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立·儿时》村里的红人

作者: 困住风的气球 | 来源:发表于2019-11-03 15:20 被阅读0次

    “红人”这个词,是一个偏正短语。

    主题是人,重点是红。

    他是一个人,也是一些人。


    常家沟几百男丁皆姓常。母亲有一个远房的姐姐也嫁到了我们村,所以她家掌柜的,我不再按辈分论叔伯,直接喊大姨夫。

    他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叫红人。他父母取的,不再是偏正短语,成了一个名字,指代这个人。

    他是撑得起这个名字的,在村里的确很红。

    一头钢针般根根直立的短发,一双眯缝的眼睛仿佛永远张不开,走路总是摇摇晃晃,嗓子就像破锣烂鼓。农闲的时候,背着一大个保温杯——我一直怀疑保温杯里都是西凤酒——每天从后沟窜到前硷,又从前硷窜到后沟。

    这个窜,不是普通话里流窜的意思,它带有一分无所事事,两分悠闲淡然,三分睥睨天下。就像电路里的串联,一条线上,穿着好多点,每个点都要照顾到。

    但一般人家的日子,都是并联的。有着自家的欢喜,有着自家的压力,过着自己的酸甜苦辣的小日子,但各家的交集不会特别深。我大姨夫不是,他从前街窜到后沟的过程中,谁家羊生了崽,谁家兔子抱了窝,谁家姑娘要出嫁,谁家后生要娶妻,都摸得明明白白。

    然后给人平事。

    你家春耕要借耩子?他知道村里哪家正好不用。你家秋忙缺人手?他知道村里哪个最近闲着。在他的前后走窜中,三言两语便顺带帮你搞定了。

    他看到你家娃娃在崖边爬树,就会冲着你家院子里拖长了嗓子喊:“哦~来我看,这是谁家娃娃爬的树上掏雀雀了!”大人肯定冲出窑洞,边呵斥边伸手一把将孩子拽下来。

    他看到你家碾盘上晒的谷子被鸡吃,就会冲着你家院子故作惊讶地喊:“哎呀,现在这世事真是好了,打下的谷子鸡先吃了!”人们肯定冲出窑,抄起棍子去撵鸡。

    最要命是在饭点他闻到了你家酒香,瞧见男主人在,一定撩帘就进:“哦~来我看,这是谁家吃好吃的不叫人!”主家一定是热情招待,炒个鸡蛋,弄点花生。他也不客气,屁股一掀上了炕沿,扭腰盘腿,滋滋啦啦唑几口酒,一拍脑门溜下炕就要走。你要留也留不住,“走甚了?吃了饭再走么!”

    “不了,不了,不了。婆姨在家等吃饭呢!”

    摇摇晃晃从小路向后沟走去。小路上有一段因为洪水冲出的天堑,路面只有巴掌宽,刚开始总会为他捏把汗,但后来大家传言他酒后健步如飞,也没出过事,就不怎担心了。

    出事的是村里另一个红人,也是名字里带一个“红”字,我们就叫他二红吧。

    这个二红也是出了名的大管事,村里有个红白喜事,都是请他做管家,该买多少烟,该买多少酒,该买多少菜,该买多少肉,哪些婆姨负责做饭,哪些后生负责接亲,什么时候敬酒,什么时候放炮,帮人家料理得清清楚楚。

    这个二红住得离我家不远。常家沟近百年没发生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唯一的大事好像是在他身上。

    说是在我出生以前,这个二红还年轻的时候,曾去县城打工,带回来一个婆姨。可婆姨的娘家人不同意,连夜来了几拖拉机的人,把二红打得半死。听我二奶奶绘声绘色的描述:“在他背上,人家一把改锥都戳到底了,满身的血”。

    后来婆姨在生下一个胖胖的女娃娃后走了,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我总记得在酒席前他炸雷一般的声音,还爱跟我们小娃娃玩闹,笑起来脸上坑坑洼洼还有些伤疤,一点都不觉得害怕。

