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明大儒粹言随感

作者: 元儒陶扬鸿 | 来源:发表于2018-04-24 21:35 被阅读16次

周濂溪曰:“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原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通书·诚下》第二)

周子以诚立人极,使学者知圣人之可学,所以为理学之祖也!《书》之《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则学圣之道,在诚而已。五常者,仁义礼智信也,而皆本于诚,诚而能仁,诚而能义,子诚而孝,臣诚而忠,无非诚也。诚者,圣学也。异端亦有合于五常者,老之慈俭、佛之慈悯、墨之兼爱、耶之博爱有似吾儒之仁,然吾儒以诚,异端以信,佛曰信为道本,吾儒以诚为道原,其辨也大矣!孟子斥告子义外,则佛墨耶教皆为仁外。墨家兼爱,耶教博爱,知有人而不知有己,故为仁外。爱非由己,因于人也,由己之爱,则爱深而难移,不因人之存无而易之也;因人而爱,则爱薄而易忘,因人之存无而有易焉。异端之教,使之信为道,而固不使之知也,墨曰尚同,佛曰归一,混而不分,所以贼仁。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义莫大焉。”仁义皆为内也,非外也,内仁义,则诚;外仁义,则伪。故曰,儒家本诚。不本诚者,皆非真儒也。仁者,人心也,此心存,则仁存,此心死,则仁亡矣。异端俗学非无仁也,而端在不诚。异端执一端,立异以反俗;俗学安卑近,恃博以为知。诚则全矣,诚则深矣。孔子曰:“修辞立其诚。”奸如王莽,而以周公为法;愎如王安石,而以尧舜为治,何尝不言仁义哉?而不许为君子,惟其不诚耳,诚者,亦君子小人之辨也。

邵康节曰:“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物,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能一万物之情。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皇极经世·观物内篇》)

扬鸿案:目有所蔽,一叶障之;目有所穷,九渊限之。惟用其心,而去其障;尽其心,而超其限。然心亦有所蔽,欲蔽之也,欲于此,则不得于彼。且一人之心思有限,而众理之妙用无穷,集众理以观之,则见其全,而知其本。程子曰:“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天者,理也,理无不公,而心有所私,不以理维之,则流于邪僻。圣人本天,故公于天下;释氏本心,则私于己身。而陆王之学,惟重此心,所见之理,返诸心以断之,而不免于武断也,以其有我也。有我,则不能反观。不以我观物,以物观物。以我观物,所见者物之一面;以物观物,而见物之全体。以我观物,我与物未必相通也,以物观物而与物通。与物通,则知物之性。何谓以物观物,登泰山而瞰群山之景,用望镜而窥众星之豹,荀子曰:“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然此犹君子之观物也,若圣人则不滞于形器,而心通万物之情;不局于心知,而理尽万物之性。圣人以万物为一体,而物非外也,心非内也,合内外,故通万物之情;无内外,故尽万物之性。

程伊川曰:“学者先务,固在心志。有谓欲屏去闻见知思,则是‘绝圣弃智’。有欲屏去思虑,患其纷乱,则须是坐禅入定。如明鉴在此,万物毕照,是鉴之常,难为使之不照。人心不能不交感万物,亦难为使之不思虑。若欲免此,惟是心有主。如何为主?敬而已矣。有主则虚,虚谓邪不能入;无主则实,实谓物来夺之。今夫瓶罂,有水实内,则虽江海之浸,无所能入,安得不虚?无水于内,则渟注之水,不可胜注,安得不实?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则他事更不能入者,事为之主也。事为之主,尚无思虑纷扰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谓敬者,主一之谓敬。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且欲涵泳主一之义,一则无二三矣。言敬无如圣人之言,《易》所谓‘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须是。直内乃是主一之义。至于不敢欺,不敢慢,尚不愧于屋漏,是皆敬之事也。但存此涵养,久之自然天理明。”(《宋元学案·伊川学案》)

善哉伊川先生之言敬也!敬使心有主,有主则不为外物所夺。四书所言,无非诚敬,诚者,天也,敬者,人也,天人不二,本自一贯。老之欲绝知,佛之欲绝虑,主之虚静,其为道甚难,且恐沉虚耽静而入枯槁,伊川乃宗先圣,提一敬字为主,以别于佛老,以之修身立世,可谓有功于圣学不浅!主一之谓敬,一者何也?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忠恕,程子曰诚敬,相通也,忠恕者,用也;诚敬者,体也。惟诚而后能忠,惟敬而后能恕。曾子以之明圣人之道,程子以之阐圣人之学。一则有主,有宗,有主,则不为外物所侵,而消纷乱之患;有宗,则不为曲学所蔽,而统群会之归。一者,又谓无适也,无适者,不据一以为常,不执中以为道,杨执我,墨执兼,异端执一以裂道也,吾儒虽执中,犹执一也,故孔子曰无适,程子以主一为无适。圣贤之道,有经有权,经者一也,而经不可执,执一害道,故汉儒反经为道,权也,守经行权,为无适也,无莫也,而皆以义为归,弗是,则又为仪秦倾险之术矣。伊川之学,皆为诚敬,而苏子瞻谑问伊川曰:“何不打破诚敬”,侮君子甚矣!

