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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秋刚过,夜晚越来越长。这个时间外面尚一片灰蒙蒙,再过三四十分钟,天才会彻底亮。玻璃窗户上起了白雾。两粒水珠滑落,留下弯弯曲曲的痕。雾淡的位置隐约可见房间住客画过的小人。白窗帘把窗户遮挡得严严实实,冷气还是透过墙渗了进来。房间昏暗,里面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床,床上正躺着一个蜷缩着睡的女孩。
从对门房间传来扭动把手的声音。女孩用力揉揉眼睛,迫使自己清醒。她听着拖鞋从门口走过,走进卫生间。她坐起身,穿衣服。过了一会,拖鞋从卫生间出来,走向厨房。她已经穿完衣服,整理好床铺。出房门时,她又不放心,折返到床边,用手轻拍毯子,抚平上面的每道褶皱。在卫生间安静地洗漱好后,她也走去厨房。
厨房里,一个中年妇女穿着睡衣,正把米倒进砂锅里。厨房门口,女孩打起精神,问候道:“大娘早,我来帮你吧!”
妇女没有看她,说:“那你帮我从冰箱里拿两个鸡蛋出来。”
女孩拿来鸡蛋,又照吩咐去水池那削红薯皮。两个拳头大的红薯冲洗掉泥后,露出红褐色的皮。用刮皮刀一条一条地刮,刮浅的地方是白的,还能看见盘曲的纤维;刮深的地方则露出金黄的瓤。红薯去完皮后再次冲洗。早晨的自来水里像是藏了针,冰冷刺骨,才一会,女孩两手便被冻得通红。
趁女孩在削红薯,大娘准备煮蛋。她掂量比较手里的鸡蛋,确定左手的比右手的大一些,而大的要留给儿子。她并非那种喜欢贪小便宜的女人,也不能说偏心,只是本能地对亲生孩子更关心。
半个小时后,早餐准备好了。今早是喝红薯粥。粥还在煮的时候,女孩看着火候,大娘则到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上买了些包子油条。大娘喊家人起床吃饭。大伯和堂哥匆匆起床,草草洗漱,哈欠连天地坐到饭桌旁。四人围坐在一起,喝粥声此起彼伏,大娘问粥够不够甜,大伯说了一下当天工作上的安排,堂哥偶尔会说两句俏皮话。每次吃饭,女孩都很少说话,别人问什么她就答什么,要不就是说试卷资料费用之类的话,有时也会假装被堂哥的俏皮话逗笑。她努力尝试融入大伯一家,但和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每家的饭桌是家庭力量最旺盛、氛围最浓厚的地方,也没能感染她。寄住在大伯家大半年,她深深感受到自己不属于这张餐桌、不属于这个家。
女孩吃早饭时,余光不停观察坐在对面的堂哥。她根据他的吃饭速度,控制自己的吃饭速度。等堂哥吃完,她也差不多吃完了。等所有人吃完后,她就帮大娘收拾碗筷、打扫桌子。大伯经常夸她勤劳,大娘也说过家务不用她做。她说这是应该的,心里认为哪怕没人要求她这么做,但她一定要做。
等到出门上学,大娘拿出煮好的蛋,大的给了儿子,小的给了女孩,嘱咐他们课间吃,路上小心车,注意安全。女孩读初中,学校在东边;堂哥上高中,学校在西边。两人结伴下楼后,堂哥先一步出了小区,女孩不着急,走到大楼后面的围墙那喂猫。她学着猫叫,“喵喵”唤了两声,一只狸花猫便从一堆烂纸箱中钻出。小猫一边回应着,一边来到她的脚边,不停地蹭她。她轻挠小猫的下巴,抚摸它的头。小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声。她非常开心,和小猫相处的时候可以无所顾虑。她拿出鸡蛋,一点一点剥壳,然后小咬了一口蛋白,剩余的都喂给猫吃。
