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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子从一岁开始,由我的奶奶来带,那时她已八十一岁高龄,经常穿着一件自己裁制的对襟大褂,很肥大的黑色花其布裤子,脚脖处还要缠上绑腿。对襟大褂上镶着碎花布的滚边儿,再配上布绳盘出的纽袢儿,就使那身暮气很重的衣服有了鲜活气。
奶奶那时眼神很好,缝缝补补不用别人纫针,走起路来也没有步履蹒跚。她头发很长,几近腰部,每天早起都要用水把一头白发梳得像抹了油,梳好了挽成一个髻,盘在脑后。奶奶梳头时必把一块旧包袱皮披在肩头,梳完了头拿到外面使劲抖。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就去厨间忙活。
一家人吃完饭,她赶紧起身刷碗,等我把孩子送来,上班走了,她就把孩子放到小车里,推着出去四处转悠。
在我之前,奶奶给我姐姐带大了两个孩子,孩子进了幼儿园,她就又回到我父母家里。我那时和老公两地生活,住在单位分给的一套二十多平的小房子里,进门是厨房,一拐进卧室。我请她和我一起住,带孩子方便,她不肯,说家里有她的一间房,我这里太挤,出来也会给我妈惹闲话。
那时的奶奶不像个八十一岁的老太太,每天忙忙叨叨。虽是踮一对解放脚,行如风摆杨柳,但她对大家都很有用,于是她有实质性的威信,来了客人,她是首席接待员,说话一句算一句。我们姐弟四人,甚至包括我的父母,以及她的孙媳孙女婿,都不敢不认真听,稍有点嬉皮笑脸,奶奶脸色一沉,我们便赶紧收敛,做出害怕的样子,让她满足,逗她开心。
奶奶是1900年生人,过去的大半生饱受苦难,在我父亲三岁时,爷爷去世,她独自带着大姑和父亲两个孩子,难以谋生,经族人撮合,改嫁给我丧偶的二爷,也就是我爷爷的弟弟。满族人有这种习俗,嫂子亡夫,可以就全小叔子。
父亲刚刚懂事,大姑手指尖上生了疔疥,渐渐长出一条红线,漫至肘弯处,便要去了性命。在我父亲外出求学的那些年,二爷也患上心口疼的毛病,家里一应事务,基本上由奶奶操持。
奶奶的娘家家境殷实,她小时随同哥哥一起,读过几天私塾,一般的写写算算,还都能拿得起来,嫁给我爷爷之后,家中管账的事由她一手操持。后来家道中落,爷爷家被定个富农成份,她的十八般武艺也就荒废,偶尔拿起父亲的旧课本,读上两段,以证明自己曾经识文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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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三岁那年的五一节,我奶奶推着小车照例出了院子,带孩子在门前的宽巷里玩。父母家在住宅区最前排,隔着十余米的小菜园,前面就是一条马路。宽巷里平常不走车,连自行车都很少见。
路边的大杨树绽出绿叶,樱桃树串串粉红小花开得正艳,家家户户都趁着假日,整理自己房前的菜园子。
我儿子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地和太奶奶说着话,太奶奶也习惯了这种对话,一老一小就这样咿咿呀呀地说着,边说边寻找着小朋友。
马路上有一辆驴车经过。驴嘚儿嘚儿拉着车,赶车人坐在车沿儿,昏昏欲睡。驴拉着车沿着马路一直走就可以回家,却不料驴在走到马路与住宅区巷口的交接处,忽就改变了方向,尥起蹄子,直奔小巷而来。
奶奶正推着孩子在那悠闲地走着,一抬头忽地看见一张驴脸,惊恐地没等发出声响,驴车已经带着风过来了。
童车在前,奶奶在后,驴车从奶奶眼前闪过,带翻了童车,我儿子被卷到车檐前、驴屁股后。
听到奶奶的破音喊叫,四下菜园里的人齐刷刷撂下活计,都循着声音跑来了。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回来休假的老公,他也在菜园中,帮我父亲用锹翻地。他跑过来,不顾一切钻进驴车下,把儿子抱了出来。他抱着孩子出来时,一件灰色的卡上衣硬生生被车上的什么东西剐出一道大口子。
赶驴车的人这时也跳下车,用力地拽住驴。驴大概也知道自己闯祸,不再昂首挺胸,定定地站住不动。
儿子这时被吓懵不哭也不叫。他不哭不叫,更叫人悬心。我们都在忙活孩子,没有注意奶奶,等我们到了卫生所,大夫检查完毕,说没事,只后脑勺有一点擦皮伤时,我们才发现站在人群里的奶奶。奶奶脸色发青,一副自己犯错的表情。我连忙安慰奶奶,没事了没事了,她不看我,只看着重外孙,走近前疼爱地给孩子叫起魂来:摸摸毛,吓不着,摸摸毛,吓不着。
之后我第一次听到奶奶在喃喃自语,老了,不中用了。
我听了,心中一酸。原本不想让奶奶再带孩子,但父亲说,她无事可干,会更难受。每天推着孩子出去,小车可以是她的扶手,到了人多的地方,以小孩为媒,也有可聊的话题,她回到家来也觉得高兴。
我知道奶奶是越来越老了。她以前用玉米面做发糕,金黄色宣腾腾,没有人不喜欢;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发糕像窝窝头,吃在嘴里不仅口感发硬,还酸溜溜的,是奶奶使碱时没了准头。做菜不是汤大,就是忘了放盐。我妈天天上班再累,也不让奶奶再做饭,但奶奶在妈妈下班之前,还是不忘把煤炉子捅开,让火烧旺。奶奶用力证明自己,但是她在光阴面前,还是大势已去,她的城池一座一座失守,她渐渐变得薄而脆弱。
哥哥带着上幼儿园的小侄来看奶奶,小侄倚在太奶奶的腿上,好奇地打量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奶奶问重孙子想不想太奶奶?小侄抿着嘴,不吱声。稍顷,来了一句:老师给我们讲故事,白头发的人都会死。太太,你会吗?