伊川曰:“杨子拔一毛不为,墨子又摩顶放踵为之,此皆是不得中,至若子莫执中,欲执此二者之中,不知怎么执得,识得则事事物物上,皆天然有个中在那上,不待安排也,安排着则不中矣。”“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且如初寒时,则薄裘为中;在盛寒而用初寒之裘,则非中也。更如三过其门不入,在禹、稷之世为中,若居陋巷则不中矣。居陋巷在颜子之时为中,若三过其门不入,则非中也。”(《近思录》)

孟子深恶执一而废百,而力辟杨墨为我兼爱之说,执中犹执一也。中非中间,处中间而为中者,乡愿之圆猾,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而不可许为君子之道,惟其无义也。中者,常变也,不据一以为常,据一则贼道;不离道以妄变,妄变则悖理。其常者,义也;其变者,时也地也。厅为堂之中,地也;禹之三过其门不入,时也,不可据之为常。而禹之三过其门不入,忧民也,使颜回当禹之位,亦当如是,义也。

中者,又通也,内外通,天人通,心物通,中与时合,与时俱进,中合内外,实为一体,圣贤执两端而用中。中者不偏也,不固也,偏则隘,固则塞,偏之于此,而彼斜矣;固之于此,而彼不中矣。然则中岂只不偏而已哉?亦不固也,固反为通,有通则可识中矣。所以通者,一也,贞夫一也,一以贯之,一通百通,无不中。余读此,而益明中道之意。

程明道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伊川曰:“爱非仁,爱乃仁之一端也。”(《近思录》)

善哉明道先生之言仁也!浑然与物同体,则视中国犹一人,视天下犹一家,有家则欲家齐,有国则欲国治,有物则不欲物之坏,有亲则不欲亲之伤,一体视之也,仁者体此,自近及远,由小及大,无不亲之。仁道广矣,大矣,而大不足以尽之,仁无大小之分也。释氏欲大,动辄言三千世界,发愿则普度众生,人以其仁之大也,徒言之大耳,彼岂能普度众生哉?且务大则必略小,亦流于不仁,而仁者岂有大小之对哉?孟子曰:“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也。”余以为仁者先济其穷者,或者为慈善会,济非所急,而穷者终馁,徒为大而不思其小也。彼沽名为善耳,煦煦之恩,慈惠之爱,岂足许为仁哉?故伊川曰爱非仁。爱有私也,爱亲则有损人以益亲者,虎狼亦爱子也,而噬物以伺其子,于子爱矣,于物则不仁也。仁者,公也,扩充此爱以及天下,他人之亲犹己之亲,则不损人以益亲;天下为吾之大家,则不害天下以利家,而无不公矣。

朱子曰:“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之微者,天理之奥也。心则一也,以正不正而异其名耳。惟精惟一,则居其正而审其差者也,绌其异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则信执其中而无过不及之偏矣。非以道为一心,人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夫谓操而存者,非以彼操此而存之也;舍而亡者,非以彼舍此而亡之也;心而自操则亡者存,舍而不操则存者亡耳。然其操之也,亦曰不使旦昼之所为,得以梏亡其仁义之良心云尔,非块然兀坐以守其炯然不用之知觉而谓之操存也。若尽心云者,则格物穷理,廓然贯通而有以极夫心之所具之理也;存心云者,则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若前所谓精一操存之道也。故尽其心而可以知性知天,以其体之不蔽而有以究夫理之自然也;存心而可以养性事天,以其体之不失而有以顺夫理之自然也。是岂以心尽心,以心存心,如两物之相持而不相舍哉!若参前倚衡之云者,则为忠信笃敬而发也。盖曰忠信笃敬不忘乎心,则无所适而不见其在是云尔,亦非有以见夫心之谓也。且身在此而心参于前,身在舆而心倚于衡,是果何理也邪!大抵圣人之学,本心以穷理,而顺理以应物,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其道夷而通,其居广而安,其理实而行自然。释氏之学,以心求心,以心使心,如口龁口,如目视目,其机危而迫,其途险而塞,其理虚而其势逆。盖其言虽有若相似者,而其实之不同,盖如此也。然非夫审思明辨之君子,其亦孰能无惑于斯邪!”(《朱子文集》)

此朱子作《观心说》以辟禅氏明心见性之蔽也。人心亦为道心,非与道心判然两别也,而所以分为道心人心者,道心本于天理,而人心流为人欲,本一心也,纯则为道心,杂则为人心,非谓道心善而人心恶也。心能思能虑,天理不外吾心,吾心含摄万物。君子不明理以存心,则心放而不收;不本心以穷理,则理固而不化。穷理明理,应万物而皆当。彼释氏之陋也,以物为外,足以挠心而欲绝之,则入于枯槁;以心有内外,足以乱性而欲锢之,则至于死灰。恶知心为主宰,当自作主宰以自正哉!大学以格物致知为始教,以穷天理,而自正其心也,彼佛老欲绝知虑,判然两分,而以心求心,以心使心,恶足以自正哉!其道甚难,其法甚危,朱子辨之,良有以也。

朱子曰:“性者心之理,情者心之动,才便是那情之会恁地者。情与才绝相近,但情是遇物而发,路陌曲折,恁地去底;才是那会如此底。要之,千头万绪,皆是从心上来。才是心之力,是有气力去做底;心是管摄主宰者,此心之所以为大也。心,譬水也;性,水之理也。性所以立乎水之静,情所以行乎水之动,欲则水之流而至于滥也。才者水之气力,所以能流者;然其流有急有缓,则是才之不同。伊川谓‘性禀于天,才禀于气’是也。”(《朱子语录》)

性不可觉,由心而觉;性不可知,由情而知;性不可见,由才而见。心者,气之灵也;情者,气之发也;才者,气之质也。理不外于吾心,而穷理以正心;情出于吾心,而存心以正情。无此理,则心流而失守;无此情,则心死而无归。喜怒哀乐未发之谓性,喜怒哀乐已发谓之情。一静一动,如阴阳之屈伸。情生于性,才禀于气,以情御才,以才辅性。心虽大,而必以理为归,理无不公,而心有所私,理无不明,而心有所暗,故君子明理以正心。