早上她吃了一碗粥和一根油条,有点不够,但她不敢多吃。大娘准备的鸡蛋,她也不是嫌弃,只是从小不喜欢吃蛋黄。如果在自己家的话,她可以把不吃的蛋黄给母亲。小猫吃得津津有味。女孩又摸了摸它的头,告诉它,等放学后给它带好吃的。小猫摇了摇尾巴。她告别小猫,往学校去。
二
等女孩走后,小猫吃完蛋黄,钻回纸箱堆里睡觉。它是一只刚成年的狸花猫,背上为黑、灰相间的条纹,腹部却是一大块白毛,四只末端也是白的,像穿着四只白鞋。一年前,它被它的母亲赶出巢穴,沿江一路流浪。流浪时,它碰见过一个小男孩。他用火腿肠诱惑它,趁它专心于进食,抓住它的左后腿往空中一甩。它重重摔在地上,惹得男孩一阵疯笑。从那以后,它的左后腿便落了残疾,行动时,有不明显的瘸拐。它本不会再相信人类,这天遇见了在江边打水漂的女孩,却没有立刻躲进花坛里。它感觉到女孩身上有区别于那个男孩的东西。它只是一只小猫,不清楚那个东西是什么。在人类城市里流浪,生存更多依托的是本能,它绝不能出于好奇,冒然接近一个人类。它趴在大理石长椅上,远远地观察着女孩。
当时,女孩正在等父母,也在等自己将寄人篱下的命运。她精挑细选扁平的石头,弯下腰,甩开手,用最佳姿势把石头掷向江面。缓缓流动的江水接过石头,任它在自己身上旋转、跳跃,然后沉入水底,留下一串波纹。等待的时间一长,她逐渐失去兴趣和耐心,随手捡起块石头便往水里扔。石头直接砸开水面,激起水花。她有了新的玩法,专搬大石头,越大越好,抱都抱不稳,使劲往水里抛。石头砸起巨大的水花,白色的水珠随一声巨响蹦起一米多高,溅得远的落到她身上。她在发泄,浪花越大,发泄出去的情绪越多。一时的破坏让她心情舒畅。
女孩的父母出现,提着一大袋水果和两条烟。他们喊回女孩,准备拜访大伯一家。沿江而建的一排排楼房,整齐划一,那就是大伯住的小区所在。父母眼看女儿上初中,而家中贫困,迫于无奈决定把女儿寄养在大伯家,他们则去外地打工。他们和女孩谈了很久这件事,同大伯一家商量了很久,今天来主要再说些细节。
大伯家的客厅里,陶瓷地板、实木茶几、软皮沙发,以及挂在墙上的电视,无不透露出大伯家的富裕。父母并排坐在沙发上,手不知道放沙发上好还是放腿上好,尽管来过很多次,心里依然觉得不自在。女孩同样不自在,她更喜欢镇上家里那栋红砖小平楼、不会反光的水泥地面、祖父用过的竹椅。父亲带来一摞钱,说是女孩新学期的学费,而她的生活费和寄住费每个月都会打到大伯账户上。大伯收好钱,推脱说不要给别的钱,都是一家人,他会把女孩当亲生女儿养。谁都知道这些是客套话,要多善良的人才会将别人家的孩子当亲生骨肉来看待?缺少直接的血缘联系,便是两根永不可能系在一起的线,异样会藏在人心中,不时跳出来作祟。
母亲同大娘谈别的,一些更加细节的事:女孩身上的一些小毛病、每周日晚上通个电话、吃了可能会胃疼的东西、生理期等。女孩听见母亲嘱托这些,心里越发烦闷,越发不舍。她试过打消父母的想法,承诺自己可以省吃简用,帮家里干活挣钱,甚至想过辍学,只要父母能不离开。她失败了,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父母想让家境改善的心愿。
当父母和大伯、大娘谈妥一切后,她反倒释然了——表面的释然。她安慰自己,又不是生离死别,寒暑假期依然可以和父母相聚生活。青春期的敏感又让她不由担忧,如果久别之后,和父母的关系淡了怎么办?或是突生变故,外出的父母发现她是累赘怎么办?她一边释然,一边担忧,怀着矛盾的心情开始了寄养生活。
与流浪猫再次相遇时,女孩已经在大伯家生活了一个多月,慢慢适应了小心翼翼的寄养生活。一天放学,她注意到小猫偷偷跟着自己。它经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像有意为之。她尝试着接近它,见它趴在花坛沿上不躲避,大胆起来,伸出手去摸。它站起来,抬头去蹭她伸来的手。她又惊又喜,轻挠它的下巴。
“咪咪,你喜欢这样?”
