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露从今夜白

白露‖露从今夜白

（1）

《诗》说“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即使八月也还是无尽的暑意，但到了白露时节天地的肃杀之气渐浓，早晚已是凉意习习。都说树大好乘凉，我挑准了一棵粗壮的老树一跃坐上横斜的较粗的枝干，嗯，是有些凉了，再看看边上的树叶，细细密密地拥在一起，只有零星的缝隙，几束光透下来投成了星星，白天的星星。正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树下有个小人儿略紧张地喊：“姑娘树上危险，快下来，而且，而且姑娘家这样让人看见传出去不好。”末了他好像有些羞赧，我吓了一跳，假装晃悠了两下，那人连诶好几声说不出别的话，我觉得有些好笑，又咯咯笑，“你看得见我？”我以为他听到这句会吓得掉头走，结果他愣愣道：“我为何看不见姑娘？”

“因为我是妖啊，靠近我你们就会遭殃的。”我心想这人真是个笨脑子。

“我不怕，姑娘生得明眸善睐，上天定也给了姑娘一副好心肠，就算姑娘是妖，那也是好妖，就像人有好人一般。”脸上带着暑热留下的红晕以为他说的是真的，恍惚一阵。

“嗤，蛇蝎美人没听过么？”我不屑，肤浅。

“不，姑娘，那种美人是自知美而去诱惑他人，可你不是，你不自知，这样的美才是真摄人心魄的。”他连忙解释。

我一噎，“稚子顽童懂什么。”

“我已束发，且快到及冠之年，不算稚子，”听见远方友人呼喊，他作了揖，“我是徐敞，不知姑娘芳名？”友人的声音渐渐明晰，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听见一排的大雁飞过，“雁归，我的名字是，雁归。”

“好名字，大雁南飞，归乡之意，亦是鸿雁传书，思念之意。雁归雁归……”

“徐敞兄，你一人独语什么雁归？喊你你也不应。”友人问。

抬头一看少女依旧坐在那里笑盈盈的，“没什么，我们回去罢。”临走不忘回顾一眼。真是个呆子啊。

不过，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妖啊，我只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妖。

同日，传李大学士被国君流放西北边塞受黄沙之苦。

翌日，我还未离去，徐敞在树下轻声唤我：“雁归姑娘——”我跳下树站在徐敞面前，他似乎被我唬了一下，眼睛瞪得忒圆，“何事？”我也不管直接问。

他轻咳两声，“正巧今儿是白露，我想请姑娘吃茶。”末了还冲我笑，唉，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按常例，我们都会在白露这一日来茶馆点上一钟青茶以应时节，另外茶农之间有句俗话叫“春茶苦，夏茶涩，要喝茶，秋白露。”故这时候的茶也是即应景的，还有，若是你想尝更浓郁纯正的茶还得等些时日，等到晚秋。

“我带你去镇上最好的茶楼，走。”他有些兴奋，都没顾及周围的人对他的指指点点。

走进茶馆，寻了个边角靠窗的位置，落座，店家，来两杯白露茶。“翎儿，那有个傻小子呢。”阿难指给我看，我匆匆瞥了一眼，“你最近越来越爱管闲事了。”随即把手中的茶盘递到阿难手中，还不上茶？阿难嘟喃一句每次不知是谁管闲事管的最多就送茶去了。我静静倚在柜台看，大概是鴸罢。

一旦羁绊产生，就不能剪断他们之间的联系，除非羁绊消失。

（2）

民间有说，白露候，等雁来，白露初，饮青茶，白露后，品程酒。程酒就是米酒中的上品，因其取的水自程水溪且在附近形成一片酒馆而成名，这酒异香扑鼻，后劲足，为人称道。不过我们这儿也有酿白露米酒，我们这儿尤其讲究时令，在白露取糯米、高粱等五谷，取清晨凝结成白的露水，也不是非要，一般的井水亦可，此时的水带有早秋的寒气，解除了长夏的燥热，埋于红泥底下，又经过一年沉淀，味道也是别有一番的，因为还带点甜味，极适合妇孺们喝。大多远方的尊贵的客人，自家才会拿出小酌一场。徐敞兴冲冲往家中跑回到茶楼，身上的泥也还没清，发现雁归姑娘已不见，急得随手把酒塞到我手里。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没有，僻静的小巷没有，树下也没有。你是走了么？