我们紧张地看向奶奶,怕她生气。不料她笑了:太太才不会死,太太要看着你们长大,长大了都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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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嘱咐我们,给奶奶钱,不要一下给多了,零揪着给,经常有钱领她会高兴。于是我们就三元两元的花插着给。奶奶不花什么钱,把这些体己都装在父亲特意给她备的一个长方形小木箱里。小木箱刷着黑漆,翻盖的,前面挂了一把黄澄澄的铜锁,锁钥匙就拴在奶奶的腰带上。
哥哥每每带着我小侄来看奶奶,奶奶就会高兴地打开小木箱,领着小侄和我儿子出门,去到马路对过一家小商店。那里没有精致点心,只有油炸麻花和大面包。奶奶每每很慷慨地掏钱买下几根大麻花,再领着孩子乐颠颠地回来。
拿回家来,她自豪骄傲;两个重孙子,也分外高兴。他们把这麻花当玩具,坐在炕上扔来扔去。如此几次,我和哥哥对奶奶说,奶奶,不要给他们买麻花了,他们根本不爱吃。
奶奶的神色有些黯淡,仿佛正在燃烧的火苗被水滋灭。
父亲听到我们的话,伤感地对我们说,你们太不懂事了。奶奶那个年纪的人,就记得麻花是好嚼谷,她那么金贵地买回来,你们却没拿当回事,孩子不喜欢,你们捡起吃掉不就完了,为什么要惹奶奶伤心?
后来我奔赴另一个城市,离父母和奶奶越来越远。奶奶成为她的孙辈、重孙辈们偶尔挂在嘴边的称呼。我和姐姐哥哥一样,去父母家的脚踪逐渐稀少。我们远离了奶奶,奶奶的世界开始静寂,威严也在一点点熄灭。
我们逢节假日才带孩子回去,几个重孙辈站在眼前,她想要叫谁,要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一遍,才牵带得出正确的那个,惹得重孙辈们齐声发问:太太,你到底要喊谁?看太太在那里不自然地尬笑,他们也会嘻嘻地笑起来,分明在说,这个太太好奇怪。
奶奶身子骨依旧很好,没听说有什么毛病。邻居家生病的老人会有众人环伺探望的排场,奶奶没有。但奶奶终究是老了,不再被需要,她在用似有似无的存在方式,努力对付漫漶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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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国庆节我带儿子回去看奶奶,儿子看到太太,拥到她的怀里,在她的腿弯处拱来拱去。可是奶奶对我,倒有了几分生疏。她要和我说话,不出声,先用手来碰触我,叫着,嗳,嗳,脸色有点讨好地笑。见我喊声奶奶,她才郑重地叫着我的小名,提出一个问题:我有点不记得了,你今年多大?
旁边的人对此都有默契的认识,他们不等我回答,先是抢着问奶奶,口气完全是嬉笑不认真:您看她有多大了?
奶奶仍是认真的,她努力地去想:你是十九,还是二十?
我哈哈大笑,奶奶,我都三十多啦。
母亲说,在奶奶眼里,你年年二十。
奶奶有点愕然,并陷入喃喃慨叹,哎呀,你三十了?当初我带你的时候,你不老实,我用一根腿带把你绑在小车上,转身再去捅炉子。你不乐意,摇拽着我的后衣襟,哭叫着要出去玩。
奶奶把时空偷换,明明她绑得是我儿子,却换成了我。我不能给她纠正,只能敷衍。谁让奶奶老了呢,老得不再需要一个真相。
有时屋里没有别人,我和奶奶对坐,她很神秘地靠近我:嗳,你现在是上学,还是上班了?
