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泥路,经过大半天的风吹日晒,已有些干固,路面上没有被车轮压过的地方露出一条一条、一块一块的硬地。春风从四下里吹来,路旁的杏树的花骨朵,一夜之间就绽开了许多,从花萼里透出里面粉嫩的色彩。
杨才干二人在硬地上跳来跳去,和尚光秃秃的脑袋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和尚的脑袋小时候生满了赖疮,头发掉光了,后来疮下去了,头发也没有再长,大家就都叫他和尚。
后来他又怪大家叫他和尚,“都是你们叫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没娶到媳妇。”
可是不叫他和尚,叫他的大名,他还真听不习惯。
他的大名叫张守德。这是他父亲在的时候给取的学名,他没上过两年学就死活也不去了,这个名字就这么搁下了。你叫他“守德”,比叫他“和尚”还别扭。
和尚跳着跳着,兴奋劲头上来了。
“才哥,才哥!”
“咋了?”
“你看,啥时候有合适的给我说个媳妇啊。我都二十好几了,咱们村的人,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好几岁了。”
“你还知道着急,这么多年和你说媒的少吗?人家看不中你咋办?”
和尚停了一下,又说,“我今年想种点西瓜,年下杨老二种的西瓜可没少卖钱!等着西瓜收了,我也买一台拖拉机,配上个旋耕机,专门给人家犁地耙地,你看中不?”
“你想的不孬啊和尚,中,几年下来你就有钱了。”
和尚嘿嘿地笑着,“那我回去就烧炕,快该培苗了。”
“等你有钱了,先翻盖翻盖你家堂屋,土墙的房子媒人都不愿意过去,更别说人家小姑娘了。”
“中,盖上混砖的,两边还得带偏房。”和尚笑了起来,似乎房子已经在他的眼前盖起来了。
跳着,聊着,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十来里地,天挨黑时,他们到了杨水塘村口,在田里看麦苗的人们陆续回家了,路上少有行人。为了谨慎起见,他们还是从树林里穿过。林子里的鸟在树梢聚成片,叽叽喳喳乱叫,像是在开动员大会。
“和尚,回家看看你娘吧,报个平安,吃了晚饭,8点钟,我在东边树林旁的墙头后边等你。给你娘说,对谁也别说你回来了。”
才干从树林里摸回家,媳妇和妈见了吃了一惊,又是高兴又是紧张,赶紧把饭菜端上桌。
他爹正在为将要出生的小牛搭牛棚,也从棚顶爬下,来到屋里,捻起了烟袋。杨才干家的院子大,前院的浑砖的瓦房自己住,后面的土房子爹妈住,平时二老方便过来照看孩子,吃饭还在一起。
杨才干抱起五岁的儿子童童,左亲亲,右亲亲,胡子茬把童童刺挠得嘿嘿直叫。
“才儿,你不是去你姐家了?咋又回来了,支书还说要收拾你嘞,他们队那几个人今天下午还在这边转悠呢。”老爹爹抽着烟,把一家子的话都说了出来,媳妇和娘在旁边听着,等着才干回话。
“没事,我有办法,快吃饭吧,我都饿了。”才干拿筷子夹了几口丸子白菜,过了一会看他们还不动筷子,也不说话,又加了一句,“放心吧,他们抓不住我。”
“你见到你姐和你姐夫了?”
“没有,没走到她家,不去了,怕给她家添麻烦。”
“你这孩……”他爹还没说完被他用话截住了,“支书他大儿子出面了吗?”
“没,他们早就断了关系了,他就是死了,他大儿子都不会管他了。”
“那就好。”
杨才干在矮桌边吃了两个新蒸的馒头,又把儿子抱在怀里看了一会电视,等把儿子哄睡着,他就溜了出来。
才干来到村东面树林里的矮墙后面,和尚还没到,于是蹲下来解个大手。
漫天的星星盖在头顶,麦苗在夜色里一条条地铺展开,像是浓绿的大地毯,潮湿的天空洒下一地的寒气,他瑟瑟地抖衣服。
旁边的人家在矮墙上挂了一层干红薯秧子,以备烧火的时候用,里面有东西在沙沙作响。
不用想也知道是夜宿的麻雀。年前他在这里抓了两只,砸碎了脑袋,趁热把脑浆抹在手上,治媳妇的冻出鼓包的手背。
这麻雀可真是有意思,在白天,无论太阳光怎么强烈,他都能飞来飞去,到了晚上,一股强光照着它,它便迷迷糊糊不知东西南北,也不知道飞逃了,任由人捉在手里。
正在胡思乱想,和尚过来了,小声叫着,慢慢地凑到才干身边蹲下。他们在寒冷的空气中静静地等着,谁也不吱声。
“才哥,啥时候动手?”
“再等等。”
“等啥?”
“等我擦了腚。”
“你屙屎嘞?”
“啊,你没屙?没屙你蹲着干啥?”
和尚捂着鼻子往远处挪了挪,正要说什么,正好有一人走过,吓得他闭上嘴一动也不敢动。
支书家就在林子北边不远。他和老伴住着一个小院子里,两个儿子都已经分家,挪在更北边靠近官道的位置。大儿子和支书的性格很像,有点侠义精神,重义气,敢担当。
他那么硬气,却娶了一个更厉害的媳妇,把他管的服帖的很,媳妇和他娘生气,硬逼着他和一家子断了关系。老大已经和父亲母亲成了陌路人,发生任何事情互不相干,这样的事情在此地并不少见。杨才干最担心支书的大儿子插手这件事,听父亲说他并没有管,看来他依然被那个婆娘管的死死的。
那么这件事就好办多了。他小儿子随他的母亲,柔弱寡断,遇事胆小,还爱占便宜。虽然分了家,但并未分灶,每到吃饭时间,一家三口准时过爹妈这边。
因为不愿意听父亲无休止的絮叨,平时老二吃完饭抹了嘴,灰溜溜地就走。支书打算把这个位置传下去的愿望,看来无法实现了,心里的滋味难言的酸楚。最近父亲惨遭不测,小儿子不能再吃了饭就溜了,他会多坐一会,陪母亲说说话。
“娘,你劝劝俺大吧,别再冤冤相报了,你看他在村里得罪的人还少吗?”
母亲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应着,转头看到他爹梗着脑袋躲在床上,上半身缠着一圈子绷带,正咬着牙瞪着他。
他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略坐一会,就领着媳妇孩子回家了。
支书家混砖挑梁的走廊下的白赤灯光,散出刺眼的光亮,把四周照了个通亮。
才干二人趴在墙外的阴影里,仔细听辨着屋里说话的声音。后来听到老二开门、关门,等脚步渐渐远了,二人缓缓推开大门。
一截长长的吱呀声,支书的老婆问,“还没走?上回你姑来拿的苹果还剩几个,你给小强拿回去吃吧。”说着提着塑料袋送了出来。
她见来者是杨才干和张和尚,吓得扔了苹果袋跑回屋里,“啊呀,他爹,不得了了。”
满地的苹果乱滚,张和尚捡起一个,在衣襟上蹭一蹭,咬了一口。
“别怕婶子,我们是来陪不是的。”说话间杨才干二人已经来到里间支书的床边。
支书的家里果然堂皇气派,十七寸的彩电坐在可以转动的电视机坐上,正播放着电视剧,看着就是比黑白电视机好看。
屋子正中的八仙桌也比别人家的更新、更大,明晃晃的有点耀眼。地上还贴着地板砖,和尚进来后不住地用脚底板摩擦平滑的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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