真西山曰:“器者,有形之物也;道者,无形之理也。明道先生曰:‘道即器,器即道,两者未尝相离。’盖凡天下之物,有形有象者,皆器也,其理便在其中。大而天地,亦形而下者,乾、坤乃形而上者。日月星辰、风雨霜露亦形而下者,其理即形而上者。以身言之,身之形体,皆形而下者,曰性曰心之理,乃形而上者。至于一物一器,莫不皆然。且如灯烛者,器也,其所以能照物,形而上之理也。且如,器也,而其用,理也。天下未尝有无理之器,无器之理。即器以求之,而理在其中,如即天地则有健顺之理,即形体则有性情之理,精粗本末,初不相离。若舍器而求理,未有不蹈于空虚之见,非吾儒之实学也。所以《大学》教人以格物致知,盖即物而理在焉,庶几学者有着实用力之地,不致驰心于虚无之境也。

”(《宋元学案·西山真氏学案》)

与王船山之道器论,即器明道颇为相似,船山之论,盖源于此乎!道器一元,明道言之,西山解之,船山阐发之,而圣人之实学尽矣。理在器中,舍器以言理,未有不蹈于空无者也。吾圣人之学,器中明道,而道一;彼释老之学,器外求道,而道岐。一则中正,岐则偏僻。以体言之,皆形也,以用言之,则分上下,形统上下,非有二体,体用不相离也。流俗昧之,以为有二体,分裂体用,而陷支离;异端惑之,以为道在体,遗用以求体,而入虚无。近世言张之洞言中体西用,彼以中学长于体,西学明于用耶?而不知未有无用之体,亦未有无体之用,中学有中国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安可舍中学之用以求西学之用?抑安可不知西学之体而徒取其用乎?中体西用,是以桃之枝与李之根合,岂能生长乎!或谓折中之法,实则世俗之见,以为体用可以相离,而不知其一也,不可二之。废用,则体不显;废体,则用亦不彰。无体则无用,无用亦无体,船山言之明矣,何世俗之惛惛也!

读朱子文,有云:“道器之名虽异,然其实一物也,故曰‘吾道一以贯之’。此圣人之道,所以为大中至正之极,亘万世而无弊者也。”亦与船山同,而西山为朱子之徒,船山受程朱之影响亦非浅也。

胡敬斋曰:“儒者养得一个道理,释、老只养得一精神。儒者养得一身之正气,故与天地无间;释、老养得一身之私气,故逆天背理。

释氏见道,只如汉武帝见李夫人,非真见也,只想像这道理,故劳而无功。儒者便即事物上穷究。

”(《明儒学案·崇仁学案》)

敬斋之辨儒释,可谓别具!吾儒大中至正,非二氏比也。有父则孝,有君则忠,有妻则爱,有子则慈,正也;若释氏之以君父妻子为累,而去之,私也。释氏之言道,臆想者多,无益于人事,臆想太多,则流于夸诞,吾儒即事物以穷理,而切近人事之用,岂有诞者乎!

程明道曰:“古人见道分明,故曰:‘吾斯之未能信’,‘从事于斯’,‘无是馁也’,‘立之斯立’。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可怪二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他恐动也。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死生。佛之学为怕死生,故只管说不休。下俗之人固多惧,易以利动。至如禅学者,虽自曰异此,然要之只是此个意见,皆利心也。吁曰:‘此学,不知是本来以公心求之,后有此蔽,或本只以利心上得之?’曰:‘本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信之。庄生云『不怛化』者,意亦如此也。如杨、墨之害,在今世则已无之。如道家之说,其害终小。惟佛学,今则人人谈之,弥漫滔天,其害无涯。旧尝问学佛者,‘传灯录几人?’云‘千七百人’。某曰:‘敢道此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果有一人见得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与曾子易箦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是诚无一人达者。’禅者曰:‘此迹也,何不论其心?’曰:‘心迹一也,岂有迹非而心是者也?正如两脚方行,指其心曰:「我本不欲行,他两脚自行。」岂有此理?盖上下、本末、内外,都是一理也,方是道。庄子曰「游方之内」、「游方之外」者,方何尝有内外?如此,则是道有隔断,内面是一处,外面又别是一处,岂有此理?’学禅者曰:‘草木鸟兽之生,亦皆是幻。’曰:‘子以为生息于春夏,及至秋冬便却变坏,便以为幻,故亦以人生为幻,何不付与他。物生死成坏,自有此理,何者为幻?’”(《二程遗书》)

佛氏以生死为大事,而以生死恐动人,彼以生死为无常而怪之也,若吾儒以生死为常然,而奚足为大事乎?圣人之学,珍生而安死,生不足惊,死不足惧也,而无须多说,佛氏说之不休,诚有惧也。千年人多被其说动,而无觉者,知道者鲜也。禅乃教外别传,然亦存一意见,意见,一己之臆想,非天下之公理也。明道先生与禅者辩,驳之曰:“敢道此千七百人无一人达者。果有一人见得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与曾子易箦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是诚无一人达者。”可谓犀利而中其要害矣!“朝闻道,夕死可也”,圣人之重道,而不以生死为意,禅者日言超脱,有此超脱乎?且下之,有如“曾子易箦之理,临死须寻一尺布帛裹头而死,必不肯削发胡服而终”者乎?韪哉斯言!生为中华之人,而服夷狄之服,死去何颜见祖乎?有闻此而不愧者,非人也!而彼以迹心为二自诡,而不知心迹一也,大学之道,诚于中而形于外,内外一也,诚于中而不形于外,未之有也,迹非而心是者,自欺耳!皆由不诚也。夫生乃常道,宇宙生生不息,而彼诬之为幻,生既为幻,则何不以生与人?彼固不舍也,言其幻者,亦自欺耳。且生既为幻,则父母皆幻也,而忍离之;家国皆幻也,而忍绝之,夫何所不忍绝乎!灭伦理,且及义理,莫此为甚矣!明道先生驳之,甚有理也。

读胡五峰之《知言》,知五峰亦粹然一大儒也。或谓《知言》胜于张子《正蒙》,胜恐未也,然言辞顺畅,不比《正蒙》晦涩。周张程朱陆王船山诸大儒之外,言性理醇而少疵之作,其胡五峰之《知言》,王廷相之《慎言》,罗整庵之《困知记》乎!

