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夫人闻言,将手中经卷放下,这才接过来看。然而未几,便已然泪水盈眶。
“夫人?”桂枝见她久久不语,抬头探寻着问道。
“你也看了吧?父亲想要我带着翾儿回康家过年。”合上纸卷,秦夫人道。
“是。”桂枝点点头,走到秦夫人身边,回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自我出嫁以来,已经有快二十年不曾见过父亲了……”想起往事,秦母不由又抹了抹泪水。
当年自己嫁给秦澍,却在第二年遇上新朝更替,随着夫君一道被谪戍西北,从此再不得机会与老父相见。
及至三年前,秦澍故去。不知何故,小小的西北都护居然将秦家女眷悉数释放。
秦翾鉴于秦氏的冷情,否定了秦夫人关于直接回帝都的提议;又恐那西域都护一时糊涂放了她们,万一及时醒悟,几人又难免灾祸,所以也不愿有可能牵连到西郡的祖父,这才带着母亲与几个仆婢来到泽州,重新生活。
因着夫君故去,秦夫人对秦氏也没有过多牵挂,因此也就随着秦翾安定下来。
但对于西郡,生于斯长于斯,尤其当年秦夫人待字闺中,作为康家唯一的姑娘,康老爷乃是十万分的宠着她长大,数十年不见,如今家信飞至,又哪里不会让她魂牵梦萦眷恋不已?
“夫人莫要难过,如今不是就要见到了嘛,咱高高兴兴的回娘家才好。”桂枝安慰道,又开口问:“那我们何时动身?可要老奴准备准备,将东西先收收?”
“不急。”秦夫人摇了摇头:“如今风雪大作,赶路定然不方便,况且父亲也说了,会让人来接我们过去。夫君的三祭马上就要到了,等泽州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再动身也还不迟。”
“哎!夫人说的是。还是您这样到底妥贴些,反正离年关还有两个多月,也不急于一时,总归是要回去的。”
“你又来讨我欢喜。”秦夫人知道她故意取悦,假意嗔声,但罢了却叹了一口气。
“夫人何故叹气?归宁乃是好事,万不能这般不开心的。”桂枝问道,然后猜测着说:“您可是担心我们会给西郡带去麻烦?但是这三年来,西北那边再没有传出复要缉拿我们的消息,当初那件事只怕不是失误,而是真真揭过去了。”
“我是怕牵累那边,但却不是为了这件事。”秦夫人长舒一口气,慢慢起身,往一旁踱步而去,“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堂堂西北都护,就算是再如何昏聩,也不会就这般将皇令贬谪流放之人轻易释放,那件事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帮助,显然陛下已经是决意要放过我们这些女眷,只是有人更早一步知道罢了。”
想到那未知的扶助之人,秦夫人还是有些不解,为何有如此能力,对秦氏有此大恩,却不愿露面,哪怕让她知道恩人是谁,拜礼感谢一番也是好的啊。
“那是?”
“我想的,是翾儿。”秦夫人顿住步子,回过头来,无奈地看着桂枝。
“老太爷自然也想见姑娘啊,当初姑娘出生的时候,还是老太爷起的名字呢!”想到当初秦翾出生的时候,康老太爷飞信而至,遥隔千里赐名一事,桂枝还历历在目。
……
当年夫人分娩之时,老太爷的信鸽于夜间飞来。整张纸笺之上唯有一个“翾”字,而二姑娘便是在飞鸽遥来之时降生。
原本到了秦家这一辈,都当是草字辈,取其百折不挠之意,但因为这一层原因,老爷便将原本所起,男女皆适的“蓉”字换做“翾”字。
只是没人知道,当年秦澍在屋外苦等之时,展信听到婴儿啼哭的同时,也看到天际星云微妙的变化。
“此儿非俗,我脉有望啊!”
这是秦澍当时所叹,不知是对于西郡预料的准确,还是对于那遥远苍穹中,万千星点中的几个明暗微变的批言。
观此之后,秦澍本以为会是男儿,谁知医婆来报却是女娇娥。
但饶是如此,秦澍还是将毕生所学悉数相授,力不能及如武道者,更是请了故交亲自来教。
大女儿秦茵所学,乃是凡常女子的德言容工、闺秀之闻;但对于自小便如儿郎闹腾的幺女,秦澍却是严格非常,近乎无所不教。
尤其是阴阳之学,更是悉心教导,而秦翾天资聪颖,几近过目不忘,其所学所解,愈发让秦澍感慨苍天有眼。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我儿必将鸣飞冲天,展翅九霄!”
当时分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秦澍得知孩儿为女时的一抹失落,所以都以为秦澍一心得子,所以才将幺女当作小儿般教养,就连秦夫人,也因此常感自责失落。
但是谁曾料想,竟然有着这么一层原因?