失神落魄地走在不知名的树林小道，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以为是雁归，连忙回头却发现一伙人伢子带着几名幼童和少女，又赶忙改道躲进旁边的草丛。为首的估摸着是打手罢，长得凶神恶煞的，小孩子一哭便厉声呵斥，还不止就一巴掌呼过去，打得那小孩颤颤巍巍跌倒在地。这伙人必也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我硬来的话没准就成刀下魂了，可报官罢，一个来回就不知所踪，这些人可就没得救，可我，我……心下思绪撩拨着神经，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末了那位好像是雁归姑娘，脸怎么看不清，只看得清衣裳，伸长脖子也看不出，想挪个地方看得清些，没成想脚踩断了干树枝，啪——谁？我眼一闭，不管了，慢慢走向他们。站定，一手转后背，作胸有成竹势“我劝你们还是快逃罢，再过小半刻时辰，捕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你们就……”话未完一把亮晃晃的银刀架在我脖子上，“小子，你唬我呢，我看是官兵来得快还是我的刀快。”话毕又掂了掂他的刀。每一次落下都使我心跳加重一次，不，是漏跳一次。我只好强装镇定，忽地我听见风声，是排山倒海势的风，我轻轻一笑，“是么？听见风的声音了么？我想捕快比我预想的要快到，我一个人死不足惜，你们可是一大伙人。”风使劲的摇摆，晃得树叶簌簌作响，以为是人的脚步声。

“老大，没准这小子说的是真的，都说书生最没胆子，可他却连刀架在脖子上还如此镇定，我们大家伙还是先跑罢。”其中一人道，“老大——”又多了几个人响应。肩上的刀松动了，迟疑了。“算你小子幸运，走！”见人走远，我一下瘫坐在地，背后的手心里攥的全是汗，大口大口呼吸，好像刚刚溺水才上岸一般，周围的少女小孩散了，凑近向我道谢，我摆手，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是担心我么？”抬眼看见眼睛月牙弯弯的雁归，我有些恼，有些喜，不知地，见着她一把揽过拥她入怀，“我怕，怕死了。”她的体温透过来，我怕我死了再也体会不到有温度的人，“别怕，我是妖啊。”她又笑了，好像在哄小孩的语气。我突然泄气了，原来我如此在意的，害怕的，于她只是无关痛痒的，我们之间从来不一样。渐渐松开了手，恢复清醒。

“我该走了，有缘再会罢。”面前腾起一片白雾，地上落叶卷起飒飒响。

我时常在初见的树下抬头望，希望再一次碰见那姑娘，也许是说碰见那妖，但我知晓因缘不是强求来的，毕竟这种如遇桃花源一般难得。

（3）

及冠之年，我动身前往京都参加秋闱，欲在途径的一家商驿落脚，时逢钱银被盗，无处落脚有些狼狈，寻到破庙找些干草铺地将就一晚，我没有想到，我会再遇见雁归姑娘，我以为雁归姑娘就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场梦而已。

约摸是亥时五刻，我觉得有些凉，转身卷缩一起，感觉脖子冰凉凉，还有些硬，睁眼，浑身不争气一哆嗦。“小子，还记得我么？爷爷我还真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你。我，因为你少赚了一大票，还赔上了这道疤，三年了。”说着凑近脸给我看那狰狞的刀疤。我想我是躲不过了，“三年？区区小辈，我怎敢劳您挂心这么久。”小心翼翼起身站直。刀口又近了一分，皮肉有些刺痛感。“这回耍嘴皮子没用，”他环视一周，啐了一口，“我看谁救得了你。”