胡五峰《知言》曰:“义有定体,仁无定用。”此造道之言也。仁无定用,不可执一以为仁,墨氏以兼爱为仁,佛氏以慈悯为仁,皆执一以贼道也,而流为不仁。嗟夫!仁不可执也。子曰:“君子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适无莫,仁也。而仁非姑息,以义裁之,非若流俗之朝三暮四,异端之善恶无择也。

胡五峰曰:“一裘裳也,于冬之时举之,以为轻,逮夏或举之,则不胜其重。一絺绤也,于夏之时举之,以为重,逮冬或举之,则不胜其轻。夫衣非随时而有轻重也,情狃于寒暑而乱其心,非轻重之正也。世有缘情立义,自以为由正大之德而不之觉者,亦若是而已矣!孰能不狃于情以正其心,定天下之公乎!见善有不明,则守之不固。或慑于威严而失之,或没于情恩而失之,或乱于精微而失之,或汨于末流而失之。伟哉,孟氏之子!生世之大弊,承道之至衰,蕴经纶之大业,进退辞受,执极而不变,用极而不乱,屹然独立于横流。使天下后世晓然知强大威力之不可用,士所以立身,大夫所以立家,诸侯所以立国,天子所以保天下,必本诸仁义也。伟哉,孟氏之子!”壮哉斯言!充满浩然正气,观胡氏之《知言》,颇有孟子余风。

胡五峰先生曰:道之明也,道之行也,我知之矣。变动不居,进退无常,妙道精义未尝须臾离也。贤者之行,智者之见,常高于俗而与俗立异。不肖者之行,愚者之见,常溺于俗而与俗同流。此道之所以不明也,此道之所以不行也。我知圣人之行、圣人之见矣。不与俗异,不与俗同,变动不居,进退无常,妙道精义未尝离也。参于天地,造化万物,明如日月,行如四时。我知圣人之行、圣人之见矣。(《知言》)

扬鸿案:韪哉胡子此言!可谓知圣人矣。道有常有变,不可逆,逆之则妖;不可执,执之则塞。异端逆其常,以贼人道;俗儒昧其变,而误治法。夫道之常,人伦日用,不可须臾而离也,离之则为异端;道之变,仁义经权,不可执一而行也,执之则为俗儒。圣人无适无莫,精义存神,与天同德,顺秉彝,敦人伦,与民同心。而贤智之过如佛老常高于俗,与俗立异,而不可入尧舜之道,反俗而并反其常,故为异端。愚者不及,盲目从众,而与俗同流,而不可登为君子,同流而不能独立崖岸,故为流俗。圣人大中至正,超然流俗之上而不与俗同,教化流俗于中而不与俗异,故为万世师表,为正道,为正教。

薛文清先生曰:宋道学诸君子,有功于天下万世,不可胜言。如性之一字,自孟子以后,荀、杨以来,或以为恶,或以为善恶混论,纷然不决。至于程子“性即理也”之言出,然后知性本善而无恶。张子气质之论明,然后知性有不善者,乃气质之性,非本然之性也。由是,性之一字大明于世,而无复异议者,其功大矣。自孟子之后,汉唐以及五代之间,异端与吾道争为长雄,至有读圣人之书,游圣人之门,以儒自名者,犹匍匐而归之,况其余乎!独唐之韩子,不顾侮笑,力救其失,而一齐众楚,犹莫之能胜也。至宋道学诸君子出,直捣异端之巢穴,而辨其毫厘似是之非,由是邪正之分,昭然若睹黑白。虽未悉绝其道,无使并行,然吾道既明,如精金不得混以铅锡,明珠而不得淆以鱼目。彼虽攀引比附,亦无自而入也。是以庠序育才,科举取士,讲学命词,粹然一出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颜曾思孟之正,绝口于异端之教,是皆道学诸君子距邪闲正之功也。呜呼!盛哉!

扬鸿按:自孟子以后,道学不明,流于功利之说,隋唐佛老猖,而溺于虚无之教。性命之说何从而讲,大中之道何由而立?韩子奋起衰世,攮斥异端,扶翼正道,豪杰之士也!而势单力孤,不足以胜异端之狂流;道粗理浅,不足以发圣人之遗蕴。惟周张程朱大贤崛起,入其室,操其戈,袭其淄,暴其暇,而异端不复猖獗。穷本极源,主静以立人极,反经研几,精义存神,而使吾道大明于世。吾中国文化所以复兴而不化于西域之法,吾儒家之道所以长延而不绝于异端之说者,宋儒之功也!大矣哉!宋儒辨异卫道之功,岂可不为表彰?而清之汉学家,五四青年乃随后诟诋之,究何足以望宋儒之项背,而徒为华夏之逆子。周张程朱,非后人所可妄议也。

顾泾阳先生:或曰:“因果有诸?”曰:“有之。”曰:“何以圣人不言?”曰:“圣人何尝不言?”曰:“可得闻乎?”曰:“禹之《谟》曰:‘惠迪吉从逆凶。’伊之《训》曰:‘作善百祥,作不善百殃。’类而求之,不可殚述也。”曰:“此言见在,不言过去未来也。”曰:“《易》不云乎:‘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谓之积,则上之推及祖宗,是亦过去也。谓之余,则下之推及子孙,是亦未来也。”曰:“此吾儒之所谓过去未来,非佛氏之所谓过去未来也。圣人第言其所谓过去未来,不言佛氏之所谓过去未来,何也?今不知佛氏之所谓过去未来,有耶?无耶?”曰:“不知也。请举所知以质,域中有二大道大法。大道者何?纲常伦理是也,所谓天叙有典,天秩有礼,根乎人心之自然而不容或已者也。有如佛氏之说,则凡忠臣孝子,皆为报夙生之恩而来;凡乱臣贼子,皆为报夙生之怨而来。反著人心之自然而或不容已处,吾见了不相干也,于是纲常伦理,且茫然无所系属,而道穷矣。大法者何?黜陟予夺是也,所谓天命有德,天讨有罪,发乎人心之当然而不容或爽者也。有如佛氏之说行,则凡君子被戮辱,皆其自作之孽,而戮辱之者非为伤善;凡小人之被显荣,皆其自贻之休,而显荣者非为庇恶。揆诸人心之当然而不容或爽处,吾见了不相蒙也,于是黜陟予夺,且贸焉无所凭依,而法穷矣。道穷法穷,虽羲、农、尧、舜复生,无以御天下。由此观之,佛氏之所谓过去未来者,有耶?无耶?无,则非吾侪之所当言;有,则必至于妨道妨法,非吾侪之所敢言也。子又何疑于圣人哉!”

