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城里,我应该叫她阿姨,因为她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老大上小学,最小的也已能走路下地。但是,这里的人都叫她月月。
大队里的知青都集中住在林业队。说是林业队,其实就是养蚕,夏季女的在蚕房里给蚕儿们喂桑叶,男的下地打桑。蚕宝宝们从一粒粒小籽里孵化出来后,越来越能吃,身体突飞猛进的生长阶段食量特别大,不分昼夜一刻不停地吃,一点儿都不能饿着,据说让它们哪怕是稍微饿一点点,都会影响蚕丝的产量,减少队里的收入。而在秋天、冬天和春天的大多数时间,这里也就成为名副其实的林业队,我们每天来回忙碌于桑树田间,松土、施肥、调理桑树的枝枝杈杈。
跟着知青们一起作业的,也有一些来自各村的农民。知青们人在林业队,但户口却落在了各个生产队,所以,每个知青与这些来自相同生产队的农民们自然而然地就有了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最先认识的来自同一个队里的农民,是生产队长的婆娘,她留给我的印象并不怎么好,以至于到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懒得记起来。本以为我们初来乍到社会主义新农村,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林业队里出工、生活,巧遇自己落户所在生产队长婆娘,多少可以得到些许来自村里的关心和照顾,但是没有,这位夫人除了偶尔打打招呼外,剩下就是不停地向我们索要:"你家有没有多余的衣服?""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粮票?"早先还可以理解,次数多了,我们唯恐不见。
倒是另一个村妇对我们的热情显得自然而淳朴,夏天教会我们避暑,冬天指导我们御寒,在田间地头锄草采桑,她时不时地出现在我们身旁,一边做着农活,一边唠唠家常。大张告诉我:"她也是我们第六生产队的,叫月月,对我们知青特别好。"
那是我和朱剑波下乡插队的第一个中秋节。日子还没到,月月提前十来天就跟我和小朱相约:"中秋节你们不回城,一定要来我家吃团圆饭噢。"我是一个极不情愿麻烦别人的人,没答应。小朱随我,我不去他也说不去。在中秋节那天晌午,谁都没有下地,我和小朱各自倒在床上四脚朝天。忽然屋外响起孩子的呼唤:"小袁哥哥,小袁哥哥!"继之敲门声由远而近"嘭嘭嘭"地响起,终于我们宿舍的门被推开,三个孩子一涌而进,领头的是月月家的大闺女。见到我和小朱,三个娃娃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就连拉带拖:"我妈妈叫你们去吃团圆饭!"
我仍不死心,还想着编些理由耍点儿赖皮尽量不去,可孩子们继续死缠烂打不依不挠挥之不去,甚至小家伙以哭声对我们的谢绝表达了抗议。于是,在月月这三个乖巧机灵、英勇骁战的孩子面前,我和小朱终于缴械投降,乖乖地随他们而去。乡下不同于城里,从六队到林业队,少说也得有十里地,现在仔细回想,三个那么小的娃娃怎么就穿过密密麻麻的桑树林、走过跨过那么些沟沟坎坎来到这里,铁着心地把我们拉回家里?其中最小的孩子还没有上学呀!