“喵。”
小猫热情地回应,跳下花坛,躺倒在她脚边。她蹲下身子,从包里拿出中午吃剩的面包,喂给小猫。它已经完全信任眼前的人类,直接在她手上吃起来,吃完还不停舔舐她的手心。
她觉得痒,又开心。这是一个多月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笑完之后,她又忧郁起来,想到如果父母没有外出打工,自己还在镇上读书生活,小猫是可以带回家养的。母亲喜欢猫,父亲喜欢狗,家里还养过一只大黑狗,可惜前两年被狗贩子抓了去。知道大黑狗丢了那天,她像死去了亲哥哥一样,哭了一下午。
虽然女孩不能把小猫带进大伯家养,但她还是给它找了一处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在大伯家那栋楼后面,围墙边堆了一摞烂纸箱、码放整齐的水管、叠在一块的塑料桶,应该是某位住户搞装修时留下的。这里的地面已经开裂,裂缝中长出杂草,靠着墙角有一条水沟,沟里烟头、玻璃、避孕套、死老鼠什么都有,看样子平时不会有人来。她示意小猫把这当庇护所。它心领神会,找了个纸箱堆里的洞,跳到塑料桶上,钻了进去。
从此之后,那里成为了流浪猫的家。女孩每天上学前、放学后,都会带些吃的给它。像今天早上,女孩就给了它半个鸡蛋。它吃完,打了会盹,开始在小区内闲逛,翻一翻垃圾桶,到喷泉水池那喝点水,看见人类立刻躲进花坛里。下午,阳光刚好照在墙头上。它回到住处,伸个懒腰,轻松跳上塑料桶,然后跃上墙头,在温暖的阳光下舔身上的毛。做完这些,它揣着前肢,眯眼假寐,静静地等女孩放学,等它认同的人类家人打猎归来。
三
暑假的时候,女孩和父母第一次久别重逢。她盼这天盼了半年。她住在大伯家,半夜时常醒来,恍惚间总以为是在自己家的自己的房间。每次和父母通话,她都尽量躲开别人,把大的小的事向他们倾述,快挂断电话时,为了能多拖上一两分钟,注意安全、保重身体、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反复说。
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寄住的生活,大伯一家对她挺好,在新学校中也交到了一两个新朋友,一切都在正轨上行进。上学、回家、吃饭、睡觉,和她在小镇的生活模式并无多少区别,可实际上,一切又都变了样。现在的生活与过去的生活有根本不同,生活中的细节、人物、无形的所有都彻底改变了。正处于青春期的她,敏感抑郁,这些变化像捆在她心脏上的线,不时扯一下、拉一下。深夜每每被这种感觉扰醒,她只能躲进被子里啜泣,直到再次睡去。
女孩来到父母打工的城市,心底无比喜悦。父母脸上藏不住笑,早早地来到车站等她。见面后,母亲紧紧抱住她,嘘寒问暖;父亲不善于表达情感,摸了摸她的头,接过行李,拉着母女二人去吃饭。
为了这一天,父母准备了很多:提前请假调休,规划吃和游玩的地方,在心里预演了每一句想同孩子说的话。与孩子分离的日子,他们感受到的忧伤不比孩子少。每天下班后,远离单调的流水线,回到狭小的出租屋,两人应付两口晚饭,不愿花钱去享受外面的灯红酒绿,躺在床上,不免想起小镇的那栋平楼、女儿、曾经一家三口的生活。母亲会说:“不知道婷婷现在怎么样了?”父亲会安慰:“等过两年攒够钱,我们一家就能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父母带着她在一个完全不同于小镇和大伯所在的县城的城市里游玩——街道纵横交错、车水马龙,行人在红绿灯的指示下,急匆匆地行动;地铁列车像一条条地下巨蛇,无数人挤进它的肚子,无数人从它的肚子里挤出来。挤进去的人被它载着在地底穿梭,挤出来的人转身又进了另一条巨蛇的肚里;她第一次看见两头粗中间细的白色铁塔,塔跟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仿佛一个腰细的女人。女人脚边是江水和人山人海。她站在这个铁女人脚下,感觉喘不上气;还有大海,一望无际,远方朦朦胧胧,一艘轮船在天际线上慢慢消失。海水没有电视上看到的蓝,沙滩上没有书上写的螃蟹和贝壳,没有叫唤着同伴飞过的海鸥,没有喜欢挠人脚心的海鱼。从海里上岸后,身上会沾满烦人的细沙。一切都和她梦想的相差甚远。所有的游玩让她觉得紧张和吵闹。但没关系,跟父母在一起,她就觉得快乐。
