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枝珊姐,你手机响了!”
“诶,你帮我拿一下!我手上忙!”陆枝珊舀了满满一勺花生酱,倒在晶莹剔透的粿条上,端着碗快步从厨房走了出来,放到了客人桌上:“您慢用!”回身接过来店里闲坐的隔壁服装店小妹递来的手机,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又匆匆回了厨房,在汤水烧滚的咕噜咕噜声中大着嗓门问:“谁呀?”
“您好,请问您是陆枝珊女士吗?”电话那边一个职业化又甜美的嗓音传来。
陆枝珊愣了愣,以为是推销,便直接推辞:“我不买保险!”说着就要挂电话。
那边的声音急了几分:“不是的!我是崇京中学校长,我姓刘,我有事找您!”
崇京中学。
陆枝珊停在挂断键上的手指僵住了,鬼使神差的,她把手机又一次贴近了耳朵:“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声音又恢复了和缓:“您是2011年入读崇京中学的,对吗?”
陆枝珊已经有了些不耐烦:“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是这样的。我们查了您的档案,您在高三那年也就是2014年的时候被退学了,是因为一起校园暴力事件。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事情的真相有了些变化,我们是想告知您的。您现在能到学校来一趟吗?”
陆枝珊突然觉得有人扼住了她的咽喉,一种窒息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胃一阵抽搐,想呕却呕不出来。但她强自镇静,吞了口唾沫,稳着声音说:“可以。”
陆枝珊急忙关了灶台上的火,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又托服装店小妹帮她照看店里的客人,急匆匆地往城西方向赶。
道路上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在接近学校的最后一段路上,陆枝珊心潮澎湃。这段路他曾经无数次走过,从开始的满怀希望,到最后的几欲泪下。
校长室的门开着,里面一个声音格外的熟悉,陆枝珊顿时放慢了脚步,在门口踌躇了片刻,才探进身去:“您好,我是陆枝珊……”
里面坐着的两人停止了谈话,一个中年妇女快速站起身来:“您好!请坐!请坐!”
陆枝珊一眼望去,视线定格在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上,李群华还是像从前那般和蔼地招呼她:“枝珊啊……”
陆枝珊顺着李群华的视线打量了一下自己:方才赶得急,没来得及换衣服,身上的衣物还沾着油渍,额头的散发也没有拢起来。陆枝珊蓦然红了脸,怯怯地叫了一声:“老师……”
李群华拉着陆枝珊坐下,指了指旁边的女人:“这是刘校长。”
几人坐下后,刘校长脸上显出抱歉的笑,声音格外温和:“陆女士,是这样的,根据记录,在当年的那起校园暴力事件中,您作为施害者约同学小芳到学校后面的建筑基地,对她施加了暴力并进行威胁,还踢伤了她的下体。导致小芳晚上从6楼高的教学楼上跳下,不治身亡。当时的证据是小芳的手机里有一条你约她出来的短信,并且有同学证明你们的关系长期不睦。更有其他三位同学指认亲眼看见你们同往建筑基地……”
“够了!”陆枝珊勃然大怒:“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受到处罚了,还不够吗?!”
“不是的,你先别激动,听我们说完。”李群华的声音一出,一定程度上抚平了陆枝珊的情绪:“我一直不肯相信品学兼优的你会做这样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调查,终于在几个月前找到了线索,并且配合警方破解了这个案子。”
“什么?”陆枝珊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你说什么?”
“陆女士,很抱歉!我们应该跟您说声对不起,您是被冤枉的!”刘校长面有歉意:“根据调查,短信是跟您同班的贾校长的女儿偷拿您的手机发给小芳的,是她伙同另外三个女生对小芳施行了暴力,又反过来指证您!现在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我们代表学校,诚挚地向您道歉!”
陆枝珊眼前一黑,好像笼罩着一层黑雾,却又模模糊糊地能看清些什么。周身像海水涨潮一般被托了上来,那么不真实,就像在梦里,像极了她做过的数不清的梦境,和每一个她醒来就破灭了的梦一模一样。陆枝珊忽然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把自己掐出一个紫印。
很疼,不是梦。
一瞬间,陆枝珊的泪直直地砸在座椅上,似乎要把木质的椅板砸出一个坑。许久,她发出一声干涩破碎的声音:“所以呢,你们现在打算怎么办?”
