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生下来就被亲娘抛弃了,因为她是女孩,只这一条罪状就足够了。就不消说她生的实在不像是有大出息的孩子。据说她下生时着实像个病婴,小头小脸,脸小到勉强刚够安下一副五官;小身板合共有一只大鞋的长度,瘦的皮包骨头,她生就一副苦命相。
世界最先迎接她的是被弃养,面对命运之神的一手安排,她没得选择。何况那是生命之初,呱呱坠地,她能做的只有听任摆布。
抱走她的人是她后来这个家庭里的奶奶,奶奶心善,拿她甚是疼爱。要说事情发展到这里也没见得是坏事,要不怎说她一副苦命相呢?就是担不住被疼爱。
奶奶常年多病,年不到50就已经很好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了。那个年代,胃部大出血,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一旦病发,都来不及医治。奶奶只陪她走了人生最初的一小段路,就一个人先走了。奶奶离开时,清宁2周岁。
奶奶膝下有两子一女,大儿那时已经成家分户育有一子;二儿子原本好好一个人,说是小时吃中药不当加之受惊导致大脑神经错乱,成了智障;小女儿那时有十七八岁,待字闺中。
当初,奶奶抱养清宁是想着长大后给智障的二叔当闺女支使的。她想的长远周到,她怕等老两口百年之后,撇下一个年迈的傻儿子无儿无女又无依无靠的可怜。
抱养来的清宁,养是养在奶奶家,户口却是安在她大儿子名下。她这大儿夫妇也就顺理成了清宁名义上的爹娘。名义上的爹娘不负养育之责,事实上他们看都懒得看一眼这个多余的倒霉孩子。从小到大,她从这爹娘眼里看见的永远只有嫌恶、冰冷以及凶狠的白瞪眼。
他们不待见她,她对他们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小时候的清宁,村道上碰见这名义上的爹娘,登时就像老鼠见了猫,带着一脸惊恐,拔腿就跑。
清宁一生不得体会来自父母的怜爱,温情为何物。从记事那天起,一直长到离家出走,天地良心,她从不记得母亲拉过她的手,哪怕为她梳过一次头,没听过一句来自父母的温软的关心问候。小时不曾给过她一丝温情,半点关爱。在她长大后,他们又来跟她演假慈悲,伪关心……有什么用?人心啊!精明啊!我呸!
成长环境造就性情。她反骨、冷漠、克制、阴郁、桀骜不驯。她给自己取名清宁,是希望自己清静安宁过一生就好;带着不容分说的孤独和疏离。活在这人世间。
好在,尚在襁褓中的清宁全由爷爷奶奶喂养着。人生也算有过被人疼爱的时光,哪怕只是一小段。这时间的经历感受她无从记起,她还太小,还不具备记忆的能力。只是喂养一个婴儿的辛劳,不用听说也能想见。多少个夜里,奶奶被她的哭声叫醒,拖着困倦起身为她冲奶粉,换尿布。又有多少个夜半,爷爷拖着一身疲乏抱着哭闹不止的清宁在床前地上来回踱着,轻轻晃着,直到她安宁入睡。长大以后的清宁常听爷爷说起她小时候爱闹夜,非得抱着晃着走着才能入睡,不然就一直哭。
后来奶奶走了。清宁跟着爷爷姑姑二叔一起生活。他们对清宁如是疼爱有加。在清宁关于童年的记忆里,他们四口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清贫倒也安乐。那段时光算是她人生中能记起的最接近幸福的日子,最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时间的她活像森林里的小鹿,带着野性,自由生长。
爷爷家住的屋子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覆以茅草,大概类同杜甫的那所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吧!走进屋里,一道秫秸扎成的帐子将屋子隔开成里间和外间,看上去很有两间房的模样了。里间放了一张床,床头安了一张老式箱柜,箱柜是那个年代女子出嫁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可想而知,那自然是奶奶的嫁妆。柜比床高出尺多,煤油灯就放在柜上。外间北墙有一扇小窗,沿窗放了一张三屉桌,想来那也是奶奶的嫁妆。贴东墙边安放了一张仅容一人之躯的小床。进门贴秫秸帐子放了一张矮方桌,吃饭,待客,闲谈都在这间叫做堂屋的外间里。它哪里能算个堂屋,不够堂屋的富丽也没有堂屋的宽敞。爷爷家的院子四敞大开,没有院墙。院西边一间偏房是锅屋,每天傍晚,炊烟从低矮的房顶一缕一缕袅袅升起,又在屋顶的上空又被风吹散。
院子里清凉的丝瓜架下缀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丝瓜,爷爷摘下两根,交给姑姑,一家人围坐石台,乘凉,摇扇,就着没有鸡蛋的清炒丝瓜喝手擀面。哧溜哧溜,这样的晚饭,四口人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姑姑出嫁了。家里剩下爷爷、二叔还有清宁。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轻松愉快。
爷爷那年还不算老。二叔是有几分傻,也还不至太傻。他能独自上山拾柴,下地干活,也还知道疼爱小侄女清宁。山枣红了,二叔摘的山枣不舍得吃,装回家小心翼翼的从口袋里掏出来留给清宁吃。
爷爷带上清宁去田野里放牛,清宁坐在牛背上唱着歌,想来也有歌声振林樾的意境哩!