暑假的大多数时间,女孩都是一个人待出租屋里,写作业、用手机看电视、看窗外人来人往。吃饭是吃母亲早上一次性三顿炒好的,她自己饿了热一热。为了节约时间,父母在工厂食堂里吃,八九点下班后,不时带些老家见不到的吃食给女儿。她认为这里的日子比在大伯家好太多,和父母在一起,哪怕是只有到晚上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时能在一起。聊不了太多话,但光是在一起躺着,她也觉得开心。
晚上的时光再幸福,白天的孤独依然难以忽视。起初,写作业能花掉大多数时间,后来作业完成,手机上的节目也看腻,她只能望窗外打发时间。逐渐地,她对父母所在的这片租房区有了些了解:它不同于游玩时看见的高楼大厦,与窗外文明的世界并不一致。防盗窗上的特产、衣物、挂饰等物品来自五湖四海,杂烩在一起,是每户租客赋予它的异乡属性,承载着租客们曾经衣锦还乡的念想,是它与这座城格格不入的证明;但饭桌上当地的饮食、外墙上遵循统一城市规划刷的漆,和一些其它东拼西凑的痕迹,又说明它在试图融入这个城市。现实中看上去,完全融合只差一条柏油路的宽度。路的这边是它,另一边是花园、建完或没建完的楼盘、国际商城、某某大学附属医院……不过二十六米的距离,可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发展进程中,那点宽度却是永不可能跨越的鸿沟,是阿克琉斯与芝诺的乌龟之间永不可能为零的距离;不知从何时起,它变为了一座新的城,一座由没有码头的船构成的城,在本地与外地之间那片大海上漂泊,无法停歇。女孩知道这种感觉。在不久后,她将体会得更深。
女孩如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发呆,偶尔算算还剩几天就得回去上学,想父母今晚可能会带些什么好吃的,或是什么也不想,用心听租房区的声音。她相信租房区除了租客的声音外,它本身也会发出声音。她在一个犯困的下午,眯着眼睛听到过——像是轮船汽笛的声音。这天下午,她听见的是租户争吵的声音,从对面楼的楼上传来。租房区楼与楼之间相隔很近,她把手伸出防盗栅栏,能轻易摸到对楼的防盗栅栏。
她竖起耳朵听——像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小男孩在吵架。刚开始,他们说着他们的方言,语速快,语气重,她一个字没听懂。后来,女人说话不时夹两三个普通话的词,有时说半句方言,想一会,断断续续地从嘴里蹦出几个既不像方言又不像普通话的词。女孩知道这种情况,像自己父母现在说话一样,他们的家乡话还没她说的利索。
两人吵到最后,女人干脆说普通话:“你不要闹好不好!”
小男孩哭着提着嗓子说:“你和爸爸就知道挣钱!”
“我们不挣钱,你们在老家吃土吗?”
“我不喜欢你们!”
“那你明天就回去,回爷爷奶奶家去,下次也别来了!”
小男孩又哭又闹,女人操着方言安慰。
女孩大概猜出了他们因何争吵。她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和父母吵架。她安慰自己不会的,她知道父母外出打工的辛苦,也清楚没有家人陪伴的孤独。何况,终有一天,她必须离父母而去,过上比现在还要不稳定的生活,可能去成为另一个地方的租房区中的一位租户,登上那艘虚构的船,苦苦寻找码头。现在的生活不过是未来生活的提前体验罢了。
离开那天,女孩提着一大包父母买的零食、衣服等东西,依依不舍地通过闸口。父母站在外面往里望,直至看不见女儿背影。
四
放学后,女孩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帮值日生打扫教室,回去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小区也不着急上楼,拿出中午吃剩的面包去喂猫,逗猫玩会。她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不愿太早回到大伯家。
