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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小雨的记忆里,老马是个扔在石头堆里也能活的主儿,辛酸中星点的快乐便能知足。
1
小雨第一次看见老马,是八五年秋天。
父亲是个教书匠,在一个偏僻的小岛上工作。每年过了十一,蝇子消失的季节里,父亲都要去当地渔民船上买刚捕捞的小鱼,用蛇皮袋子装着,腥乎乎的,然后骑着绿色的大金鹿(自行车)驮回家,母亲就把小鱼洗净、铺在网兜编的帘子上,由日公风婆把它们撩成干儿,或是把扒皮狼、小黄花这样肉质好的鱼挑拣出来,处理干净蒸熟,晒成鱼米,留作缺钱买肉年代的牙祭。
每当海上没风,澄蓝澄蓝的海面漾起的波圈儿便会见证渔船们满载的喜悦,突突的马达声和渔民嘹亮的号子此起彼伏地穿插,鱼虾还在甲板上蹦跳,贩子和渔民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成沓的票子裹入渔民的腰包,鼓鼓囊囊的,对当地人来说,这是最大的喜事,捕鱼平安归来,有个好收成。
见到老马的场景小雨记忆深刻,因为小雨着实被他吓了一大跳。
“方先生(当地人称呼教书的都叫先生),你哪么(怎么)来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热情招呼父亲。
“买点小鱼,晒点鱼干,给老家捎回去。”
“老马,快给方先生拣两袋鱼,挑点大的,赶紧的!”
“好嘞!”,一个沙哑却很响的声音蓦然从堆成小山的海物后面传来,像是凭空一声雷,把小雨吓了一跳,紧接着小雨看到了一张沟沟壑壑的脸,黑的像墨鱼吐的汁儿,眼睛像是忘记长了,眯成一条缝,又把小雨吓了一大跳,以为是个瞎子。
他一身破烂的衣服,泛着磨亮的幽光,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装好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父亲忙去搭把手,他用手挡:“脏啊,我弄就行了,念书的人不用干这样的活。”父亲心头一热,又觉口音熟稔,不由多拉嘎了几句,就这样老马就作为老乡和小雨们家搭上了线。
隔三差五地,他就提溜着鱼、拿点海虹海蛎子啥的到小雨家去。每次去,他都换一身儿所谓干净的衣服,但在小雨看来甚是不讲卫生,除了上面有不明言状的斑斑点点,还有让人受不了的臭鱼烂虾的味儿,张嘴一口大黄牙,大口朵颐的时候还喋喋不休地讲着话,不时地飞出唾沫星儿。
看小雨吃海虹把里面的寄居蟹扔掉,他就用右手的黑指甲敲着盆边,教育小雨小螃蟹一肚子仔好吃,啰啰嗦嗦一大通。
小雨内心是烦气他的,很明确地向父母表达不满和不欢迎,可父母总是一笑了之,一如既往地招待他,他也很勤快,帮忙干点这个干点那个,一直也不闲着。脏、勤快、能掰扯是小雨对老马最初的印象,因为他眼小的缘故,还偷着给起了个外号叫“瞎老马”。
那时候小雨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今后多年的缘分里,小雨对这个男人从嫌弃到接纳再到满怀敬意都是如此自然地发生了,当然这是后话。
2
海岛的生活是艰苦的,缺水缺供给,有时候碰上刮大风把电缆刮断了还停电,为了生活方便些,小雨一家被重新安排在一个相对富足的村子里,分了两间小房住,邻里邻居都是当地渔民,有着天然的质朴和莫名的排外。
他们嗓门亮,直来直去、毫不遮掩,对父亲这个教书先生尊敬也表现的很直白,送鱼送虾、送海菜包子鱼米面。他们又很仗势,明目张胆的叫外地来的打工仔们是“地瓜干子”、“烤鱼片子”或者是“蛇皮袋子”,极尽不屑,父亲每每听到这样的称呼都眉头紧皱,老马却满不在乎。