    在他的女娃娃长到能出嫁的年纪,二红有一天晚上喝多了酒摸黑回家,从我家院子前的硷畔上枣树边栽了下去。整个新窑湾的婆姨娃娃冲过去看,大呼小叫连成一片。我被爸妈留在家里,不让看那样的场景。

    其实硷畔不高,三四米的样子,但头冲下哪能有什么活路,听大人们说溅得路上血红一片。红火了一辈子,走得也一片红。

    要说彻底红透前村后沟的,婆姨娃娃无人不知的,大概只有我们进喜大爷了。出村多年,我已不甚记得清辈分,按年龄叫大爷应该是没错的。

    进喜大爷个头不高,既精瘦也精神,一双弯弯的眼睛,不说话自有三分笑意。大人娃娃们好像都不习惯按辈分叫他,都是叫他进喜。他也毫不在乎我们没大没小,笑盈盈地答应,笑意就成了八分。

    他人跟名字一样,透着浓浓的喜庆,因为他是我们秧歌队的伞头。

    除夕过后仍是春寒料峭,但在陕北大地上处处可以见到乱鼓喧天、鞭炮齐鸣、唢呐高奏的景象,男男女女们穿得花红柳绿,像一只五彩的巨龙游遍村子的每一户人家。

    “沿门”其实就是用扭秧歌来拜年。在每一户窑洞前红红火火地扭一场、闹一场,竹扇飞花,旱船叠彩,秧歌队、看热闹的簇拥一团,主家拿出搪瓷饼盘,将花花绿绿的烟酒、糖果散给众人吃,一片嬉闹欢腾。是黄土高原冬日里单调的白雪黄土间最绚丽的点缀。

    一曲扭完之后,秧歌队转成一个大圆圈,伞头进喜从人群中单手转着竹伞徐徐走出站到圆圈中央,一时间鼓乐无声,人群寂静。伞头开嗓:

    正月里来正月正

    锣鼓唢呐鞭炮声

    五彩缤纷人欢腾

    扭起个秧歌迎新春

    锣鼓间奏,秧歌队复唱:“哎嗨咦呦嗨~扭起个秧歌迎新春”。

    这几句唱词只是举个例子,四句为一段,一共有这样的三五段。真正厉害的是,进喜大爷的唱词是完全现编的,根据每户人家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和对下一年的期许,即兴编成一套词,无不正中下怀,让各家都心满意足。

    比如遇到这年刚结婚的就唱:

    初九十九二十九,这里住着小两口。相亲相爱手拉手,生意挣钱眼眼稠。

    比如遇到这年砌新窑的就唱:

    这家新窑盖了个好,上头有一棵灵芝草。灵芝草呀长得好,家里不缺大元宝。

    比如遇到家里娃在读书的就唱:

    你家娃娃学得好,常常能把百分考。等到大学毕了业,工作分配国务院。

    赋比兴信手拈来,小诙谐到处都是,不经意间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唱到主家心坎里,大家都是甜丝丝。

    说个题外话,这秧歌的曲子,其实大家都耳熟能详。就是春节期间,央视总是单曲循环的那首《春节序曲》第二段。是作曲家李焕之先生在延安时期对陕北秧歌的采风的基础上,加以改编形成的交响曲。后来在外乡每每听到,总是热泪盈眶,这首曲子属于中国,更属于陕北。

    后来再回到村中看到进喜,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头发花白,皱纹纵横,腰背不再挺直,嗓音也不再清亮。可那温暖的笑意从不会变,提起前村后沟的变化,他还是能如数家珍。我就觉得可能是我看错了,如果还有闹秧歌的场子,他还能把花伞转得生风,把红火与祝福即兴唱给家家户户听。


    像他们这样的红人在村里还有很多个,在黄土高原还有很多个。

    黄土地是广袤而贫瘠的,但他们却挣扎着、奋力地在上头活出了一抹亮色。就像一颗颗瘦小的山丹丹,开出了鲜活而浓烈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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