到了必须回去的时候,她才会上楼。大娘不用工作,可能在客厅里看电视,或是打扫卫生,有时外出打麻将。如果大娘在看电视,她进门后,打声招呼,然后回房间写作业——这样是最好的;如果大娘在打扫卫生,她会把作业放一边,帮忙打扫——毕竟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最坏的情形是大娘出去打麻将了。就像今天,她没有钥匙只能在门口等。大伯一般半夜才会回来,堂哥也要上完晚自习后。她站在楼梯间的窗户那等,想每一次这样等会想到的事:为什么不给她配一把钥匙?也许是要她去主动提前,也许原因很现实——每一道门都是一个家的象征,家不同、门不同、钥匙不同,哪扇门的钥匙只会属于哪个家的人。
一个小时后,天已经完全变暗。楼下小公园里的灯一下全部被点亮。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住户的说话声、脚步声、关门声一震,便亮一段时间,然后熄灭。灯光忽明忽暗,让她感觉心慌。深秋的晚风从窗户刮进来,缠在楼道里唯一的热量——她的身上。她把书包背到前面挡风,却不关窗。她喜欢看着楼下有家可归的人往家赶。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大娘回来了。她看见女孩,面露愧色,加快了脚步去开门,解释说自己今天手气好就多打了两把,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女孩笑着回应,她值日,没回来多久。两人做晚饭时,大娘说不用女孩帮忙,她说反正没什么作业。两人还说到要不要给堂哥和大伯准备些夜宵,聊了几句天气,扯了些保暖之类的话。大多是大娘在说,女孩在一边搭话。实在没话题,两人便沉默着,可是大娘忍受不了尴尬安静的氛围,总会问出一两个问题——
“婷婷,讲讲你自己的事呗!学校、大伯这住的感受、对大娘有什么看法,都可以说。”大娘用身体推了推女孩。这种一般母女间才会有的亲密小动作使她倍感亲切。
“住在这挺好的,大伯、大娘、堂哥对我都很好。学校里……学校里今天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我的同桌……”女孩一直希望可以和别人分享她的日常。
“嗯,你的同桌,他怎么啦?”大娘正在尝菜的咸淡,一边示意女孩把切好的葱拿过来。
“你知道吗?他有双大耳朵,班上人都喊他大耳朵图图,然后然后,今天上语文课的时候,他不停跟他的前桌传纸条——”
这时,门开了,堂哥回来了。大娘立马出了厨房,交代女孩帮忙把菜盛进碟子里,被打断话的女孩僵硬地保持住笑,将卡在喉咙里的话都咽了回去。她万般羡慕,听着大娘问堂哥为什么这么早回来,堂哥不耐烦地说学校停电,走读生就提前放学了。大娘笑着返回厨房,假装抱怨地告诉她,今晚得多做道菜。
饭桌上,堂哥说他有个同班同学被社会上的小混混打了,班主任为了处理这件事都没来上课,听说打得很狠,伤得很重,手好像都打骨折了。大娘在一旁听着很紧张,不明白高中生怎么就惹上了混子,语重心长地叮嘱堂哥路上碰见这类人要躲远点,不忘提醒女孩也要注意安全。堂哥又说了些他的日常,大娘讲了讲她今天打麻将的手气,女孩听到别人问她便回复两句。
饭后,大娘和堂哥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女孩也在。她是想去做功课的,或者先去洗个热水澡。是否做这两件事,她考虑了很多:大家都在客厅看电视,自己去写作业,会不会不合适?烧好的热水,自己第一个去洗,是不是不太好?和大家一起看电视又该说些什么?是等大家洗完后再洗,还是问一下自己能不能先洗……
母亲走之前曾交代她:在别人家住不比在自己家,做事说话都得注意。这大半年来,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她知道大伯和大娘说得再好听——“把这当自己家”,但这永远不可能是自己的家。她尝试过融入这个新家庭,可是各种因素挡在中间,越靠近,斥力越大,只能始终保持这不远不近的距离。
过了一会,堂哥去洗澡了。大娘说他洗完就女孩去洗。女孩把握住时机说,她去收拾收拾干净衣服,待会洗完澡就直接去睡觉了,并打着哈欠,装作困乏的样子。大娘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青春期长身体的时候是容易想瞌睡。