“我可以。”一身青衣的雁归姑娘，站在寺庙大门外，房宿的驷星才朦朦亮，凌晨的寒气已经渗进来，肃杀之气渐起，萦绕在雁归姑娘周围，形成巨大的气场，那群匪徒慌不择路，作鸟散，连我都有些害怕。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雁归姑娘，杀气腾腾，令人生畏。雁归姑娘走近扶我，我下意识挪开，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着笑说：“徐敞，你怕我么？”又是这种笑，真恼人。“比起你，我更怕他们。”我如实说。她沉默不语，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额头，触碰过来的指尖有些凉，她说：“你还是怕了，那如果你知我是怎样的妖，可能就不会这样说，那么……”我连忙退几步，略带惊慌，“雁归，你要做什么？”

“请你忘记今晚发生的事情。”她有些自嘲，“不然你以为？”

我讪笑两声，“孔老夫子也说对鬼神敬，而远之。”话出口又后悔，连补道：“不过我只做一半，敬而不远。”

相坐无话。在夜色中我细细瞧着她，她还是一点都没变，而我会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衰老直至死亡，不知她有没有觉着无趣，或许她都不记年岁长短罢，毕竟年岁是我们用来提醒自己时日无多的。

我觉得好像时间过得比以往慢些，我刚在门外看徐敞，发现他越发清俊，前两年未脱稚气的孩子变得真多，连禀性也变了。我们之间算什么，朋友么？算吧，虽我想不明白，只是我蛮喜欢有他在的地方，可惜我不能常在，害怕他讨厌，害怕无辜的人受我牵连。

翌日，我醒来发现雁归姑娘不见人影，也许是我多想，雁归姑娘似乎在害怕什么，因为总是，总是来去匆匆。在破庙的水缸里舀出两瓢水清醒清醒准备上路，我却在途中遇见官兵押送左丞相门客中的智士周先生，居庙堂之高位者无道啊。

一月有余，我入考生驿馆，潜心沉浮，试题很简单，赋诗而已。提笔一挥已成：“武帝贵长生，延年饵玉英。铜盘贮珠露，仙掌抗金茎。拂曙氛埃敛，凌空沆瀣清。岧峣捧瑞气，巃嵸出宫城。势入浮云耸，形标霁色明。大君当御宇，何必去蓬瀛。”

再一月，我已是进士出身，预学士府学员，虽不是正式官员，且日日除抄写文书别无它事，但能与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针砭时事亦是快意之事，年少气盛，锋芒毕露。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攥写发配韩远之的文书，远之是有才者，政见独特，谈话时时切中利弊，有抱负，却因上书内容的言语激烈，且触碰到贵族利益遭到报复贬谪，我决心不再忍，如果我此时不站出来他日就可能是我的文书了，这可不是我考科举的初衷。我拿着文书冲出学士府来到右丞相府，当然没说几句我就被侍卫赶出来，另外我才回到学士府偏堂，就有友人拿文书急冲冲找我，我亦在流放之列，哟，动作真快。我扯过文书，一步一步拖回寝室。早该料到的，一瓶一瓶喝着，瓶东倒西歪躺着，我亦如烂泥，倚在窗口，窗外皎皎月色光华照人，嗯，有些撩人，“都说月上有嫦娥，天上有神仙，那么上天为何不看看这世间，这无道的世间。下界的凡人虔诚供奉香火乞求护佑，可你们在干什么，依旧月色如初，歌舞升天，嘁。”饮尽手中最后一滴酒。

旁边有些气息，艰难别过头来，“雁归……姑娘啊。”

“你很难过么？”雁归姑娘好像也很难过。

“嗯，我很不舒服，这里。”我指指心口。

“如果我告诉你，是因为我你们才会如此，你还愿与我交往么？”她想了很久才说出口。与你不相干的人出事，你可以说无碍，但触及到你的利益，你还会很坚定地说无事吗？

“其实我早就猜到。你，是鴸罢。”我接着又说“柜山有鸟焉，其状如鷂，其音如痺，曰鴸，见则其县多放士。”我一字一字吐出。她却惊得双眼放大，又迅速低下头。“对不起。”

“那你打算如何？一走了之？”我轻叹一口气。

“回柜山。”

“好。”

我一生都称你为雁归姑娘，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称你为雁归，我终是流放，不如自我逐于柜山，与你共品那一瓶我们还未启封的白露米酒，从此你乡是我乡。