那顿饭从中午一直吃到月亮在天空高高挂起。我和小朱在月月家的屋里,与她那做大队民兵营长的老公高志宝喝了一杯又一杯。难忘那个中秋,我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绑架着去了一户农家,喝酒、吃肉、唠家常,尽管彼此都说了很多很多,记得住的只有月月老公的一句话:"今天是中秋节,你们小知青回不了家,这里就是你们的家。"酒足饭饱之后,我和小朱顶着满天星斗往回走,边走边赏天空那轮明亮的满月。
农忙时节,林业队的知青和农民都得回到生产队收麦、插秧。小朱提前回城避暑,拖拉机把我一人和铺盖卷拉进村里。我找到生产队长家,让队长给安排个能够打个地铺睡觉的人家。他的婆娘一看见站在门外抱着铺盖的我,立刻拉下那黑黑的脸:"我们家住不下!"队长领着我走了三、四户,竟没人愿意接受,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特别心慈面善,很想将我留下,但又念及儿媳妇回来后会家里吵架,最终还是没有允许我留下。
队长最后想到了月月,却遭到来自我本人的拒绝,因为她家人口多房子也不大,两个大人四个小娃还收留了一个女知青大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再去打搅这么好的人家。于是,我对队长说:"你不要管了,我自己找地方住。"
我早已悄悄看中打谷场旁边那个没有门框、窗框的黄泥巴牛棚。当我抱着铺盖走进黑鸦鸦的牛棚里,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天不下雨,牛不在棚里面,地上除置放了一些农具外,棚里还算宽敞。顺着外面斜射进来的光亮,看得见一群群蚊虫正对着我翩翩起舞,偶尔飞来几只牛虻,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又匆匆消失得无影无影。
这棚里显然是不能睡觉的,既便自己已带来了蚊帐。我把铺盖放在一角,来到棚外的打谷场找块石头坐下来,等待着天黑。正坐着发呆,隐隐听见孩子掩嘴而笑的"嗤嗤"声,循声望去,只见月月家的孩子们分别躲在牛棚里面和周围不同角落正遥相呼应。见我转身,他们急急忙忙立刻躲藏起来,表情充斥着狡狤和诡异,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阵阵窃喜的声音。我不解,难道他们要与我玩躲猫猫游戏?
揣着满腹狐疑,我往牛棚门口走去想探个究竟。还没走到跟前,守在外面的大儿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接过里面孩子递出来我的铺盖拔腿而跑。里面的女儿递完铺盖后堵到我面前,含着哭腔向我发问:"小袁哥哥,你就睡在这里呀?"
我管不了小丫头眼眶中晶莹闪烁的泪光,转身去追刚才"抢走"铺盖的男孩。月月的大女儿一把扯住我的胳臂,小儿子也来抱住我的腰背,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月月大儿子捧着我的铺盖往家跑去。
我跟着来到月月家,还未张口,月月已打开涛涛不绝的话闸:小袁你实在太不象话了,没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別人家住不下,我这里再挤也能让你睡得下!我像犯了错的孩子,先向月月检讨,然后再细讲原委:你们家本来就人口多,房子也不算大,还住了个女知青,我到这里真的真的真的不方便,好说歹说才让月月松了口,我抱起铺盖重返打谷场,把铺盖再次放进牛棚。
夏天晚上微风阵阵,吹到身上真有说不出的清爽和舒适,一扫白天的闷热和辛劳。一盏太阳灯照亮了打谷场,地上依旧铺满了白天晾晒的麦粒。靠近大树下面,看场的农民把一张床板搭在两个长条凳上,床边的蚊帐在徐徐晚风中轻柔地飘荡。看见此景,我觉得以后的夜晚或许可以在这里打发时光,便从牛棚里搬出铺盖向看场人那边缓缓走去。
"今天晚上我跟你作伴,行不?"
看场老农瞅瞅我,一言不发地眯上眼睛。我从不远处搬来两张大队部开会用的长椅,将它们面对面地摆放,再捡几根破竹杆把蚊帐默默支了起来,然后紧挨着看场人悠然自得地躺下来,任凉爽的风儿徐徐吹来,睁大眼睛一颗一颗数着星星……
天亮后,我拆掉临时床铺把铺盖重新放进牛棚,到大队部食堂吃完早饭,再去生产队长家领活。就这短短的几天,我跟着不同的老农下水田拔秧、插秧、打谷、扬场。中午农民回家吃饭休息,我在牛棚外的荫凉下闭上双眼歇息乘凉,有时睡着睡着就不省人事,太阳慢慢将屋檐的阴影移开,火辣辣地照射在我仅穿着汗背心的身体上,沉睡中的我自己却浑然不觉,继续在美梦中呼呼鼾睡,以至于有的农民私下里悄悄打听:"这个小知青大太阳底下这么死睡,是不是他的头脑有毛病?"
终于有一天,大队副书记华家明听说我的遭遇,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来到打谷场,二话不讲,一手抓起我的铺盖、一手扛起看场人的床板大步流星地领着我闯进大队广播室,表情硬朗掷地有声地说:"以后你就睡在这里!"我诚惶诚恐又惊又喜,指着床板怯生生地告诉华家明:"这不是我的,是看场人睡觉的。"
"不管他。他来要,就叫他来找我!"
从此,在这个农忙时节的每一个夜晚,都让我过的格外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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