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心祭
月光穿透飞逸的乌云,照在反射着粼粼微光的湖面上。幽蓝的湖泊,在夜色中宛如一面镜子,没有风时,纹丝不动。
平捷和宋岚,双人并骑,出现在湖边上。
野花仍然在夜幕中喷射出迷人的香气,远处,传来一阵燕子的啁啾声。宋岚凝视着湖水,说道:“那张古卷上说这个湖叫做心月湖?”
平捷道:“不错。这名字真是美极了。”
宋岚修长的眉却皱得更紧,说道:“我曾经听过另外一个有关心月湖的传说。”
他道:“这个传说和这里无关。义父说,在呼贝草原上,靠近雪山的地方,有一个药师的女儿,她患了心疾死掉了,她的情人是一位将军。为了祭奠她,挖了村子里一千个人的心,葬在湖水里,以期待她在满月之夜复活。”
他凝视着平捷,俊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说道:“后来,草原上的人就将那个湖叫做心月湖,视为禁地,轻易不许人踏足。”
平捷道:“是吗?这真的只是个巧合?”
宋岚道:“是个不祥的巧合。”
他叹了口气,说道:“草原上的心月湖,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平捷喃喃道:“心月湖,心月湖,为什么在长安郊外,会有一座与草原传说同名的心月湖?难道竹居夫人心疼自己的爱女,也挖了其他人的心祭奠湖中?”
宋岚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说道:“你这只是猜测。竹居夫人是一位高贵的夫人,怎么会做这么残忍的事?更何况夫人深居简出,从未到过西域,又如何能得知草原上的血腥传说?”
平捷恍然,道:“你说得有理,看来,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两人绕湖而行,平捷兴致勃勃,说道:“宋岚,你看这湖岸边遍生的银线草,像不像一盘水银,将水月湖托起来,就像一面铜镜一样?”
他说着,便一打马,径直离了湖岸,朝那深山中的流萤谷飞奔而去:“我想,我已经找到那古曲中有关宝石的线索关键所在了。”
两人骑着马,又一同来到那个遍栽白色花树的山岗上,此刻漫天萤火,照得那白色花林宛若晶明世界,月色如水漫过,纤尘不染,更是皎洁如仙境一般。
他循着地图的教引,终于在山岰处的第三棵花树下,挖到一个铜盒。平捷喜道:“就是这个了。”
然而打开来一看,却大失所望,里面只有一些三岁小孩喜欢的物事,还有一面碎裂的小铜镜。
宋岚将那面铜镜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平捷却支颌沉思,说道:“为什么都是小孩子的东西?传闻中竹居夫人的女儿,是一个妙龄少女啊!”
宋岚忽道:“你看这个。”
铜镜的缺口处绿茵茵的,一开始还以为是积生的青苔,擦拭之后,才发现异常:“镜子中有夹层。”
将所镶的水银套旋开,镜封内裏存着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帛,折成方胜大小,展开来一看,上面密密丝线绣着的,是唐李商隐的一首旧诗。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平捷道:“这首诗的口吻,倒像是传说中的那位妙龄少女了,只是宝石呢?到底在什么地方?”
流萤闪闪烁烁,映着两人的脸时明时暗。平捷忽道:“宋岚,草原上的那个心月湖,那位将军,以千人之心为祭,最后他的情人复活了吗?”
宋岚道:“当然没有。人死了,又岂能复生呢?当将军发现用这种方法也无法挽回他的情人时,就剖心自杀了,死时,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也扔到了湖底。与之一同沉埋的,还有他一生南征北战所积存的珠宝。”
他顿了顿,方道:“所以在草原上,心月湖也被称为鬼湖,无数旅人向往传说中的将军宝藏,最终却迷失在寻找心月湖的茫茫旅途之中。”
平捷眼睛转了转,说道:“你觉不觉得,这个故事,与竹居夫人的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有宝藏,而且都关系到一个早夭的女孩。”
他道:“那首写在羊皮卷上的古曲,据说是一个西行来的游吟诗人写的。以诗人的水平,写出鬼堡少女这样的词句,我觉得并不算好。然而,这首曲子中充满了警示与指引。如果作者的本意并不是为了词曲的优美。那么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见宋岚陷入了若有所思,又缓缓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位西行而来的诗人,听说过草原上心月湖的故事,并告诉了竹居夫人,你说,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宋岚没来由的一颤,说道:“你的意思是,夫人听了诗人的话,也起了同样的心思,想要祭奠自己的女儿?”
平捷道:“不然呢!”
他道:“也有另一个可能。诗人发现了夫人在做草原上将军所做的同一件事。于是在卷轴中留下线索,将这座湖也命名为心月湖。”
他又拿出羊皮卷仔细端详:“传说中夫人极爱自己的女儿。无所用之不极。可是在这首曲子中出现的少女,却像是被幽禁于阴森之地,好不容易才逃走解脱。宋岚,你说,会不会曲中的少女,其实是另一个人?”
