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母

此文系［简村夜话］专题推荐，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出生的时候，曾祖母已经82岁。我两岁的时候，曾祖母驾鹤西走。所以，对于曾祖母我没有直接的印象，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也只能从她留下的照片上去看。但是，这些却阻挡不了我对她由衷地崇拜，深切地怀念。

                                一

我读小学的时候，在奶奶家见到了曾祖母的照片。奶奶家挂在墙上的相框里有好多照片。这些照片有家里人的、有邻居的、有亲戚的。

其中有一张看上去有些古朴。这是一张黑白照片，上面的老奶奶头戴黑色旧式帽子，身穿盘扣大襟上衣，面带微笑，慈祥端庄。奶奶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曾祖母。

提起曾祖母，奶奶一往情深、连声称赞，说：“你曾祖母人很好。她不传口舌，不挑别人毛病，极好相处。以后我老了，我就学她这样，让小辈人省心。”

提起曾祖母，我的二奶奶语气里充满温情，缓缓地说：“你曾祖母心地纯良，待人宽厚，从不为难人。”

我爷爷不太善于言辞。提起曾祖母，他若有所思，和缓地说：“你曾祖母人很好的，跟谁都不争，一辈子与人为善。”

我母亲则掩饰不住心中的怀念，流露出一腔深情，说：“第一次看见你曾祖母，我就喜欢上这个长辈了。她看起来非常慈祥和蔼。相由心生，我就断定，她心眼好，性格好，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我很想知道，曾祖母人这么好，她的好人品是怎样修炼来的。难道她创造过传奇吗？

                              二

从长辈们口中，我断断续续了解到曾祖母的生平情况。那是一个充满苦难，最后苦尽甘来的故事。

曾祖母出生于19世纪90年代，也就是清朝末期。那个时候，整个社会风雨飘摇，动荡不安。底层百姓的生活饥寒交迫。曾祖母的父母就是贫苦农民，他们勤劳、本分。这样的成长环境塑造了她勤劳、质朴、善良、温厚的品质。

长大后，在父母之命的安排下，嫁给了她的表哥，我的曾祖父。曾祖父也是寒门子弟，令人失望的是，他是个不求上进的人。他身上有纨绔子弟的恶习，他好吃懒做，爱喝酒，脾气暴躁。为此曾祖母生了很多气，忍受了很多委屈。原本已经贫苦的日子，因为曾祖父变得雪上加霜了。

在那个男权社会里，男尊女卑。女人的社会地位很低。丈夫对妻子有绝对的领导权；妻子要无条件地服从丈夫。丈夫对妻子不满意，可以随时“休妻” ；但是妻子对丈夫不满意，却是万万不能“休夫”的。嫁给了他就要跟他过一辈子，这就是所谓的“从一而终”。那时候没有《婚姻法》，人们不知道“ 离婚”为何物。

不可否认，曾祖母拿在手里的牌并不令人满意。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既然无法改变，既然没有退路，那就逆来顺受，努力打好这一手坏牌。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她没日没夜地纺线、织布，披星戴月地下地侍弄庄稼。几乎是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家，才会有后来一代又一代的我们。

                          三

他们生育了两女两子。在当时的条件下，贫苦家庭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他们的子女也不例外。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跟随长辈劳动。对他们来说，家庭就是学校，生活就是教科书，家里的长辈就是老师。

曾祖母每天带领他们干家务：纺线、织布、缝纫、推磨、洗衣、做饭；干田里的活：播种、耕耘、收获……令人欣慰的是，在曾祖母的言传身教下，子女们从小就乖巧、懂事、勤劳，个个都是能干的小助手。

这让曾祖母心生喜悦，她那浸透苦水的生活里生出一缕甘甜；这让曾祖母看到一片希望，犹如在黑暗的夜晚里看见一束亮光。

长大后，他们也秉承了曾祖母的优良品质，成为勤劳、善良、温厚、质朴的人。到了婚嫁的年龄，都顺利地成家立业了。

曾祖母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和二爷爷，他们成家后还在一起过。一大家子人，婆媳、妯娌、兄弟之间相处和睦，这样过了近十年。直到他们都各自生育了好几个子女，才分开家单过。

曾祖母操劳半生，苦尽甘来。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她吞下的所有委屈，都值了；她日复一日付出的艰辛劳动，结出了甜美的果实。

她对曾祖父的种种不满，种种埋怨，从不跟子女们提起，也不跟任何外人提起。以前我总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悄悄吞下这些不满？憋在心里不难受吗？

许多年以后，我经历了许多世事磨炼，逐渐品味到更多的人生甘苦，我终于明白了曾祖母的良苦用心。

她只是不想把埋怨放大，让整个家庭怨气冲天；她只是不想在子女们纯洁的心田里播种埋怨，不想让他们活在怨恨的阴霾里；她不想让自己活成一个怨妇；她只想把曾祖父对家人的不良影响降到最小。不得不说，曾祖母深谋远虑，她深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才竭尽全力为他们遮挡人为的风雨，呵护他们健康成长，为他们作长远计。

                            四

曾祖母过八十岁大寿的时候，我爷爷和我二爷爷考虑到“人生七十古来稀”，  曾祖母的年纪，在当时已经是少有的高寿了。他们商量着要好好庆祝一下，给她拍张照片，以便日后留作纪念。

离我们村最近的照相馆，在公社政府驻地，十五里的路程。当时自行车没有进入人们的生活，汽车更是遥不可及，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一双脚。可是80岁的曾祖母走不了这么远的路了，怎么办呢？

办法总是有的。我爷爷用家里搬运粮食用的独轮车推着她去照相馆，来回走了30里路，拍了一张黑白照片（当时没有彩照技术，人们照相都是黑白照片）。

这是她唯一的一张照片，也是一张珍贵的照片。照片上，曾祖母在微笑，慈祥地微笑。爷爷把它放在相框里，挂在墙上。

勤劳的曾祖母一生不辍劳作。我出生以后，她经常主动帮助母亲照顾我。我蹒跚学步的时候，她怜惜我腿脚太嫩，舍不得让我多走路，常常把我背在背上。我们到胡同口的大梧桐树下乘凉，到场院里看奶奶晒粮食，到菜园里看母亲拔草……这时候曾祖母已经83岁了，身体很硬朗。

第二年春天，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浑身没有力气，胃口也不好。我爷爷赶紧请来中医大夫诊治。先后请来两位大夫，大夫看过，都说，没有毛病。可是曾祖母一天比一天虚弱，也没有食欲，只是勉强喝点粥。六天以后，撒手西去。

                                五

曾祖母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们还是会经常想起她，因为她身上有许多闪闪发光的地方。这些闪光点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红楼梦》里的一些人物，不由自主地在红楼人物身上寻找她的影子。是的，她们有相似的地方。

她勤劳质朴，热爱生活，这一点堪比刘姥姥；她善良、厚道，言语得体，会经常考虑别人的感受，这一点与平儿相似；她面对生活的苦难，不叫苦，不退缩，从容接受，勇敢面对，这一点与李纨相似；她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成为全家人的精神支柱，儿孙满堂，这一点有点像贾母。

曾祖母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们还是会经常想起她。想起她就会感觉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想起她就会感觉眼前有一束明媚的阳光照来。

她那慈爱的模样一直陪在我们身边，从不曾离开。她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太阳，照亮我们的生命，温暖我们的身心。

她留给我们的是一笔丰厚的精神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每想起曾祖母，我就会因为有这样的祖先而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