小雨家住的村子离老马打工的地方近,老马更是开心,说来就来了。有一次,老马竟然割了一块猪头肉还带了一瓶白酒,开心地拢不上嘴,两只“缝眼”更是让人瞧不见了。
一进门大公鸭嗓就开始喊:“我老婆有了!”小雨那时候才知道,老马是有老婆的。那天晚上他喝多了,像个孩子似的又唱又叫,还把她老婆的照片从他黑乎乎的兜子里摸了出来,小雨好奇地凑上去瞅了一眼,还挺年轻、挺好看的。
之后他赶贼一样的出了岛、回了老家。几个月后,他又回来了,吃饭的时候破天荒地不掰扯了,像是有心事。
后来从父母的言谈里小雨才知道,老马老婆生了个儿子,本来欢天喜地的,结果钻被窝的时候老婆发了疯,差点把他劈了,送医院说是属于精神疾病复发。
难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能嫁给老马,仿佛这样才有合理解释。父亲陪着他喝着闷酒,喝到最后老马下定决心似的告诉父亲:他得挣钱给老婆治病,再苦再累都得受。
后来见老马更黑更老了,背都有点驼,除了船上的营生,还帮人推煤、卸车、搬货,只要能挣钱,他都干。他的执着是值的,老家来信说他老婆病情稳定了,能自理了、不伤人了,儿子也长得白胖,老马开心地说他这辈子知足了。
九二年,老马找到父亲,想把老婆孩子从老家接到岛上,因为儿子到了快上学的年纪了,他也快五十了再加上在海里干的久,关节都出了问题。父亲帮忙联系,学校把桃园、葡萄园和养猪的营生承包给了他,还单独把一间装杂物的平房倒出来给他住。
他倒腾点海物卖卖,加上承包收益,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滋润的。老马拎着两兜子银洁桃儿携着老婆儿子到小雨家吃饭,母亲知道老马媳妇好吃,特意买了两个大炸鸡腿,那香的呀让人口水直流,只可惜小雨连渣渣也没捞着吃,她老婆、儿子一人扯了一个狼吞虎咽一扫光。老马眯着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说起炸鸡腿,是小雨当时的念想。全岛只有一家,就在离学校不远的市场口那儿,每天中午、晚上放学排着路队回家都会闻着那香味走上半里地,不由自主脑补自己啃上大鸡腿的画面。太馋了,但真没钱买。他们母子两吃了小雨的念想,导致小雨后来一段时间看见老马儿子都不愿意搭理。
老马儿子叫李文财,寓意是要有文才、能发财。骨子里老马还是崇尚文化人的,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不用出他这份力、遭他这份罪,能过上富足的生活,父母不都这样想么?
小雨负责带着李文财玩,他一口老家腔的《洗手绢》把小雨笑地前俯后仰。他人挺聪明的,也很正常,小雨问他以后想干什么,他说我爹要我当个有文化的人。小雨问他什么叫有文化,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第二年他上了小学,戴上了红领巾,就跑来送给小雨看,眼睛眯在一起,像极了他爹。
老马养的猪得了病,从猪蹄开始溃烂,没多久就不行了,老马想尽办法也没治得好,四头猪最后栏里就剩下两头。
老马什么没说,找了荒地挖了个大坑要把猪埋了,他老婆冲过来挡着不让,大喊:“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推搡中,女人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我要吃肉......”老马一咬牙一跺脚,把一头蹄子烂的轻点儿的猪背回了家,把看不出毛病的肉剃了下来,放到大锅里煮,煮了好几个小时,到中午肉都煮的稀烂。
老婆早等不及了,围着锅台转了不知多少圈,老马细声细气地哄着:“我先尝尝,要是小雨没中毒没有事你再吃,听见没有?”