宋岚不答,只是道:“如果这曲中的少女并不是竹居夫人的女儿,那词中一再出现的有关宝石的提示又是怎么回事呢?会不会这整件事,都是人们捕风捉影的传说?根本就没有稀世奇珍,一切只是好事者无事生非的想象。就像义父说的一样,草原上的心月湖,也只是一座空城。”
平捷的眉高挑起,说道:“哦,你义父也去过草原上的心月湖?”
这时月光照着山林,无数花朵锦重重的簇垂在一起,如羊脂球般散发出芳香。
风吹来,数千重花枝蜿蜒起伏,花叶挨挤在一起,发出沙沙声响,恍惚中如千百个小精灵,在暗中窃窃私语一般。
宋岚说:“回去吧!平捷,没有宝石,也找不到竹居夫人女儿的墓。也许这羊皮卷上的信息,就是骗人的。”
“那这个小铜盒又是谁埋在这里的呢?”平捷说:“竹居夫人的爱女名叫心萤,而这种花,被羊皮卷的主人命名为心萤花,若说这二者没有联系,则未免太巧合了。”
他在小铜盒中翻检着,忽的拈起一物:“看这个长命锁,上面镌刻着一个萤字。”他仔细端详了一会,不禁脸露喜色。“宋岚,你看,这不是巧合,这盒中的,的确是竹居夫人女儿的遗物。”
“这里也许只是夫人为女儿所立的一个衣冠冢,所以埋藏着女儿小时候心爱的物事。传说中夫人的女儿极爱萤火,因此夫人培育了能吸引萤火虫的心萤花,种植在四周,来陪伴自己的女儿。”
“可是说是衣冠冢,却连一座墓碑也没有。”宋岚说。
“也许是怕被人盗墓吧?”平捷说,“自从宝石的传说在长安城里哄传后,不知多少人闻风偷潜入竹居旧苑去挖掘。若非你义父将那院子买下来。那园子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被人挖塌了。”
宋岚点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有一些道理。
平捷又道:“你义父也真奇怪,竹居旧苑荒废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接手,你义父却巴巴的买下来,又不住,就任它那么荒着。”
宋岚皱眉,说道:“义父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我能揣测的。”
平捷轻声一笑:“你很崇拜他?”
宋岚没有回答,他只是朝平捷伸出手去:“平捷,我们回家吧。”
平捷久久的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你说得对,也许根本就没有宝石。”良久,他才说,目光迷惘:“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红宝石,到底是什么?那首曲子中,就像凤仙花是代指一样,宝石也只是一个形容词。它代指的是人的心。”
“人的心就像世间最昂贵的宝石一样,遗失了就不再回来。传说中,夫人的女儿丢失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红宝石而忧郁成疾。其实是说她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首绣在丝帛上的诗,是李商隐所作,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分明说的是一位爱情上求而不得的少女,忧伤的在秋千架下哭泣。会不会心萤姑娘,其实是因为感情上的不如意,所以心伤而死呢?”
“她死了,爱女如命的竹居夫人如失珍宝,心也随之死了。所以才会说夫人因爱女之故丧失了绝世的传家之宝。其实这个传家之宝,代指的就是她的女儿。”
“故事是这样的,可传在好事与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耳朵里,就变成了夫人因爱女遗失宝石而责令其去死,却又在女儿死后大悲,以全部身家相葬的奇闻,引来盗挖者无数。”
“而这羊皮卷上所载的词曲,只是揭示了这故事的另一层真相。”
平捷说着兴奋的上前,折了一枝心萤花。
“这一趟虽说没找到宝石,但也算解开了一些疑问,算是不虚此行。掬云不信世上有这种花,我折一枝,给她回去看看。”
宋岚用那方绣字的丝帛,缓缓的将花束包裏起来,神情复杂的望了平捷一眼:“走吧!”
掬云早便在房间里等他们。
她的嘴翘得高高的,上面足可挂一个油瓶。
“都是最后一天了,你们两个还撇下我一个,一起偷偷跑到外面玩。”
平捷一看到她那样子,立刻陪笑投降,献上花束:“云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掬云随手将花插在桌上的盛墨瓶里,连一眼也不看:“哼!”
可是第二天,眺望着平宋两人随着秦朝阳的商队远去,蜿蜒离开长安的情景,她却蓦的觉得悲伤寂寞,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凝视着玲珑芳香的心萤花,她的眼泪不禁一滴滴的落下来。
捷哥哥,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你才刚出长安,云儿就已经很想很想你了。
忽的,她发觉花束有些异样。
花朵的颜色变了啊!明明是白色的,为什么变黑了呢,她这才发现自己把花插在了盛墨瓶内。
也许是花朵吸收了墨汁,才会变黑吧?她不禁哑然失笑,将花朵拿了出来,包裏着花枝底部的丝帛,早就变成了黑色,可是握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解开丝帛,一颗硕大的心形宝石滚出来,光芒四射,即使沾上了些许墨垢,也无损它那源于天生的绝世光芒。
掬云掩口,惊呼。
与之一起的,还有桌上平捷的一张字条,上书:
赠云妹:
世间独一无二的红宝石。珍重!
捷留
那方被墨染坏的素帛悠悠的掉在了地上,被风一吹,舒卷而出,污渍中,隐隐现出角落中的一个小字。
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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