“枝珊,你现在的境遇还好吗?”李群华的声音充满关切。
陆枝珊眼眶一热,低下头说:“过得并不如意。”
“关于对您的补偿,我们想听听您的意见。”刘校长往前倾了倾身子。
“这……”陆枝珊无数次地想过这一天,想过她或许会抱头痛哭,或许会歇斯底里。可是现在,她只觉得眼睛干涩,连个补偿意见都想不出来。
“是这样的,”刘校长见她许久不开口,提出了参考意见,“我们经过慎重的思考和商议,可以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直接赔偿。而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给你重新办理学籍,让你再上一次高中,重圆大学梦!”
二、
“你今天怎么回事?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客人都快跑光了!你还做不做生意了?!”何俊东下班回来看见店里只有零星的两个人,又听自己的妈说陆枝珊今天丢了魂似的,不免开口呵斥:“端个汤还能烫到人,这么多年白干了?”
婆婆李季花在一旁嗑着瓜子:“今天接了通电话就往外跑,回来后跟丢了魂似的,跟她说什么都没听见!”
陆枝珊只是在角落里坐着,并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并没有放在婆婆和丈夫身上。何俊东终于察觉到了不正常,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出什么事了?”
“我之前那件事……就是学校那件事……今天学校打电话来叫我过去,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我是被冤枉的!要还我清白呢!”陆枝珊此时没了之前的激动,不过还是能听出是挺高兴的。
“真是冤枉的?”何俊东一脸诧异:“这么多年前的事儿了,居然还有平冤的一天?”
陆枝珊不高兴了:“我早说过我是冤枉的,你是根本不信吗?”
何俊东嬉皮笑脸的:“哪有,我媳妇当然是清白的!这是好事啊!得庆祝一下!我去多买两个菜,开两瓶啤酒,今晚高兴高兴!”
婆婆插嘴了:“那咱们也不能平白无故被人冤枉了呀,他就没说要怎么赔偿咱们?”
何俊东这才恍然大悟:“对对对,赔偿可不能少!”
陆枝珊皱着眉:“现在还没商量好要赔多少,再想想吧。”
“要我说就让他们赔100万!害死人的罪名呢!说扣就扣啊!100万不多!一分钱也不能少!”何俊东粗着嗓门喊。
陆枝珊笑了:“你有病吧!怎么可能赔这么多?我只是被退了学,又没被判刑,更没被枪毙,哪里能赔这么多?”
“那三五十万总不能少吧?”婆婆不依不饶:“女孩子的名声多金贵,就一分钱不值啊?”
陆枝珊看他们两眼放光的样子,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别开眼走出店门,启动小电动准备回家:“再说吧,我累了。”
晚上喂饱了家里两个孩子,三个大人围坐在一起吃起了饭。婆婆一直想说什么,但陆枝珊只是埋头扒饭,连头都不抬。何俊东一直给他妈使眼色,暗示她不要多说什么。
吃完饭何俊东主动要去洗碗,陆枝珊也没抢着,就坐在沙发上剥橘子。忽然有人敲了门,婆婆去开,不一会儿就听见婆婆眉开眼笑的声音:“珊啊!贾校长看你来了!”
陆枝珊站起身来回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削男子正走进门来,旁边还跟着一个正在脱鞋的俏丽女人。那女人忽然抬起头来,冲她大方一笑,是故人模样。
陆枝珊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铁板,声音也是干巴巴的:“你们来干什么?”
贾校长几步上前紧紧握住陆枝珊的手,浑浊的眼睛老泪纵横:“陆枝珊同学,我们是来赔罪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真是……真是感到耻辱!”
陆枝珊默默地抽回了手:“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现在才感到耻辱,不觉得晚了吗?”
校长的女儿赶紧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陆枝珊面前,刚才微笑的脸立刻声泪俱下:“陆枝珊同学,我对不起你!我年少犯下的错误让你受了这许多的罪!我忏悔!我也被折磨得日夜不得安生!如今事情曝光了,我的灵魂也得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救赎,现在我只求你的原谅!求你!原谅我!”
“哎呀,这是何必呢?”婆婆赶紧要扶起面前的姑娘:“快起来!快起来!”