老马一边充当小白鼠一边看着老婆别吃,到了晚上老马觉得没有什么异常,才放心地让老婆吃了,第二天没事才敢让儿子吃。还送了块给小雨家,大家都没熬得住,也吃了。放到现在大概说什么也不会吃的。
3
九三年,小雨14岁,家里出现大变故,父亲出车祸了,小雨也一夜长大。
母亲晕死数次,小雨把母亲交给医生,医生摁压着她的人中。父亲那需要帮手,小雨提着吊瓶把父亲送进了手术室,看着一半脸皮被刮翻的父亲面目狰狞、浑身的血还在不停抽搐,小雨连畏惧或慌张的时间都没有。
因为那时候,小雨是母亲的支柱。母亲像傻了一样跪在地上祈祷,小雨扶着她告诉她:如果父亲真不在了,还有她。她们抱在一起痛哭,母亲也逐渐坚强起来。
老马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火急火燎地冲到医院里,父亲神志不清,嘴里重复着一句听不懂的话,大概是伤口疼,烦躁地蠕动着身体。母亲根本摁不住,老马撂下带来的饭盒,就开始看护起父亲来。
在肇事方找来看护的人之前,一直是老马和母亲打替班照顾父亲。家里的亲戚都像过客一样来看看,各有各的事,没有人愿意留在岛上帮忙。父母亲的同事也都一波波一批批地来探望,但也帮不上实质的忙。
小雨奶奶头一天从老家来看了一眼父亲,第二天就跟母亲说:“我看你这不是能行么,我家里还有老头,养的兔子,离不开我,我得走。”母亲说:“你这不想让我活了么?我白天上班、晚上去看着,你在这做个饭不行么?再坚持坚持,等孩子放暑假你带她一起走。”奶奶还是不乐意。
老马来拿饭盒听到了,把空饭盒往桌子上一摔:“你儿郎连人都不认得,你媳妇没白没黑地伺候,连我这个外人都跟着跑颠的,你还当妈,我不是说,太不济了!”不知是迫于情面还是迫于舆论,奶奶好容易坚持了一个周,没等小雨考完试放假,她就催着母亲买船票把小雨带回了老家。
几个月后,被精心照料的父亲外伤恢复的比较好,整张脸看着不再那么吓人,也逐渐能自由走动了,可还不认识人,昼夜颠倒。母亲更累了,又黑又瘦,晚上陪着父亲成宿地到处溜达。
这时候的老马家也一团糟,老婆的病又不稳定了,坚决不让老马上炕,老马怕刺激老婆再伤了儿子,就单独支了床和儿子一起睡,李文财也挺懂事,自己去上学,放学还得看着他妈,老马不得不找更多的活儿干,给老婆攒治病的钱,可但凡有时间,他就去帮着照顾小雨父亲或者跑个腿打个勤力。
后来,为了更好治疗,小雨姑姑把她父亲转院到了陆地上一所有名的三甲医院,离着她们都近便也能帮忙了,母亲才算喘口气。小雨呢,被托付在一个邻居家,在人家家吃饭,自己上学、回家睡觉。
母亲一面忧心着父亲的状况一面挂念着小雨,一个月回岛里一次,攒的好吃的背回来给小雨吃,小雨总是装得一切都好,让她不用分心,好好照顾父亲和自己。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忧伤如潮水般涌来,每个普通的家庭都经不起这样的变故,可别无他法,只有选择坚强,也正因为如此,小雨也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冷静。
老马不常见了,倒是李文财经常来看小雨,还悄悄地把自己的好吃的捎点给小雨,有时是块饼有时是块桃酥。小雨问他学习情况,他摇头,问他母亲情况,他也总是摇摇头。
他说:“姐,我给你唱《洗手绢》吧,我一唱你就笑了。”说完他就开始唱:“红太阳,白云彩,妈妈洗衣,我也来......”他夸张地唱着“ai”的音,把嘴咧地大大的,快咧到耳朵根儿了,就和他刚来时候唱的那样,可小雨就是笑不出来,小雨说:“谢谢,小文财。”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4
父亲的治疗终于赢来转机,一份进口的针剂成了挽救父亲的灵丹妙药,打了几针,父亲就像好了一样,人也认识了,以前的事也能想起来了,记忆突然回来了。
父亲在逐渐恢复着,带着药回到了岛里,还做着高压仓配合治疗,后来连自己的家在哪、种的菜园在哪都想起来了,还领着母亲从医院找回了家。
一切好起来了,小雨们很知足,即便都知道那个曾经的笔杆子、教学能手的已是过去式,但人在,还能工作,不值得庆幸吗?