洗完澡,回到房间,轻轻地锁上门,女孩长舒一口气,终于不用看她没兴趣的电视节目,可以暂时放下处理人际关系的戒备。透过窗户,她看了一眼外面的万家灯火,夜空广阔而深幽。她往玻璃上哈气,借白雾画了个微笑小人。拉上窗帘,她坐到书桌前,用奋笔疾书抵御内心的孤独。夜深,对门传来轻哼声,她依然毫无困意。直到前门打开,大伯回来了,她才匆匆熄灯,脱衣服躺到床上。疲倦迅速战胜了空虚,用一双慈母的手合上了她的眼。
五
寒假来临,女孩和父母本应该回小镇团聚。但父母觉得春假太短,假期工资又翻倍,不想奔波回老家。他们让女孩来他们打工的城市过年,通话中还暗示她有份惊喜。
女孩收拾好行李,告别小猫,乘上了去往异地的火车。火车在山岭间行进,她发现窗外的景色同暑假时看见的大不相同,上次山林间有成群的鸟在高歌、翱翔,鲜艳的绿色随山势流动;现在树沉睡着,山坡上的绿像凝固的油漆。山也沉睡着,呼出热气,化作山间灰暗的雾。外面死气沉沉,她将目光移回车里。旅客个个无精打采,一些人干脆蒙上眼睛睡觉;有人强打精神,盯着手机,屏幕荧光照在油腻暗黄的脸上;刚开始还有人操着乡音讲话,也慢慢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仿佛只剩火车行进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火车驶进目的地。一些店铺外面刷了层红色,路边的广告招牌也大都用上个红色底子,路灯下挂着红灯笼,商场门口亮出年货信息,路边出现了这个特定时节才会有的小吃摊……这个城市已经有了过年的氛围。她心里的愁绪顿时消散不少。
女孩想到自己将第一次和家人在其它城市过年,突然兴奋起来。火车刹车、减速、进站。她早早拿齐行李,冲向出口,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父母,想给他们一个拥抱,想跟他们讲讲学校的趣事——或什么也不做,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她走出车站,一眼就看见站在墙边等待的父母。父母也看见了女孩,朝她招手。走近一点,她发现母亲怀里抱着一团东西,愣了一下。走到父母跟前,她终于看清了那团东西——一张被子,里面裹着一个婴儿。
母亲扯了扯被子,让婴儿的小脑袋露出来,兴奋地宣布:“看!你妹妹!”
这就是父母讲的惊喜。惊却实惊到了,喜却没她想的那么喜。母亲告诉她,半个月前生的,暑假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怀孕,但一直没跟她说。母亲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感到很意外,父亲知道后也很慌张。他们考虑了很久,凭家里现在的情况,该不该要这个孩子?后来还是决定留下这个生命。新生命降临后,母亲就辞去了厂里的工作,一心照顾孩子。现在女孩来了,这一个多月可以帮忙照顾妹妹,减轻母亲的负担。
看着母亲怀中的婴儿,女孩放下自己来这的需求,责任感油然而生。她向妹妹伸出双手,母亲轻轻地将婴儿放到她手里。她感受着这个新生命的重量,知道这份重量在父母心中占多大位置。婴儿满眼好奇地看着她,不哭不闹。
父亲诧异地说:“有时我抱,她还会哭。”
母亲高兴地说:“果然是亲姐妹,她喜欢你。”
女孩看着怀里的妹妹,有些失落,想到往后的日子里,妹妹可以常伴在父母身边,她却寄住在别人家,又多了些嫉妒和恨意。过年的氛围、和父母在一起的满足、照顾妹妹的忙前忙后等,让她的不悦只是一闪而过。过年前的一段时间,白天父亲外出上班;母亲上午做小时工,下午带孩子;女孩陪妹妹玩,给她冲奶粉、换尿布,哄她睡觉,趁她睡觉抽空写作业。晚上,一家四口挤在出租屋里,三人轮流照顾婴儿;父亲再累都会陪婴儿玩上一会,给她讲老家流传下来的故事;半夜她醒来哭闹,母亲和女孩就交替着哄她。所有人都围着婴儿转。
除夕夜,一张不足一平米的小餐桌上摆着六道菜,寓意六六大顺。四人围着它,缩着脚坐。女孩和母亲手里端着果汁,父亲端着一碗啤酒。婴儿在母亲怀里,安静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父亲有些醉意,说:“虽然今年我们没有回来家过年,但是我们家又添丁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在哪都是过年!”