(《理学宗传·顾文端公》)

善哉顾先生,直指佛氏轮回因果之害。此宋儒之所以辟佛,维道法耳。佛氏之言因果,与世俗功利之说相去无几也!彼以祸福言因果也,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有君子罹祸者,则曰前生所植之孽;小人享福者,则曰前生所积之德。以强解其说,虽可以劝善,亦为诬善。善无得彰,恶有所托,而是非善恶且不得公正矣。吾儒则不如是之言。至于伯夷之贤而饿死,盗跖之恶而以寿终。太史公疑天道不公正。此蔽于世俗功利之说耳。君子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岂以求福报而为善,惧祸果而不敢为恶,惟心之纯乎天理,恻隐羞恶之念深于人心,为善者发乎心之不已,非有所为;不为恶者顺于理之自然,非有所畏。至于为善,不必有善报,然心安则可,君子惟求无罪可惭;为恶,不必有恶报,然心不安何?小人惟求有福可享。善不必有善报,而善人必人之所爱;恶不必有恶报,而恶人必人之所憎。桀纣位为天子,以桀纣为喻,人皆耻之;孔颜身为匹夫,以孔颜为学,人皆尚之。善恶之名行于万世,帝王之权不能盖,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此即天道之公也。若谓君子为善,必享福报,而方为天道之公,则天之待君子亦小矣;以小人为恶,必被刑戮,而方为天道之正,则天之待小人亦陋矣!与人是非者,天也,人不能易,必也。与人祸福者,人也,天不能定,不必也。君子凶而小人吉者,人道之缺也,非天道之失也。然则以祸福劝善诫恶者,必有失矣,而岂不陋哉!君子计是非,不计祸福,道之所在,虽蹈万死而不悔;义之所背,虽拥万财而不取。而祸福之说岂可轻言?是非有公论,祸福无定数也。

人道之不公正,则由政治之敝,人心之堕。或有君子蒙祸,小人得势。只可求人道之治,不可怨天之不公也。圣人见人道不公,则为史以褒善贬恶,显天道之公正,而慰人心之不平也。奸人或免王法之诛,而不免于圣人之贬。又史官者代天行褒贬之权。即是非一时无公论,有君子见诬,小人见誉,而岂可枉万世耶!小人可欺数世,不可欺万世也。是非之论犹在外者,世之为善者,虽遭横祸,而心无愧怍;世之为恶者虽享妄福,而心岂有安乎?为人无非安心安身,安心而又安身者上,安心而不安身者次,安身而不安心者复次,身心俱不安者,最下。喻于义,反于心,何祸福之足云!

王船山先生曰:“君子之道,美不私诸己,恶不播于人,故善长而恶短。善者长于所扬,短者短于所遏。则善虽微而必溥,恶在著而不宣。盖君子者,以扶天之清刚,消物之害气,长人道而引于无穷,故奖善止恶,以凝正命,于彼于此,无所畛限,无穷之生,一念延之,而人类遂绝乎禽兽矣。而苟私善于己,散恶于众,则杀害日进,清刚日微,无穷之生,一人尼之,而人类亦渐以沦亡焉。”(《周易外传》三卷)

此舜帝隐恶扬善之义乎?何今人之好扬恶也!善当扬,善可兴;恶不当扬,恶易蚀。隐恶非诬,非以墨为朱,以皂作白也,所以养其廉耻,使有自新之路,而扬之过,则彼以恶不可浣,无以自新矣,而恶愈甚,则扬之者适足以长其恶也!且夫人之闻恶多,则熏染于恶,以恶为常,亦思效之矣,则播恶于众者,正所以造恶也。呜呼!有善不敢私,私则善不弘;有恶不敢播,播则恶愈多,君子之持己以谦,待人以厚,虑世以周也,而小人恶足以知之!诘人过以为直,扬人恶以为真,使人习于恶,而恶不足怪,己已为恶矣,尚攻人之恶乎?而夫子“攻其恶,无攻人之恶”,诚君子居心之厚,亦远恶反己之道也。攻人之恶,则乐察人之恶,而恶之条理熟;攻其恶,则深以恶为诫,而恶之习气远。夫子之言,不亦宜乎?船山之论,诚哉是也!

(十三)

船山先生曰:“管宁在辽东,专讲诗书、习俎豆,非学者勿见,或以宁为全身之善术,岂知宁者哉?王烈为商贾以自秽,而逃公孙度长史之辟命,斯则全身之术,而宁不为也。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舜、禹不以三苗为忧,而急于传精一;周公不以商、奄为忧,而慎于践笾豆。见之功业者,虽广而短;存之人心风俗者,虽狭而长。一日行之习之,而天地之心,昭垂于一日;一人闻之信之,而人禽之辨,立达于一人。其用之也隐,而搏捖清刚粹美之气于两间,阴以为功于造化。君子自竭其才以尽人道之极致者,唯此为务焉。有明王起,而因之敷其大用。即其不然,而天下分崩、人心晦否之日,独握天枢以争剥复,功亦大矣。