上班了。
上班挣多少钱呀?
我说,五百块。
奶奶非常讶异地一探身子,多少?多少?
我再说,五百块。其实当然不止这些,不过因为我猜到她下面要说的话,所以故意把钱说少了。
果然,她拍着巴掌说,嗬,五百块。
忽然她又想起一个问题:多长时间挣五百块?
一个月呀。
奶奶把眼睛睁得老大:你挣大钱了,给奶奶一点吧?
我说,没问题!
奶奶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满足地将身子往后一靠,底气不足地嗫嚅:奶奶哪能要你的钱。
我说,为什么不能要?我这就给你拿。
我去拿钱的时候,母亲把我拦住了。她并不怕奶奶听到,说你给她钱,是给我找麻烦,她数不清时,稀里糊涂又要闹了。你奶奶以前多随和多要强的人,现在说变脸就变脸,六亲不认,只认她的钱。人老了,性格真和从前不一样了。
奶奶将儿孙孝敬她的钱都锁进她那个小黑木箱里,钥匙起先拴在腰带上,后来升级,有了一个带拉链的小钱包,钥匙就有了新的寄放之地。小钱包有时搁在大褂口袋,有时又塞进裤子口袋,有时又塞到奶奶认为安全又保密的地方。
这种复杂的保险系统,时常把奶奶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有时找不到了,就会怀疑有人要动她的钱。
母亲服侍她起居饮食,最有作案时间和机会。奶奶一旦找不到钱包,就会和母亲大光其火,父亲这时就要当消防队员,一边安慰,一边把她的钱包找回来。
其实奶奶已经很多年没出门买过东西了,钱早就失去通货的基本意义,对于我们来说,给钱无非是哄她玩,让她开心,也让自己得到一点尽孝的安慰。可是对于奶奶来说,钱是供她藏起来,以获得安全感的不可或缺。
这就是为什么母亲不愿让我给奶奶钱的原因。母亲说,等到过年时,你们就给她一大摞十块的,她一数数半天,那样倒更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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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并不完全糊涂。妹妹谈了个男朋友,姓朱,第一次领上门时,奶奶就说,这个姓我能记住,要饭花子当上皇帝,那个朱元璋的故事我看过,你和他一个姓。
奶奶常常对于遥远的东西,有超强清晰的记忆。有时我们不免怀疑,她现在的种种,是真的糊涂,还是在选择性忘记?
奶奶过了九十之后,听力不太好了,人间把她又用力推远了一步。
有时她会陷入沉思状态,陷得很深的样子,盘腿靠着床头坐着,解放脚放在腿弯折叠处,一只手撑着额角,在努力地回想什么事情。
有时我们回去,会围坐在奶奶旁边,以这个行动表示对她的孝敬。坐在她的身边,就当着她的面议论她,毫不避讳。
母亲带着爱怜的口吻:啧啧,瞧你们奶奶,脸上有光,褶皱也不深,头发比我还要多。
姐姐说,奶奶可喜欢钱了,谁给她,来者不拒。
妹妹说,也不知奶奶那个小黑箱里攒了多少钱。
我说,以前咱们这样说奶奶,她早伸出巴掌来打了。
接着是大家的一阵笑声,笑过之后,我觉得有些残忍。
奶奶茫然地看着,忽然也咧嘴跟着笑了起来。
奶奶九十二岁那年元旦前夕,父母打电话说奶奶病了,重感冒,让我们带上孩子,赶紧回家。
这时的奶奶,已没有精神头把眼皮撑足。她眯缝着眼,对着把脸凑在她眼皮底下的我,居然准确地喊出小名,声音又虚又小。
我拉起她的手,搁在我的手里握一握,然后轻轻放下。
那一刻我忽就想起,在我不懂事的儿时,全家人围在一起吃一盆酸菜。奶奶夹到一块荤油里的肉滋了,赶紧送到我的碗里。
奶奶眼皮下闪出一星欣慰和快活,紧接着无力地闭上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追问:你回来呆几天啊?
奶奶这种状态,只是一种等待。
元旦过后的第三天,奶奶彻底丢掉了呼吸。她看全了想看的人,放心地走了。
我们拿过奶奶的钱包,翻出里面的钥匙,打开了她宝贝的小黑木箱。
里面有一个银簪子,一个铅笔头,一摞叠放整整齐齐、不知哪版的纸票和一堆硬币。
还有挺大一个旧纸包,里面是我们小时大小不一的照片。照片的背面模模糊糊有奶奶难以辨认、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迹,某某某,几岁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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