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像春雨过后的青草,看似缓慢,其实迅速的占领了姜唯心中的所有平面。
姜唯之所以姓姜,因为她的养母姓姜。
姜唯从车上下来,天空碧蓝,阳光刺眼,将墓园门口的花圈映衬的十分鲜艳。
她叫姜楚沅,一生未嫁。
姜唯的左手捧着一束雏菊,另一只手提着大塑料袋,里面是姜楚沅生前爱吃的几样水果、一大罐玫瑰茄和扫撒用具。
见面那天,小唯清楚的听见她说:“可我还是想要个男孩。”
小唯慢慢地推开门,不像其他孩子,只打开一个小缝钻进去,而是把两扇门中的一扇整个都敞开了。口中大声的问:“你是我的妈妈吗?”
姜唯走过中心大道,随意地俯视有钱人的墓穴和碑刻。那些整块的大理石、玉石、九山石下面,都有庞大的多层地宫。
姜楚沅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也如此看着姜楚沅。
“这丫头就跟男孩子一个样!”老师很满意地看着姜唯,“你今天是自己选的衣服吗?”福利院有很多衣服,也有很多好衣服,是为了让孩子们见领养人时穿的。
“是啊。”那时的小唯就十分老练,在她面前,从来不是别人挑选孩子,而是她选择父母。
姜唯的眼神落在一束巨大的水仙上。那个位置,去年还荒无人烟,杂草丛生,连管理员都懒得去照看。如今,那束鲜花熠熠生辉,碑文金光灿灿。看来是儿女们转了运气,发了财,成了名。
小唯发现两个大人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从衣服兜里掏出玻璃弹珠,在手里摆弄一会,又转过身迎着日光向里面望。
看着小唯的背影,姜楚沅的一滴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姜唯走到经济区,姜楚沅的墓碑干净、孤单的立在那里,就像她生前的样子。“我不要烂花败草。”
“就她吧,就叫姜唯。”姜楚沅慢慢地说。
“好,那姜老师您先跟我去办手续。”
小唯转过头,安静地看着姜楚沅。
姜唯走到姜楚沅的墓前,跪在旁边,将花束放好,用干净的扫帚扫去灰尘,拿出湿纸巾,一点一点去擦碑上的字。这地方是她用存下来的第一笔钱全款买的。完成后,她坐在地上,安静的摆放果盘。
“姜老师,现在是春天了,草都绿了。”姜唯打开矿泉水盖子,放在果盘旁边,又打开一瓶,自己灌一大口。“你想要一切破败,再从破败中重生,可是自然不一直都是这么循环着么。”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稍微倾斜写着密集的字句。“这是你的吧,你不喜欢别人当面看,我就不打开了,但是我已经看完了,用了很长时间。你要是想念一念,就翻开吧,等你念够了,我再拿回去。”
姜唯站起身,伸展腰腿。
风吹着纸页哗哗作响。
姜唯斜视着紫色的雏菊,它们在阳光下迅速的蔫败,耷拉着脑袋。
“你果然爱自己胜过一切。”姜唯心想,“可你要是还在,也是件好事。”
姜楚沅年轻时就决定,不会为任何人生孩子,包括自己。她曾经有过几段爱情,有的炽烈,有的温婉,都不乏红尘中的悲喜交加和你得我失。
四十岁那一年,她的诗词作品突然失去了光彩。她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创作力的枯竭,这种枯竭,是一种灾难。她没办法吃饭,也不能睡觉。任何时候,她都在寻找灵感,可灵感就像一场大雪,在无比寒冷的冬天里,就是不来。
她推掉了所有的日常事务,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像一个苦行僧,坐在空房间的正中间。
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是一个空壳。
不是她不想要一个爱人,一个孩子,一个家庭,而是她找不到那样的爱人,组成不了一个家庭,没办法照料一个孩子。
“我总是不爱任何人。”她绝望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窗明几净,但除了干净毫无他物。
姜唯很聪明,她的聪明,是一种在孩子身上很难找到的,像从恶魔那里继承而来的聪明。她从不害怕比自己大几岁,或者高很多的孩子,她会因为同学把她的东西弄坏,直接跑去对方家里要求赔偿;会拿自己有的,去跟别人换她想要的其他东西;她甚至会看别人的脸色,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忍耐。
没有人会对姜唯的身世好奇,因为她早就把父母和养母的事,全盘地向大家公开,就算有不知情的人问起,也会有任何一个知道的告诉他,然后所有人都会微笑着说:“这有什么,习惯就好了。”
如果一般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总有一些特质是来自自己的父母,那姜唯与他们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的性格完全与她的养母不同。
她总是头脑清晰,就算她本身性格乖张,总有一点英雄主义,而且不时出现一些极端情感,她还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而且这种理性,随着她的年龄增长,变得越来越坚固,并且成为她的有力工具。
姜楚沅没有从一开始就照顾这个孩子,所以突然就爱上她是不可能的。她对姜唯的全部爱护,都来自一个孩子最基本的需求,然而,如果有必要,还会对姜唯吼上几句,来让她安静一点,或者坐在一个地方呆呆地一上午。
恨可以从爱中来,爱其实也可以从恨中获得。姜楚沅对姜唯的那种恨意,是从她灵感的枯竭中,在她从现实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原因的情况下,转移到姜唯的身上的。比如有一次,在抱了发烧的姜唯整整一个晚上后,她忽然捕捉到了已经在她心里消失多年的爱的影子。
姜楚沅的作品变得不再清晰易懂,反而晦涩起来。她的情感不再像羽毛一样,又轻又温暖,她的句子变得不是极长,就是极短,有时像从某个枯树根底下挖出来的一根将死的蚯蚓,让人既心生怜悯,又厌恶至极。
从那次以后,姜楚沅一缺乏素材和灵感,就忍不住给姜唯一顿歇斯底里的虐待。她成了她的创作源泉,更像是她的工具,一把尺子,丈量文字到她脚下的距离。
每当打完,姜楚沅都抱着惊惧中的姜唯,用尽她所有的心力,将她宠到天上去。
她打得越来越重,尽捡大腿和屁股去打,那时的姜唯还不甚明白挨打的原因,而且打过就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次她用了姜唯正拿在手里的一个长火车,那火车是合金做的,打在腿上,一排一排的车窗印子。姜唯连着四天都不能快跑,睡觉时都侧着身,恨不得整天都把死屁股裸着。在这四天里,姜楚沅迎来了史无前例的灵感的巨浪,起伏中包裹着一种神秘的爱恨。
姜楚沅确实想把姜唯塑造成另一个自己,甚至比自己更加优秀和强劲的人。没想到的是,在越来越多、越来越重的无来由的惩罚之中,姜唯学会的叛逆,悄无声息地将她和楚沅决绝地分开了。她一点不像她,这种彻底,是故意而为的,无论多远都避之无不及的。
唯一从养母那里继承下来的,是一些对婚姻和爱情的看法。
姜唯不想结婚,也不想要小孩,但她不喜欢沉浸在飘渺无垠的诗歌和文学世界里,她把大量的时间,交给科学的部分,以此不断地让自己的理性和心灵都变得强大。她认为,只有两种人,会乐于生活在既定的婚姻规则之中,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愚蠢和懦弱。
但姜唯也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不比任何人的爱情平淡,也不比任何一种爱情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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