由此言之,则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宁之自命大矣,岂仅以此为祸福所不及而利用乎:邴原持清议,而宁戒之曰:‘潜龙以不见成德。’不见而德成,有密用也;区区当世之得失,其所矜而不忍责、略而不足论者也。白日之耀,非镫烛之光也。宁诚潛而有龙德矣,岂仅曰全身而已乎?”(《读通鉴论·汉献帝》)

天下乱矣,而道不可废,道以治天下也,君子存道以俟来兹;政亡矣,而学不可废,学以用政者也,君子传学以延后世。功业,形之见于外者也,赫赫而易灭;风俗,性之尽于内者也,绵绵而长存。天下虽乱,而未至于靡,有大人者起,转乱为治,风俗以持之也;风俗靡矣,虽有赫赫之功,其能保其不亡哉!故君子忧道不忧贫,道以维风俗也;圣人以不学为忧,学以正人心也。船山之言,知本之论也。所谓“汉末三国之天下,非刘、孙、曹氏之所能持,亦非荀悦、诸葛孔明之所能持,而宁持之也。”而清末以来之中国,非袁、蒋、毛所能持,亦非梁启超、蔡元培所能持,而熊十力持之也。呜呼!使无熊十力,儒学几乎亡矣!而正道何由复哉!人见其隐默著书矣,功业无闻,而著书存道,教书传学,固贤于世之赫赫于功业者也,培以三高足,独握天枢以争剥复,俾儒学复获新生,又何非功乎!明之亡,满清之夷狄而盗主中国,此千古之大痛也,风俗之坏极矣,人心之蛊至矣,而王船山充生人之正气,立绝世之大节,归隐船山,著书立说,羽翼六经,以传圣人之道,而启辛亥之光复,润新儒之崛起。则明亡以来之中国,非李定国、郑成功所能持,亦非林则徐、曾国藩所能持,而王船山持之也。世人以事功为傲者,而孰知道维风俗,学正人心之功为大哉!船山之称管宁,其亦自道乎!春秋战国乱于纵横,持之者孔孟;汉杂于阴阳,持之者扬雄;唐淫于佛老,持之者韩愈;宋弱于武,持之者程朱,大儒之勋,不可没也!治乱根于人心,人心由于学术,系于风俗,化于教育,故夫子勤于教,而亟于礼,孟子欲正人心。夫子虽不当尧舜之位,未成尧舜之功,而世以夫子贤于尧舜者,何也?程子曰:“太山为高矣,然太山顶上已不属太山。虽尧、舜事业,亦只是如太虚中一点浮云过目。”人立于天地,以视天地,人何其渺小!虽立盖世之功,成震古之业,然于天地之运作,渺乎其微矣!而敢傲哉!惟尽其心以体万物,而身不为渺;尽其性而赞天地,而我方为大。功者,事之变也,不可久也;德者,道之常也,可久可大。君子贵乎其德也。功业,有形者也,有形者易灭;人心者,无形者也,无形者长存。圣人保无形以尽有形,正人心以立功业!孔子之赞易曰:“与天地合其德。”而不云与天地同其功,人之功不可与天地比,而德可与天地合也。欲比天地之功,妄也;希天地之德,圣也。故君子修其德,不以功名为重,功以济众,名以教人,而归于德也;然则德者,功之体;而功者,德之用。有其德,必有其功,世俗之所谓功,事业之功也,而君子之功在正人心,励风俗,未有事业之功,而有裨于人心之功焉。孔子不当位,不治天下,而贤于尧舜,有垂教万世之功也;颜子居陋巷,未成事业,而与孔子齐名者,有励风俗之功也,功岂徒以事业而论哉!德之体大,则功之用广。有其功,则未必有其德,而功不久也。

(十四)

王船山曰:“仁莫大于亲亲,非其私之之谓也。平夷其心,视天下之生,皆与同条共贯,亦奚必我父兄子弟之必为加厚哉?此固不可深求于物理,而但还验其心之所存、与所必发者而已。均之为人,而必亲其亲者,谁使之然也?谓之天,而天未尝诏之;谓之道,而道亦待闻于讲习辩说之余矣。若其倏然而兴、怵然而觉、恻然而不能忘者,非他,所谓仁也。人之所自生,生于此念,而习焉不察耳。释氏斥之为贪爱之根,乃以贼人而绝其类。韩愈氏曰:‘博爱之谓仁。’言博也,则亦逐流而失其源也,博则其爱也弛矣。有人于此,可生也,亦可杀也,见为可生,而生之也快,见为可杀,而杀之也亦快,即见为不可杀,而卒不能不杀也,则亦置之矣。至于父子兄弟,即不容已于杀,而必戚然以终身,如其见为可生,则必不如他人之唯力是视,尽吾道而付之无可奈何者。以此思之,仁天下也有穷,而父子兄弟之仁,则不以穷而妨其爱也。唯不仁者,舍其约以务于博,即有爱焉,亦散漫以施,而自矜其惠之溥;如其穷矣,则视父子兄弟亦博爱中之一二人而已。置之可也,杀之又奚不可哉?故与人争名,名不两归而杀心起;与人争利,利不两得而杀心起;乃至与人争国、争天下,势不两立而杀心愈熺。呜呼!汉文帝之贤也,且以尺布斗粟致不容之怨,况下此者!于是而曹丕、刘彧、高湛、陈蒨,自不欲全其本支,而本支亦如其意焉以斩。天道之不忒,仁不仁一念之报焉耳。朱友珪、李从珂僭主中国,为不仁之倡,而徐知诰、马殷之子孙相效以自殄其族。夫此数不仁者,抑岂无爱以及人哉?爱之无择而穷矣。视其属毛离里者,皆与天下之人物无以异,无妨于己则生之,有碍于己则杀之。墨、释之邪,韩愈氏之陋,实中于不肖者之心,以为天理之贼,不可瘥也。”(《读通鉴论·五代中》)