直到两年前头祭之时,秦夫人在窗外看到秦翾差走众人,为秦澍行阴阳一脉的大祭之礼,才明白了一切,自此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都在一夕揭开。
秦夫人惊惶之下,密与秦翾详谈,不管是善言劝慰,还是垂泪哀求,想要秦翾放弃此学,但都不能如愿。
未果后,一向疼爱孩儿的她以自此不见相挟,谁料向来遵从母命的秦翾却毫不退让。第一次直接的、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母亲的请求。
秦翾的毫不退让,让数次交涉不欢而散,甚至言谈间所流露出的洗冤之念,更是让秦夫人恐慌。
她不是不想为夫君洗刷冤屈,也不是不愿意看到秦澍能够安息秦氏祖坟,而非如今这般草草葬于西北蛮荒之地。
她的阻挠,只是因为觉得秦翾之言,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完全是不自量力的天方夜谭。
这般之下,原本相依为命的母女就此决裂,再过一月,便整整两年不曾相见了。
……
“是啊,她的名字还是父亲起的。”秦夫人想到这里,不由感慨万千,进而坚定道:“也正是如此,我才不能让她因为一时糊涂,再害了康家。”
“但是夫人,老奴倒是觉得,姑娘没有您想的那般鲁莽,便是但看这几年,她又何曾于人前展露这些?”桂枝想了想回道。
自来泽州这三年,除了那次被夫人撞破,如今这世间,只怕除了姑娘那两个信得过的婢子,加上夫人和自己,只怕是再没人知晓此事的。
“泽州地方小,也未见有什么能人义士,她能隐蔽一时,但是到了西郡,人多口杂,却又颇多是非,哪里会如现在这般呢……”
“那总不能不让姑娘回去。不外是嘱咐姑娘到时多加小心了,老奴到时叮嘱那两个丫头一番,也帮着多留心注意,当不会出太大的岔子了。”桂枝出主意道。
“也只能这般了。这些年也苦了她……若不是此事……唉……”
“夫人莫要再叹息,仔细身子,大夫说了,要保持心情舒畅才能早日康复。”挽着秦夫人的手臂,桂枝小心地搀扶着她,岔开话头道:“眼前当务之急呐,可不是忧心这些,而是瞅瞅老爷的三祭要如何办。按理来说,三祭得是到坟前安魂的,既然不免要去西郡,只怕……”
“是啊。要真是这般,只怕如今是回不去了,可叹老爷……”提及此事,秦夫人却又愁烦起来,按了按鬓角道:“你且去和翾儿商量吧,问问她的意思,我如今实在是再管不过来的了。”
“夫人先休息休息吧,待会儿老奴便去竹居那边看看。”桂枝暗恼自己本欲岔开话题,却又使得主子徒增烦恼,忙扶着秦夫人往床边走去,想着一会去竹居再说说三祭之事。
……
“姑姑来得不巧,郎君正在内里看账呢。”听到外院的丫头传信说是梅园的桂枝姑姑来了,阿舒忙不迭从书房出来,站在院内对着她悄声道,“不知姑姑今日来所为何事?阿舒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自小看着秦翾长大,桂枝自然知道她的习惯,一旦在书房做事,便定是从不许人打扰的,便是阿舒阿窈等人,也只在内里侍奉茶水,非问不敢多言。
“不碍事不碍事,夫人歇下了,暂且用不到我,多等一会也无妨。”桂枝笑道。
“那正好,前些日子郎君赏了些好茶,姑姑这次来正好尝尝。”阿舒搀扶着桂枝姑姑,又对一旁等待的小丫头道:“你且留心着,若是郎君有什么吩咐,或是从屋内出来,便尽快来回禀我。若是阿窈姐姐先回来了,你再交代给她便好。”
待那丫头机灵的应了,阿舒这才同桂枝一道,往自己屋内走去。
“姑姑尝尝看,姑娘说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我知道您最好这茶,所以给您一直留着,正待何时送过去呢,正好此次给您包好了带过去。”煮好了茶,阿舒给桂枝倒上,这才坐了下来。
“嗯,果真是好茶,可见姑娘是真心疼你的。”桂枝尝了一口,由衷称赞,罢了放下茶盏,握住阿舒的手道:“阿舒丫头,难为你这般有心,倒叫我这老骨头不知说什么好。”
“那就什么都不说了,当年老爷带阿舒回来的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得亏您多多教诲指点,才有我们今日,哪里要这般见外。”阿舒展颜一笑,回握住桂枝道:“阿舒自幼便是孤儿,不知父母何人,您待阿舒亲厚,我是记在心里的。”
“好孩子,好孩子……若我柔儿还活着,也该如你这般大了……”
“姑姑莫伤心,便当阿舒是您的孩子,瞧瞧这大冷天的,红了眼睛只怕要冻着呢。”阿舒笑着安慰,用手中的帕子为她擦着眼泪。
桂枝姑姑孩儿早夭之事,从来都不是秘密,先时从西北来的故人都是知道的。
但到底是如何没的,因为还是当年夫人未曾出嫁时候的事,碍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乃是至哀之事,桂枝又是夫人跟前的人,没人愿意也没人敢问。
阿舒乃是跟着秦翾一道长大的,对此事有所耳闻,也因此与她多了几分同情与相惜,一来二去互相照应,倒有着不浅的关系。
“倒让你见笑了……”恢复过来的桂枝冲着阿舒歉意一笑。
“姑姑!”阿舒假意嗔道,却惹得桂枝越发欢喜。
“不知姑姑今日来找姑娘是为何事?今日回来的路上,姑娘因为一些事生了不快,您一会仔细留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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