陆枝珊咳嗽了一声:“妈,这是我的事。”
婆婆讪讪住手,眼光瞟向门口的一大堆礼物,意味不言而喻。
陆枝珊视而不见,转身坐到沙发上:“要请求我的原谅,总要有点诚意吧?不如说说你的条件,我也好掂量掂量。”
三、
送走了校长父女,陆枝珊觉得身心俱疲,好像一口气跑完了一千米,嗓子干得冒烟,说不出一句话。她想进房间睡一觉,却被何俊东拦了下来。
“你刚才为什么不答应?多好的事啊!你只要在媒体面前表示原谅她,愿意不再追究这件事,她爸就给我们30万!30万啊!你不答应还想干什么?”何俊东满脸不解:“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干嘛不接?”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何俊东你有没有心!”陆枝珊觉得怒火直冲头顶:“我用了整个青春去洗刷这个罪名,他们毁了我一辈子!现在我拿到我本应该得到的东西,这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你把我当什么人?真以为我是杀人犯吗?!”
“是是是!”何俊东急得抽了自己一巴掌,“可是老婆,你也得想想家里呀!我们现在家里什么情况?房子都是租的!我是个穷打工的,你卖粿条也赚不了多少钱,家里两个孩子,这些消费少得了吗?几个月都舍不得买一顿排骨,孩子还在长身体,跟咱们这么受苦,你舍得吗?”
他伸手想搂住陆枝珊:“你已经是清白的了,现在就应该考虑怎样获益最大!而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一直闹下去又有什么用呢?”
陆枝珊退后几步避开他:“那就让真正的凶手这样逍遥法外?她就不该受到惩罚?那我这些年受的苦又算什么?她凭什么毁了我的人生?”
婆婆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合着你这是说我们这些年亏待你了呗,嫁给俊东受苦了,委屈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明明可以上大学,明明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明明可有更高的收入,明明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一切都因为她毁了!我难道不恨吗?”陆枝珊说着说着,只觉得一股气流冲向鼻腔,鼻子不禁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你以为你能怎么样?你以为你去告她就能成功?人家贾校长都说了,死者家属已经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了,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年久日远的,他们不想再起波澜了!人家死者家属都不追究了,你还能翻出什么天?”婆婆翻着白眼冷笑,眼神阴鸷:“人家校长家大业大,女儿现在也是机关干部,是你想扳倒就能扳倒的?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重,逞什么能?”
陆枝珊看着眼前的闹剧忽然感觉很可笑,一瞬间她希望自己就这样晕过去,这样就可以不再理会这出难堪的戏。曾经她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了她,可何俊东接纳了她,是何俊东给了她一个家,她终于还是一个有家的人。可是现在,利益当头,为了30万,他们就要把她卖了,把她的仇恨、尊严、气节、坚守,卖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答应的!”陆枝珊坚定极了:“我不但不会答应,我还要去读书,我还要去考大学,我应该有更好的人生,我的命运应该在我手里!”
“有病!”婆婆嘀咕一声。
第二天去买菜,陆枝珊感觉巷子里的人都对她指指点点。
“平时觉得人挺踏实的,没想到这么浮夸,都两个孩子的妈了,还想去读书考大学,笑死人了!”
“这哪是要读书啊,这是要拣高枝飞了呀,嫌自己嫁得不好,想趁着年轻,再搏一把!”
“当时她那名声,俊东肯娶她就不错了!人活一世,还是别太忘恩负义的好!”
……
陆枝珊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四、
回到家,陆枝珊煮好了米羹,把大宝抱在玩具堆里,小口小口喂他吃。
没想到孩子吃了两口就不肯吃了,陆枝珊怎么哄都没用。无奈之下,她只好问:“宝宝,为什么不吃饭呀?”
大宝已经4岁了,乌黑的大眼睛澄澈而透亮,反射着这个世界的光芒。他委委屈屈地说:“爸爸说我很快就是没有妈妈的野孩子了!”
陆枝珊一惊:“胡说什么!妈妈不是在这吗?”
“可是你马上就要去读书了!”
陆枝珊心下了然,摸了摸大宝的头:“妈妈读书不好吗?以后妈妈有了知识,就能把宝宝教得更聪明了!”
