的李铁牛说。
李铁牛答应着,连忙挤出人群,飞身上了摩托车,伴着一声轰鸣,箭一般冲了出去。
“铁军,你骑上摩托去卫生院接医生,要快,但注意安全,不要慌。”梁河清冷静地叮嘱着瘦猴子。
李铁军答应了一声就消失在人群里,耳边很快传来了摩托车沉闷的叫嚣。
“钢蛋,你去店里剪一节白棉布来,得赶紧给他包扎伤口。”梁河清说完就招呼周围的人把书生抬起来,平放在并好的板凳上,用钢蛋拿来的白布给他包扎伤口。
而那位肇事的年轻人,此时,却像个局外人呆立在一旁,显得有点儿多余,但从那双细长清澈的眼睛里流溢而出的,是满满的感激和佩服,再也不见当初的不服与轻蔑。
这时,柳护士分开人群挤了进来,她动作娴熟地给书生快速处理了伤口,并重新包扎,然后给他注射了止血针。
“他的动脉被打穿了,失血太多,止血针起不了多大作用,得赶紧取出子弹,缝合伤口。”柳护士对梁河清说着,满脸焦虑。
“车来了,车来了……”人群中不知谁喊了起来,人们立即让开一条通道,“突突突”拖拉机直接开过来,停在伤员旁边,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上拖拉机。
“铁牛,你路过白家时,把白继业两口子拉上,我捎上他(梁河清冲立在一旁的地质工人扬了扬下巴)骑摩托先去医院了。”李铁牛重重点了点头,转身上了手扶拖拉机,柳护士紧跟着也爬上车篼。
6.
第二天,地质队工人猎枪走火伤人的消息就在村子里炸开了锅,整个村子似乎因这个消息而沸腾起来。
可是很快,另一个比枪走火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有人绘声绘色描述了事情的经过:
白继业的独子白兴家因为伤势重,失血太多,需要输血。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熊猫血型,而县医院的血库里这种稀奇的血已经没有库存。
白继业血压和血糖都高,不能给儿子输血。眼看着手术台上的白兴家奄奄一息,命在旦夕。
在这命悬一线之时,谁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梁河清默默站出来,说了句:“医生,抽我的血吧,我是Hr阴性血。”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说完就转身走出了病房。
“幸亏您两个儿子血型一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医生说完这句话也匆匆走了出去。
病房里瞬间静得连根针掉下,都能听见响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白继业脸上,他感觉那些目光像锥子刺着他的脸,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变换着颜色,心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妈,您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我父亲究竟是谁?”梁河清坐在饭桌对面,注视着母亲,轻声问道。
“这不是明摆着么?你不是已经给白兴家输过血了吗?”母亲反问道。
“可是,这么多年,您为撒不言不语,为撒要背这个黑锅,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您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告诉我?”梁河清声音有点儿颤抖,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河,有些时候,事实并不重要,没有人想了解真相,说还不如不说,我多么希望你身上流着的,不是姓白的血液,我多么希望这辈子从没认识过这个人……”梁水清双唇颤抖着,任泪水顺着双颊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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