外面开始放烟花。一点火星升到大楼挡不到的天空,“砰”地一声炸开,散成无数五颜六色的火星,组成一朵绚丽明艳的火花,然后消散。这边公园里的烟花放了一阵,那边小区的烟花又接着放起来。母亲把烟花指给妹妹看,父亲打趣说过两年她就知道自己放烟花了。女孩努力踮着脚,把脸贴在防盗栅栏上,才看见一点火光。等了一会,她终于看到一个完整的烟花,兴奋地想把这件事分享给父母,说:“我看到了,是一个有数字的烟花——”父亲喝醉回房间睡觉去了,母亲正给妹妹喂奶。没人听见她说的话。她默默地收拾碗筷,拿去阳台兼厨房那洗。
转眼间,到了女孩回去上学的日子。父亲早早上班去了,母亲抱着妹妹来送她。母亲跟她交代了一下学费和健康的事。她说了些让父母不用担心自己的话,亲昵地跟妹妹说了再见。
即将进站时,她想到什么,折返问母亲:“今年暑假,我还能来吗?”
母亲不理解:“你在说胡话?想来就来呗!”
“哦,你们回去吧。”
“路上注意安全。”
六
女孩回到大伯家,发现猫不见了。当她带着点花生,来到老地方——那里应该有一堆破纸箱和塑料桶,现在却消失了,只剩地上的灰土印。她尝试呼唤小猫,在墙边徘徊,注意墙头的动静。没得到小猫的回应,却得到楼上住户的训斥:你是谁家的小孩?在那干嘛?她将范围扩大至整个小区,垃圾堆放点的周围、每个花坛、隐蔽的墙角……每个角落,一无所获。寻找的同时,她担忧起来:谁知道那堆杂物是什么时候清走的?也许某人就是为了抓猫把杂物清走的;小猫是被吓跑了,还是被捉住了?它可能是被捉住,塞进袋子,然后扔进江里淹死;或者被人打伤,痛苦得死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天色暗沉,小区的路灯亮了起来,飞虫被突然的强光吓得乱窜,灯光晃得她的眼睛隐隐作痛,眼眶里充盈着泪水。
一晚过后,她像被抽走灵魂,精神涣散。开学的第一天,同学们都在打趣伙伴身上的变化,她的朋友也来找她玩,她始终无精打采。朋友很关心她,问她怎么了?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如何向别人表达出它的意义,随便说了句:我经常喂的一只流浪猫不见了。朋友取笑她,一只流浪猫而已,你都说它是流浪猫了,指不定去拿里流浪了。她明白朋友讲的道理,是啊,一只流浪猫而已,自己没必要为一只流浪猫伤心。这一年多以来,好事从未发生,坏事却像苍耳一个接一个地缠上自己,甩不掉,用手摘又扎手。失去一只朝夕相处的流浪猫,只是在大忧伤上添一点小忧伤。当一只骆驼负重累累,又怎么会在乎身上多一根没有份量的稻草。
发现猫消失的第二天,她抱着所剩无几的希望,利用上学前和放学的时间,在小区周围找了找。她沿着和它初次相遇的江边,把桥洞、乱石堆、大理石长椅下,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最后,她垂头丧气地回到曾经堆放杂物的地方,“咪咪、咪咪”地轻唤了两声,放了根它最喜欢的火腿肠。隔天一早,她冲下楼去看火腿肠还在不在——火腿肠外面的绿色包装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她幻想哪怕是来只老鼠,将它叼走或是啃两个牙印,自己心中也会再次燃起希望吧。
事情过去半个月,女孩似乎回到了之前的状态:在大伯家小心翼翼地生活着,星期天照例和父母通个电话——母亲告诉她,妹妹会笑了。她依然习惯上学前去墙边放些食物,不是对小猫回归抱有希望,更像是在祭奠它。放学后,她不再拖时间回去,早早地回来帮大娘做家务。大娘外出打麻将时,她则像以前那样等,不过等的时间要比之前长了许多。
第二十九天,清晨,女孩把大娘为她准备的鸡蛋揣进口袋,出门上学。下楼梯时,她把鸡蛋剥完壳,一口咬掉了半个蛋白,看着蛋黄还是下不了口。她拿着鸡蛋,习惯性地走到楼后,一转角,看见一只猫正在吃她前一天放的面包。那是只狸花猫,腹部有一团白毛,四只脚也是白的,像穿着四只白鞋。女孩呆在原地,试探着叫了声“咪咪”。小猫警觉地望向她,朝她龇牙哈气。女孩慢慢靠近,继续呼唤它。它像记起了什么,放下戒备,“喵”了一声以示回应,一瘸一拐地向她跑去。
女孩蹲下身子,挠它的下巴,摸它的头,后来直接把它抱了起来。小猫两只前爪搭在女孩肩上,也抱着她。一人一猫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一对经历了生死离别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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