农历四月,爷爷家门口的那棵樱桃树披绿又渐次挂了红。爷爷每晚都选摘几颗黄里透红的樱桃放在床头的箱柜上。煤油灯熄着,爷爷就坐在黑夜里听收音机里说评书《三侠五义》,也听着去别家看《射雕英雄传》的清宁回家来的推门声,清宁回来了,熄灭的煤油灯又重新亮起来。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照亮一屋子的温馨,还有爷爷满脸的慈祥。爷爷叫她猜猜看今天的樱桃又熟了几颗,待她吃下樱桃,再讲着故事哄她睡觉。
那时一个村里只有一两台黑白电视机,信号不好时,满屏幕的雪花,呲啦呲啦人像声音俱模糊不清。就这,有电视的人家每到晚间7点半左右,屋里院里总会挤满了忠实的电视观众,清宁也是按捺不住对新奇事物的迷恋,一个人窸窸窣窣地赶夜路去人家看电视,挤在人堆里,迷得不知今夕何夕。看完又窸窸窣窣地摸黑回家,她心里没有鬼怪狼神,不怕夜黑也不惧风高,她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直管信步高歌向前走。
一天夜里,她看完电视如常回到家,见爷爷家来了客人,夜里将近十点这位远道来的客人还没走。这人带了一包糖果,还给清宁买了一身衣服,一双鞋。爷爷对清宁说你大爷来看你了……后来她知道那个来看她的大爷是她生父。她明白了那个远道而来的大爷为什么那么晚还没有走,他是要等外出看电视的小清宁回来,他是想看她一眼再走。她也明白了大爷为什么要趁黑夜来走亲,他是怕被清宁名义上的爹妈撞见,误会了他有看到孩子喂大了又想领回家的私心。
夏夜里凉风入户,有萤火虫飞舞,爷爷和清宁在院子里摇着蒲扇驱蚊乘凉,爷爷教她数数识星星,爷爷给她讲常娥奔月、囊萤映雪、凿壁借光的故事。爷爷是想借故事告诉她长大要好好学习,要走出家门,改变命运。可是清宁那时还听不懂故事的分量。爷爷知道清宁会慢慢长大,预感到她的苦日子越来越近了。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爷爷就要护不住她了……
后来,等她长到读三年级的时候,她被迫离开了爷爷家。名义上的爹娘不容分说就把她要去了,倒不是出于感情或者尽养育之责,他们把清宁从爷爷家要过去是给他们家烧火做饭喂猪洒扫干杂活去了。
从此,她人生的噩梦开始了。人生如梦倒好了,即便是噩梦也总有醒来的一天吧!人生不如梦,一旦开始,便无法逆转。成长在暗无天日的冰窖里,可想她带着怎样的性情长大成人。性情决定命运,命运又带她走去了哪里……
日子里都是苦,也只剩下苦,苦到不得不想尽办法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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