何云仁莫大于亲亲?吾人自思,先爱己之父母否?爱己之兄弟否?爱有根,亲亲,养其爱之根也,爱之根薄,则其爱人惟出于好恶耳,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于人可也,于亲岂可哉!墨氏、佛氏、耶氏之博爱,而流为不仁,墨之为刺客,佛之绝人伦,耶教之宗教战争,惟不亲亲也。不亲其亲,虽为博爱,而爱根已薄,好之则不恤其惠,恶之则肆行其虐。博爱无择,人皆可爱也,亦可杀也。博爱势必以人为物,非以心推之也。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者何也?吾爱吾之亲,则思人亦有亲需爱。夫人无亲可爱,孰知他人失亲之痛乎!则爱人也不厚,徒以理当爱人,因喜好爱人,而不知爱人出于情之不已也。故儒家亲亲之爱最为切实,诚然也。以理当爱人,则以爱人为职,其爱不诚;因喜好爱人,则爱人如物,其爱不厚。惟发乎恻怛之不已,其爱方为厚实。情之不已,爱自内,非缘于外也。爱无所求,不求利,不求名。彼之墨氏为利爱人,佛氏为立功德爱人,耶氏为赎罪爱人,皆缘于外也!船山辟博爱之弊,可谓尽矣。

有网友海天曰:“既言爱有差等,复欲天人合一?终归痴人说梦也。”常醉君曰:“在天为理,在人为性,理一分殊,谓之天人合一。”余曰:“爱人有穷,而爱亲无穷,推此亲亲之爱,爱虽穷,而爱不至于薄。圣人之大,亦不能尽爱天下之人,尧舜之仁不遍爱人,实爱有穷也。故博爱者大而无实,空而无方。孔子言君子能爱人,能恶人,亦未言人皆可爱,奸盗之人,可爱乎?

海天难曰:“亲亲,推己及人,博爱天下。岂徒亲亲而止哉?余曰:“亲亲为本,至于博爱,有止乎?博爱天下,爱可遍及天下乎?既不合情,亦不合理。我知我之亲,我能遍知天下人乎?我能爱我之亲,我能爱遍爱天下人乎?不先所近,不急所重,而欲遍爱,恐流于空泛也。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不急亲贤,虽欲博爱,未待其博,而爱已弛矣,则亲贤亦不能,爱有穷也。吾愈觉儒家之爱最合情合理,墨佛耶之爱不近人情,亦不合天理。先爱亲,既人情,亦天理,彼言博爱,爱无差等者,胡知人情之真,天理之常哉!

心远曰:“大本已立,则知释墨之说不合理,而不受其蛊惑矣。至此,复览他其学说,方可谓明辨是非,去粗取精,为我所用。”余曰:“何谓先爱亲,既为人情,亦属天理?至近者亲也,吾恋慕吾亲,吾与亲人血脉相连,人情也;亲生我养我,恩比天地,孰有大于父母之恩乎?自然爱亲多,天理也。彼以爱无差异者,是悖人情而灭天理,徒贼仁也,奚爱乎!肤浅之人慕博爱之博,不知等差。博爱实中其不肖者之心耳。佛教以众生平等,皆当爱,而于父母则分离之,岂非贼仁之大者!”

海天曰:“儒家爱自亲始,非爱至亲终。圣人未言爱至亲终。”余曰:“吾言爱亲为始,非徒爱亲,儒家以爱亲之爱推人,勿曲吾言!”心远曰:“何必圣人,此中亦无一人言爱至亲终。”余曰:“爱无差等有悖于理,亦不能行,凡人皆有所爱之重者,孰无轻重乎?汝能爱路人如汝之父母妻子乎?以爱平等,本悖论也。物不可平等,爱亦岂可平等?爱本有差异,而异端邪说欲泯之!孝者以对父母也,若尽孝于人,则谄也。孔子曰:‘非其鬼而祀者,谄也。’况非其父母,而孝之乎!人岂有无故爱人?父母不爱,而爱他人,汝以其为大乎?《礼》曰:‘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谓之悖德。’恒以平等博爱自标者,亦多掩其自私之情耳!”

海天曰:“爱之平等,能否,非吾所论。若以爱无差为自私,岂理也哉!”心远曰:“此偷换伎俩耳。爱不可能平等,孰云爱无等差为私乎?爱不可能平等,是天理,固也。彼自私自爱之人,爱亲且不愿,非自私而何?仁以爱亲为本,而彼等无地自容矣。谓爱无差等,特掩饰其爱亲不足之缺,尤掩饰不能爱人之私也,船山先生意在于此,故曰中不肖者之心。而非偷换概念,易为自私等于爱无差等,此狡辩也。”

余曰:“实然,既脱不孝之名,又得博爱之誉,何其巧也!船山一眼看穿。夫既不爱亲,则人言不孝矣,而倡博爱,众生平等,以掩饰己之不孝,佛之黠者,率多如此!糖果曰:“然反儒者乃以儒家爱有等差以攻儒!如黎鸣。”心远曰:“一言即可驳之,黎鸣若爱无差等,可以与妻子之钱平分于人乎?俟彼言毕,得大笔资金,恐惟与妻子共用,路人穷人分毛不与也,则强其行爱无差等之说,分钱与汝,彼尚何言哉!余曰:“彼言爱众生,欲化小爱为大爱,徒饰其自私。彼之小爱且无,何言大爱乎!特诡辩耳,彼固不能行也。”糖果曰:“公言其言大而心私乎?我亦尝为其平等待怨家亲人所惑,以此境界甚高也。”余曰:“爱无等差说,早为孟子所驳,此理之至浅者,而于今犹有争议,可叹如墨子之徒尚多也。墨家既衰,而天竺之佛教进中土,继墨家而倡爱无等差,近世又耶教倡博爱。孟子距杨墨矣,孰辟佛耶爱无等差之说乎?爱无差等说,实中不肖者之心。”