可就在身体上伤痛快过去的时候,精神上的伤痛却接踵而至。父亲所在学校的校长是个妥妥的当地人,那种对恢复期的父亲毫不掩饰的排外和藐视,深深刺伤了她们。一石激起千层浪,来自大陆支援海岛建设的知识分子们极为不满,多年被压抑的情感瞬间被点燃。
其实还有件事小雨未向母亲提及:在父亲出事的第二天小雨把父亲的血衣拿到井边洗的时候,校长站在旁边指责小雨不用自家的自来水洗来占公家的便宜,天地良心,岛上定时供水,家家一个小缸,仅够做饭洗碗用,哪有那么多水清洗血衣。
老马站了出来,把校长好一顿怼。
小雨抬头撇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他自顾在那暴跳如雷。小雨看着校长、看着老马,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文化人与他们眼中粗鄙的“地瓜干子”相比,还赶不上后者脚丫缝子里的粪泥。无关对错,关乎态度和人味儿。而那套洗净的血衣也被母亲扔掉了,她看不得它。
九五年,承包到期了,正如所料,老马失业了。老马也不在乎,他说:“我这个人,把我扔在石疆上也能活。”同年,父亲调到大陆上工作了,校长使出了杀手锏,学校不开证明,不放人。
母亲硬着头皮只身跑到政府大院门前,在门前徘徊了一上午,一跺脚去见了分管的领导,把情况说了,在协调下,小雨一家才得以脱身,母亲说这辈子也不想再踏足这个伤心地。
不得不说,校长用他的方法捍卫了他所谓当地人的尊严或者是胜利,给外地老师们一个下马威。让人心寒的是漠视甚至是高高在上的鄙视。临走那天,老马帮着搬家,外地来的老师家属们都来送,哭得一塌糊涂,有人叹息着:“都走了,有本事的都走了。”老马说,他收拾收拾也得走,这个地方不适合外地人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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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电话不方便,好几千的座机是富人家的标配,小雨家安不起,也因此和老马失去了联系。直到对门老太太搬家把她家的座机转给了小雨家,才有了电话。
父亲的老朋友们来电话说,陆地上来的老师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岛,去了其他城市,他们都是教学的好手。
原来所在的学校也和周边岛合并了,校长到了退休点儿满心等着被返聘,但实际上一天也没让他多干,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听说他退休两年后的一天,走在路上突发心梗死了,真是一辈子守着他的岛,一辈子当他的坐地户。
他有他的执着和信念,殊不知岛上但凡念书好的子女们,无一例外地能离开就离开,零散到祖国的各地。剩下的大多是渔民的子女,仍旧继承祖业,有的开个渔家乐、有的开饭店、有的当船员、也有的当渔民,各有各的生计、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不易。
而母亲确是再也不提及这个岛,这是她的疤,鲜红的疤,充斥着被轻视、被贬低、被欺辱,提及便疼,连看都不愿意看。
零二年,老马敲开了小雨家的门,门牙都掉了,裂着嘴开心地笑着,眼睛一如既往地像忘长了一般,头发花白还乱蓬蓬地,上身穿了个稀破的夹克,下身穿了个脏牛仔,大前门还忘拉了,“噗通”甩下个蛇皮袋子:“哎妈呀,快给弄口水儿哈哈!”那形象要是配个打狗棒活脱的洪七公,父母惊喜无比。
他穿着一层灰的皮鞋进了家,发现不对劲,也学着小雨们的样子要换拖鞋,那绝了的味道瞬间扩散,母亲啥也没说把他推进厕所去洗脚了,父亲笑的合不拢嘴。
母亲弄了六菜一汤,正如当年,有猪头肉、鱼虾、海虹、扇贝,还有能让他尽情宣泄情绪的白酒。老马先是饿狼掏食一番,打了个饱嗝后又开始掰扯了。
先从他怎么找着小雨家开始说,他记的父亲有个妹是港务局的,他就上单位去打听有没有姓方的,到底是让他打听着了,就直接跑家里来了。夸父亲恢复地好,有福,有个好老婆。
然后就说他离开海岛后都做了什么营生,主要是打零工,他老母亲已经不在了,他就得看着有病的老婆,只能在家附近干点活,期间老婆发病跑丢了好几次都找着了,就是三年前丢了到现在也没找着,说到这儿,老马叹了口气。
小雨问他文财怎么样,他黯淡的表情瞬间活了起来,说儿子特别懂事,长得还好,在一家船员学校上学,虽然算不上文化人,但以后自己能养活自己,有这么个大儿子他这辈子知足了。
那天晚上,他又喝多了,喝完就呼呼大睡去了。
其实,把时间拉长来看,是不是文化人,是不是本地人都不重要,知足常乐才最要紧。苦难都会过去,日子是自己的,人得好好的,还得好好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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