“不好!你读书就没时间陪我了!你为什么要读书呀?”大宝胡搅蛮缠,使劲扭动着自己胖胖的身子。
陆枝珊愣了一会儿,明知道宝宝听不懂,却还是郑重地一字一句地说:“这是妈妈的梦想啊!”
“不要!你为什么有梦想呀?!我讨厌你!你不要我了!我讨厌你!”大宝胡乱蹬着腿,大叫起来。
陆枝珊被他一脚踢中肩膀,猝不及防往后一倒,一个屁股蹲坐到了地上,麻木和刺痛从尾椎骨传来,强大的冲力震得她稍稍一愣。等陆枝珊回过神来,她猛地站了起来,对着胡闹的孩子就是一个巴掌,声音尖锐得有些破音:“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付出就是理所应当?!凭什么你们觉得我就不能有梦想?!凭什么在你们快乐和我快乐之间只能选择你们自己快乐?!”吼完她忽然就卸了劲,后退了几步蹲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我也曾经那么优秀,我也曾经觉得能够挥斥方遒!我本不该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可是如果当初没有何俊东,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谁会要一个“杀人犯”做妻子?谁又能给她一个家呢?
她想起刚和何俊东在一起时,两人挤在廉价的出租板房里。夏天的夜晚那么热,根本没有空调,连风扇都舍不得开。两人坐在地板上纳凉,何俊东只穿一个深蓝色的大裤衩,大敞着腿,腿间放着一堆零钱。
“一,三,八……”他手指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着,虽然都是些零碎的小钱,但加起来也达到了一个让他们欣喜的数目。
“照这么下去,不久我们就能租个大点的房子,再租个像样点的店铺,过上好日子!”何俊东兴奋极了。
陆枝珊记得当时自己眼眶湿润,拼命点头,觉得终于在这孤冷的世上,有了家的感觉和期盼。
如果没有何俊东,她会连今天的样子都不如,只是一根浮萍,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或许根本就等不到今天洗雪冤屈的时刻。
如果金钱这么重要的话,那就给他们吧!如果用自己的梦想能换来家庭的和谐富贵,如果这就是报恩的话,也未尝不可吧。
可是好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被捂住口鼻掐灭了声息,不甘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活一回!
陆枝珊心头刚涌起一股悲愤,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像一盆冰水,浇得她透心凉。
她呆呆地张了张嘴,终究说不出一句话。
五、
陆枝珊登录了常用的社交软件,一下子在显眼的位置就看到了有关她的新闻,底下的评论已经有1万多条。
“严惩贾校长及其女儿!陷害他人!滥用权力!”
“正义只是迟到了,并不会缺席!”
“受害者应该受到赔偿!人生的轨迹都被改变了,这种苦哪里是说得清的?”
“所以说不能做坏事,总会被揭穿的!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
……
陆枝珊一条条看过去,只是一笑。她想了想,关闭了定位,匿名在最下面留了言:
闲来无事说说自己的感想。
在我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人折断了我的翅膀,将我摔入泥潭。
我每日每夜都盼望着正义昭张,给我带来希望光芒。
然而现在我终于明白,迟到的正义已经不是正义了。它最多只能算是一个真相,根本不能愈合受伤脊梁。
每个人都觉得我的付出是理所应当,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应该拥有梦想。
我埋没在千万人中,连呼吸都不敢声张。
当正义姗姗来迟,我已错过最好年华,我已嫁人生子,负起岁月的沧桑。
我终是错过了……无论是我渴望的大学生活,还是曾经年少的那个他……
评论完,陆枝珊又翻了一下手机上记者约好采访的信息,确认是明天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下了床,赤脚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去关了灯,然后站在黑暗里,静静地盯着大床旁的婴儿床。
今晚何俊东接到任务,不能回家。二宝已经安睡了,现在屋里一点多余的声响也没有,只有陆枝珊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走近婴儿床,摸了摸熟睡的小宝宝,然后释然一笑,爬上了自己的床。
其实就好像她做过的无数的梦一样,平冤就像酒醉一场,醒来就忘。生活还要继续,咫尺已是天涯。迟到的正义只是一个真相,在旁人迎接真相的狂欢过后,其实她得到的,不过是又一个重创。
陆枝珊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她希望能在梦里再次见到她的班主任,因为在现实中,她已经没有脸再见到他。
仿佛有学校的上课铃声传来,陆枝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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