心远曰:“博爱之谓仁,如加前提,可以成说。由亲亲而仁民,以至广博,仁爱本含博爱,韩文公虽见理不精,而未离儒家之仁。仁民而爱物,爱之博也。”余曰:“博爱,用也;仁,体也,墨佛之爱有用无体。扩充其仁,爱自广博。异端开口即言博爱,而不扩充其仁体……复尽言之:仁为体,爱为用,扩充其体,其用自大,体不充,而欲大其用,未之有也。譬如树根不深,所长焉高?瓶子不大,所容焉多?瓶子,体也,容多少水为用。海纳百川,因其体大也,而一瓶子欲装一海之水,人皆知其不能也,体小也。言博爱者,不知充其仁之体,而遽大其爱之用,如以小瓶装大海之水,吾知其言大而无实,徒言而不足以自行也。”

善哉船山之言亲亲也!皆人也,而必加厚其亲,孰使为之?不可求诸物理,而必求诸心,谓之天,则以为理当爱亲,亦墨子仁外之论矣,而爱亲发乎不容已之情,岂天之命哉!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礼之于宾主,智之于贤者,世人所谓命也,而孟子曰:“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庄子以父子君臣,无可逃于天地之间,则以君臣父子为累矣,而又以为天命,不可逃也。至于君子,岂谓累哉?此固有之性也,有父子,而有仁;有君臣,而有义,仁义由父子君臣而显也,将尽之不及,而恶可逃哉!庄子犹不敢逃也,而佛氏则欲逃之,此佛氏之逆性绝伦也!呜呼,仁义礼智,非由外砾,我固有之,仁则先爱其亲,义则先事其君,礼则先敬其长,智则先待其宾,非有天理之命,心之自然者,君子推此心以及人,而爱溥众庶;圣人推此心以及四海,而仁覆天下。圣人从心所欲,从此心也。孩提无不知爱亲,心生而爱生也,而此心或亡,孔子所谓:“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不仁不义,不礼不智,皆丧其心也,逆父叛君,至于篡弑,皆丧心而病狂也。故欲操之,孟子曰存心,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义礼智,心之所发。孟子曰:“仁者,人心也;义,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墨子兼爱之说,不知求诸心,而流于无父也;告子义外之论,不知求诸心,而至于贼仁也。世之不仁不义,不礼不智者,皆不知求诸心也,况佛氏之斥为贪爱之根,则死其心,徒以贼人而绝类乎!我之爱亲,非理使然,心使然也,君子从其心以尽孝,小人违其心以悖伦。我之爱人,亦心使然也,未有其心,而欲爱人,徒自欺其心,则以长伪,君子岂可自欺哉!异端之博爱,其自欺也久矣!爱人不可教也,善养其心,则自爱人,强以理教之,徒长伪耳,奚能大其爱乎?人心莫不重爱于其亲,而曰爱无差等,欲爱路人同父母,是违其心也,违其心,则亦贼仁矣,墨氏之流为无父,而讥于孟子也。

有心而有我也,哀莫大于心死,心死则无我,无我则无爱无仁,释氏之绝伦,其心死也久矣,其言无我,欲无心耳,无心则无君臣父子夫妇兄弟之伦矣,彼以为累而欲逃之也。虽曰博爱众生,皆自私耳,斥爱父母为贪爱之根,而绝其根,其爱根已绝,而奚爱于众生哉!释氏绝其根,而君子善养其根,以至广大,“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自博矣,奚必博而后爱哉!言博者,不知养其根,则根坏矣,弗望其爱也,而博爱之云乎哉!徒言之以欺世耳,彼固不能行之也。且言博爱,父母亦博中一物,爱弗能博矣,则父母不爱也,兄弟亦不爱也,子女亦不爱也,亲可忘也,兄弟可杀也,子女亦可杀也,君也,民也,而奚不可忘,人也,奚而不可杀哉!而流于不仁,皆其爱之务博而不守约,而使爱根斩绝,不仁之念害及天下,岂不痛哉!树之根绝,未有不死;爱之根绝,未有不贼仁,可勿察之!

船山先生曰:“不屑之教诲,是亦教诲之”;教诲之道有在。不屑者,默而成之,卷而怀之,以保天地之正,使人心尚知有其不知而不逮,亦扶世教之一道也。释氏不择知愚、贤不肖,而皆指使之见性,故道贱;而托之者之恶,不可纪极;而况姚枢、许衡之自为枉辱哉!

(《思问录》内篇)

扬鸿案:孔子因材施教,知人之材质各不同也,法之无定也。孟子不屑教诲,知人之德才有不足,道不可卑也。不屑教诲,非弃之也,如育英才,不望其为英才也,不辱其命可矣;培贤哲,不期其为贤哲也,不羞其德可矣。必使成之,而道枉,枉道未有能直人者也;教穷,教穷则胥以召其恶也。默而成之,卷而怀之,无所枉,而巍然知其道之尊;无所强,而自然启其性之良。使愚者知有其不知,而于道不敢侮;庸者知有其不能,而于学不敢轻。岂非扶翼世教之道乎?彼释氏欲广其教,不择智愚贤不肖,而皆使见性,则其为道也贱矣!其谓说法令顽石点头,亦妄之甚。其谓众生皆有佛性,而乱人禽之别;灵蠢皆可见道,而亵天地之道。高明者惑而溺之,空寂之妙以动之也;愚夫愚妇趋而鹜之,轮回之怪以诱之也。惟其道贱,莫非佛法,而托之者众,淫坊酒肆,佛皆在焉,盗贼污吏暴君,有所安也。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以恣其淫欲;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以纵其恶行。一念之忏,消其莫大之罪孽,而无所忌惮;一物之放,成其莫大之功德,而有所妄希。而浮屠之害遍四海而垂千年,惟其不择贤愚而教也!枉其道,而不肖之徒有所托;宽其法,而大恶之人有所解。以子贡之贤,而夫子不语其以性道;以季随之智,而文公不告其以心法。中人不可语上,道有次弟,不可蹑遢以进;教有时机,不可强勉而达。教诲之道,岂可不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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